我爱上你了(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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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爱上你了
千红不该在这个时候躲进浴室,像是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人听见天灾的动静一窝蜂地往井里跳,是自己给拘束成了虾蟆。外头没有动静,千红顺门缝划拉手指片刻,拧开锁闩,擦了眼泪出去,她的床上一团阴沉的暗影。
被子里的人蜷缩起来,恍惚让人想起仍在腹中的婴孩。
千红习惯不难为自己,也不爱为难他人,此刻竟然给两难卡在中间,不上不下像一口隔夜的痰。
她只好蹲在床边,枕着床头,扯了一角枕头晃了晃,段老板的发丝凌乱地挡了面容,她拨开发丝,看见女人潮红而有些疲倦的漂亮的脸,小声地说:“你真的好漂亮。”
“说点儿我不知道的,”段老板笑笑,并不生气,脑袋挪了挪,枕在她手上。人凑近,鼻尖几乎要碰到千红,眼睛又湿又媚。呼吸凌乱地吹在千红眼皮上,千红垂下眼。
“你答应我不耍流氓的。”千红说,眼泪又情不自禁地掉下来,顺着脸颊掉到手背,缓缓渗入段老板的发丝中。
“我很不舒服,千红,晚上出了一些事,我需要这样。”段老板说。
千红没懂出了什么事需要段老板在她旁边这样那样,她心旌摇动给扯成一面大鼓,心跳咚咚,有个美人在鼓面上轻盈起舞,手腕脚踝都拴着流苏和铃铛,每跳一步她心里当啷作响,回过头那女人叫曼容,身姿婀娜起舞,眼神流转,一转眼又是战场,她给那女子夹在臂弯带回去,走一步晃一步,好像起飞飘走。
于是她不委屈了,点点头像个听话的好孩子,段老板在她耳边低声保证以后不会耍流氓,千红又觉得很难为段老板,像是压抑了什么人的天性,逼迫她受委屈。
这天晚上她抱着段老板睡下以表和好补偿,不出意料地又做了个让她烟视媚行的梦。
千红睡得昏沉并没有看见早上楼下来的小汽车,下来一个说年轻不年轻说老也不老的面目模糊的男人,段老板下来时吸着烟和那个人说话,说了很长一段时间之后段老板笑着坐上车。
那是一个平常的早上,千红下楼嗅到烟味却没看见烟头,生气地想段老板怎么一大清早就抽烟,洗漱罢照常去废品站“上班”。
最后一场秋雨把废品站浇了个透心凉,但千红在那之前已经按照自己的规划给废品站旧貌换新颜,拉提也像变了一只狗一样威武起来,跟在她身后摇尾巴,赶着扯了塑料布挡住了损失。西北风像刀片一样一层层地削去塑料瓶大山的尖,但千红的墙挡住了塑料瓶离家出走的轨迹。老头抽着旱烟估算至少挽回了一百斤塑料瓶。
合着之前废品站的工作就是不断地在厂区捡回废品站丢失的塑料瓶,甚至从别人手里收购,怪不得没有一点起色。
听起来塑料瓶被吹跑造成损失是一件太蠢的事情,好好收拾不就好了吗?但人在垃圾在,人简直是垃圾的代名词,源源不断地生産消费出许多垃圾。废品站捡来的有用垃圾只是厂区的一部分,单一座塑料瓶的大山就足够老头一个人忙活大半个月,还不必说杂料,铜铁,纸,玻璃瓶,旧家电等等杂物。
还有无聊的小孩翻进废品站偷走塑料膜和管子铁丝给自己扎风筝,从废品站望出去一个比一个丑的风筝飞在天上,在千红眼里就像人民币被放了风筝。
干燥的书纸还是散出一股尿骚味,里头不健康读物颇多,工人喜爱蹲坑时边看边屙,一不小心溅上尿点子也是常有的事,更不必说重重其他缘故扔掉的书纸。
废铁中总能找出些好铁皮,旧家电中也总有能修好的一两个。
千红带着拉提在整个废品站转悠,像一个大将军巡视领土。在书纸堆中她决定多废一些工夫,骑上她的小奔驰过来,把完整的能看的不那么臭的书翻腾出来摞在车内,武侠小说下流杂志居多,千红想了想又骑着这小车到按摩店去,仗着自己识字把下流杂志翻出来,询问阿棉是否收购。
“不要,我倒是有一堆过期的报纸杂志,你都拿走吧。”
过期的报纸没人要,但是杂志折价出售也可。她想了想,又用了一天时间蹲了各个工厂门口,趁着工人下工时展开卖,一本两块,再破一些还可折价,买五还能赠一。
买下流杂志的男工人看见千红都有些不好意思,她努努嘴推过一本厚厚的武侠小说,下面藏着下流杂志扔过去:“武侠小说五块一本了啊!”
她这样考虑顾客需求,一天下来卖了一大半。当年听广播也没有条件的工人们也有很多不识字,但是下流杂志的插画总是看得懂的,部分字眼也还看得懂,竟然真给她卖出去了。
女工们低声说她不要脸,卖这种东西就是暗示是做鸡!
当然听见了,但她被说做鸡也不是一天两天,扑棱着鸡翅膀快乐地把书分卖出去。
她是个法盲,也不知道自己这也是传播那什么什么刊物该给抓起来,理所应当地卖了大半车,剩下的扎了两捆强迫着一个不善言辞的工人掏了二十块都买下了。
和段老板相处久了她很会撒娇,抓着人家胳膊:“你买了嘛我都要收工了,你买了我就不放你走,二十块,不行就十八块,再这样我就不理你了……”
半威胁半撒娇地推销了出去,她没发觉自己特别适合做小买卖,心满意足地哼着歌蹬回废品站,一天下来半车书卖了五百四十二块,还剩了很多旧报纸,有男工觉得她很可爱,为了约她去唱歌,扔到车上写了名字和时间的小玩意儿,有蝴蝶发卡,报纸包的烤鸡,软面包,还有两盒磁带。
烤鸡二人一狗分享了,修好的收音机总是要叽里哇啦几声发出类似外国人清喉咙的声音才能开始播:
“如果大海能够,唤回曾经的爱……”
“对你爱爱爱不完……”
千红翻过磁带b面,贴了一层布胶带,写着“情歌串烧”。
“咱们是不是收了很多磁带?扔杂料里了?”她跳起来,摸出线手套就冲进了废品堆里。她尝到了甜头,决定自己先回收它一批再说。
拉提给吓得不轻,也跟着冲了出去,用狗爪刨开杂料堆,但不小心被输液管扎了一下,嗷了一声。
那几年的废品站还是收废弃的输液管的,医院诊所懒得处理,一包包地扔出来。捏了针头挤压,还能看见残存的血迹。那会儿也不懂什么安全什么传染,戴上线手套以为就练就了铁砂掌,抓起输液管就卖,都是卖得出去的。
千红回忆干菜婆婆手里并不捡这些东西,三后生也不收,但她之前一直卖的是塑料瓶和铜铁等积压太久的东西,还没有特别整理过杂料堆,她捏着输液管一阵发愣,最后孙小婷的脸恍惚闪过,带血的医疗物件让她神情恍惚,另外扯了个编织袋把输液管整理进去。
老头说:“你傻呀?农药瓶子不收你就吃亏多少了,这个赶紧掺进去,杂料堆最脏,没人挑拣着看的。”
“不吉利。”
千红偶尔是一只情感动物,决定把输液管从废品站扫地出门也只是因为想起了孙小婷。但是几年之后不再允许收输液管的时候,蔡老头清晰地回想起千红今时今日的举动。
她用了三天时间推倒了杂料堆,平摊在塑料纸上,分成一格一格地毯式排查。
捡到磁带装在纸箱中,尚且完好的娃娃,水枪等玩具另外放在一个纸箱中,没有用完也没有过期的洗头膏瓶子等日用品都堆在一处。输液管子塞到编织袋中摞了四五个袋子立在墙角。
这些工作琐碎复杂,而且每天都有厂区的老头老太太源源不断地卖来新的废品,因此几乎花费了一个月时间。
她真正过生日的那天,那个走不动的老太太给她搬来了一车干干净净的小孩衣服。
“工厂倒出来的,不知道为啥不要。我又没有小孩,衣服也没人收,你收起来给你以后的小孩穿。”老太太慈爱地摸她手背,老太太老头都喜欢她,她没事儿走过路过也进去嘻嘻哈哈地陪老人说话,老人觉得她很难得,再加上她虽然瘦了,但毕竟像个年画娃娃,有福气的长相。
她还没什么有小孩的想法,拿了几身看起来特别喜欢的送给文文。
以前关系也说不上差,现在的关系也说不上好。千红念旧地把对张小妹的怀念挪到文文身上,文文刚出月子,丈夫和婆婆都不在,一个人怪孤单的。
“这些衣裳都是八九岁小孩的,你这么早送过来,我现在还用不上呢。”文文瞥了一眼。
“我知道,我知道!我改小了,比你孩子大一点,一岁就可以穿,我怕新料子不好,特地洗了一遍,你闻闻,香香的,我洗衣服的时候挤了一点洗头膏。”
“你还有这手艺呀?怎么不去裁缝铺?这会儿流行仿城里定做衣裳。”
“我不会用缝纫机,而且废品站挣钱。”千红捏了小外套在小孩身上比划,小孩才一个多月,因为早産,更瘦怯怯的像只脱了皮的小耗子,长不大似的。
小衣服都是新的,还带着标价牌和塑料包装,千红仍旧叫卖,但这次不像卖书,厂区小孩并不多,生孩子的人家也少,多半都在村里打滚撒野地活着,她枯坐了一天也没卖出多少,买的多是来打工的夫妇。
有一对夫妇令人印象深刻,一个说孩子有这么大了吧能穿了吧,另一个说肯定长得比这个高还是别买了到时候也穿不上。女的生了气,说孩子是个姑娘,哪能窜天长?买一套吧,你这个穷死鬼就是舍不得这十块钱!男的也生了气,我都忘了孩子长什么样,买了不合适不是乱花钱?
夫妇两个当着千红的面厮打起来,扯头发揪皮带,滚成一团狼藉。女的痛诉男的穷,养不起这个家还不如离婚算了,男的过了一会儿给她道歉,跪下扇自己巴掌,夫妇又和好了,抱在一起扔出十块钱买了一套。
千红默默看着,围观的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等夫妇走了,围观的人对千红说:“你别卖这个了,厂里都是年轻人,有了孩子不是做掉就是回村里养了,你这个大姑娘不懂小孩子的事,这种小孩衣服还是结了婚的人卖合适。”
夫妇结对而过,千红收起衣服蹬上三轮走了。
村里也在打架。
千红妈说:“你这个没出息的你得了病还花的姑娘的钱,现在姑娘十九了看你也懒得看了?你的面子有多厚?我切切给你下酒吃?眼看过年呀,别人家什么样,你看看村里谁像咱们家,这是啥?俩孩子都走了,犯了天大的错还不能回家了?”
千红爸说:“我说孩子啥了?不是你说?不是你说丢人现眼快别回来了?我说啥了?”
千红妈:“那我让你起来进城找找孩子,咋,能累死你了?麦子割完了牛猪狗都用不着你管,进个城扒了你的皮抽了你的筋了?”
千红爸:“那你有本事你去,城里那么大了,盘缠不要钱了?今年嫁妆钱也没了,过年钱也紧巴巴的。”
千红妈:“那我进城去,掏钱!孩子们不在你过你妈的年呢,让你进城跟死了一样,城里人能把你吃了?”
闹了一通,千红妈气得收拾包裹。千红爸年轻时进城给人打了个半死,从此想象城里是一片阴曹地府,处处行走着坑蒙拐骗心思叵测的贼人,遇到进城就安排千里千红进去。现在千里千红在地狱扎了根,他更沉默地吸烟,只好请求他家婆娘出面。
千红过生日的这天发生了很多事,千红妈提上包裹,乐观地想一进城就能碰见千红,所以在包裹里放上了母女和好的新买的头巾和头绳。虽然踏上的是第二天的班车,但仍然想象十九岁的千红是不是亭亭玉立没有那么孩子气了呢?千里是不是长成男子汉了?她们是不是瘦了是不是胖了?至于丢不丢人,倒是回家后再说。
先把人带回家,再解决内部矛盾。
老张来给她过生日,带上了阿棉送的礼物,因为阿棉太忙抽不开身,送来两条自己熏的腊肉。
段老板打电话叫人送来的蛋糕上如愿以偿地插上了聒噪的莲花蜡烛,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地唱了一宿还不停,千红终于懂了它的烦人之处,拆下莲花叶子扔进杂料堆里,剩下的会唱歌的小盒子送给了来偷铁管的小孩。
小孩被抓了个正着,梗着脖子准备和千红大打一架,没想到被递来个小礼物,拿走就跑,一声谢谢也没说。
她生日的这一天,段老板不在。
应酬间听见人说南方哪里给水淹了,全国动员抗震救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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