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丶68支箭(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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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丶68支箭
◎刺杀◎
“如簇。”
董七郎匆匆迎上来,见江如簇满眼泪光,更是急切:“怎哭了,可是陛下给你出了难题,还是陛下苛责你了?”
江如簇摇头,半晌才勉强收敛情绪。
只说是太紧张,有些被吓到了。
见她确实满面疲倦,董七郎将她送到行帐门口,又是认错,又是连番细声嘱咐,约定明日一早来找她,这才恋恋不舍离开。
扶住卉儿手那一刻,江如簇只觉脚下一软,人便跌在了地上。
“女公子。”
卉儿又急又怕,将她扶至榻上歇了半晌,又送了热茶来给她暖身子。
许久,江如簇终于定下心神,使卉儿给她磨墨,在竹简上写下寥寥数语,递到她手里。
“卉儿,你把这片简牍送到孙公手中,一定要孙公亲自交给高大人。”
为防万一,孙永盛也跟在少年所领队伍中,一起进了上林苑。
卉儿自是知晓应到何处去找他。
她看了一眼简牍上笔墨,不由念出声:“四时不断九州城,喧喧叠鼓春声。六街灯市尽逢迎。风漾帘旌。香雾暖浮花蕊,玉山醉倒簪缨。老来心迹喜双清。笑指青冥。”
“与君同。”
卉儿将简牍上字句念完,不解望向江如簇:“女公子,这等样对仗句式奴虽未见过,但这几句讲的应是将军一生征战,最终彪炳史册千古留名之盛景吧?”
“这应是鼓励人好好活下去的才对。女公子,到底发生了何事,您怎要送这样话给高将军?”
“难道高将军真的已对您情深至不顾生死了?”
江如簇淡淡一笑,真是没想到,卉儿这丫头如今读书读的越来越有出息了。
连言语主旨都能看的明白。
“送去吧。”
目送卉儿出帐,江如簇叹息着靠在榻上,只觉心口又闷又胀又疼,难以忍受。
少年天生就应是战场上无人可匹敌的将军,他的热烈豪情,本该释放在战场之上,而不应囿于儿女情长。
无论如何,她也应激发他的斗志,不使他意志继续消沈下去。
而她如今能做的,只有这个。
只不知,刚被她那样绝决对待过,少年还会不会领情。
辗转一晚未眠,直至帐外隐隐传来人声走动声,卉儿才撩帐而来。
“女公……”
“啊,女公子,你的头发!”
卉儿惊慌失措,连敬语都忘了,匆忙扑上来,挑下江如簇头顶一缕发送到她眼前。
江如簇也被惊的啊一声叫出来,赤脚便往铜镜前去。
镜中人影影绰绰,观不分明。可头顶一缕银白发丝,却格外扎眼。
“女公子,您这是怎么了?”
“怎的突然白了头,女公子,奴现在就去请医官。”
卉儿已是又慌又乱,要哭出来的表情。
她转身欲走,却被江如簇扯住了胳膊。
“别去,不要声张。”
江如簇只觉耳边一阵阵铮鸣炸响,她也没想到,不过一夜未眠,竟生出这样的变故。
她拉着卉儿胳膊,喃喃数句让我想想,让我想想。
待到抚平惊讶,才亲自动手,对镜绾了个灵蛇髻:“卉儿,你帮我看看,能不能将这缕头发藏住?”
卉儿哭的越发伤心,一边帮江如簇整理发式,用青丝遮住白发,一边连声:“女公子,我们回并州吧,回兹氏城。就算回到江家要日日受仲夫人忌惮,那也是别人怕我们,不是我们怕她们。女公子也不用累的生出白发。”
“女公子还未及笄,就伤了本元,如何能行?”
江如簇不语。
卉儿以为她是因担心被皇帝责难,才会一夜白头;可只有她自己清楚,她是因旁的事。
她拍拍卉儿手:“好了,你别哭了,快去收拾规整规整,莫要被人看出异常。今日陛下带众臣祈福,图的是喜庆吉利,你若是一直哭丧着脸,叫人看去了,小心脑袋不保。”
用过早膳,才一出帐,江如簇便看到正从远处走来的董七郎。
她笑着迎上前去,叫了声兄长。
然后,便见董七郎眼底闪过一抹惊艳之色。
他目光旋而周始,落在江如簇发髻上:“如簇妹妹平日不都披发,怎得今日这般不同,不但梳了髻,样式还这样新奇,我在长安都未曾见过,这是并州流行的发髻吗?”
自然不是。
时下小女娘追求的都是便捷简易之美,崇尚自然之风。灵蛇髻乃是百年后才会流行的发式,是从当下众多发式中演变而来的一种既不失简洁,又显得灵动俏皮的发髻。江如簇梳这个发髻,不过是因这发髻能将那缕白发无声息全藏起来。
江如簇不欲回答这个问题,眸中水波盈盈望董七郎:“兄长觉得这个发髻好看吗?”
“好看。”
“显得人既灵动又年轻,如簇妹妹梳上这样发髻,看着是比以往活泼了。”
董七郎情不自禁握住江如簇手,在掌心捏了一下。
轻吻小说独家整理 两人才说说笑笑往祈福的祭坛而去。
江如簇本想和昨晚一样,跟董家人站在一处。
谁知祈福典仪开始前,竟来了个黄门将她恭恭敬敬请到了最前头去。那里站着的都是有封地又加食邑,官居十二等的列侯。以满身贵气的少年为首;连企图犯错刚刚被宣入长安的晋阳王,都只能站在最末。
而江如簇被请到了宗室女眷一列。
她本是不想太招摇,就溜边站在了最后,未曾想,一擡头却看到了与她对立而望的晋阳王。
晋阳王目光中满是戾气,若眼神能杀人,他恐怕早已将江如簇千刀万剐数十万回了。
江如簇扶额。
本想另寻别处站,却后知后觉发现,才过去片刻,不论宗室女眷还是臣公女眷,此刻都将目光有意无意集中在她身上。
准确来说,她们也是新奇江如簇梳出来的这个,她们从未见过的新型发髻。
但如此一来,江如簇若再在人群中找旁的地方站,便显得太扎眼了。
江如簇无奈暗叹。罢了,不挪位便不挪位吧,大不了,她不与要吃人的晋阳王对视便可。
她正立,馀光刚好落在前方少年身上。
虽只过了一夜,但江如簇却明显察觉少年周身气场发生了倾覆般改变。
若说昨日之少年如高悬天边的灿阳般热烈张扬;今日之少年则犹如暗夜间皎洁映辉的月亮般,柔寒且泽润。
如海洋般一夕止住汹涌浪潮,变的平静而内敛。
他一眼扫过众臣子与家眷,似全然未注意到江如簇般,收回视线,对身侧黄门低声交代两句。
那黄门望日知时,匆匆离去。
不消片刻,不远处遍传来阵阵钟鼓声,帝后相携而来,领众臣在祭坛边完成一套肃穆且繁覆的仪式,便准备带着所有人到饮宴游乐的观台,正式开始此行最重要的狩猎仪式。
就在左右两边人群向中间汇合,众臣与家眷说说笑笑,缓步往操场走时,江如簇眼角忽闪过一道银光,下一秒,锐利冰冷的匕首已刺进了她肩头,惊的走在她前头几位女眷连声尖叫。而同一时刻,队伍最前端也是一阵女眷惊叫不已,接着便是刀兵阵阵相接。
朱黄门惊厥又惶恐声音如锐利尖刺般骤然而起,急呼护驾护驾。
晋阳王已将匕首从江如簇肩头提起,朝她颈间割来。
一切发生太快,根本不等江如簇反应,她惊慌闭上眼睛,脑海中只有少年那句,你若死了我也绝不独活之语,不断起伏旋转。
说是迟那是快,忽从前方急速卷来一武将打扮的兵士,剑尖一挑,震偏了晋阳王握在掌中染血的匕首,匕首斜斜飞出去,贴着江如簇发髻而过,将她簪在头上用来固定发尾的几朵珠花全数打落在地。齐腰的青丝倾斜而下,江如簇心中一震,急忙转身,便见平息了陛下身边刺杀惊事,正往她这边而来的少年脚步骤停,连带着身形颤抖不止。
下一秒,已经制住晋阳王的数位兵士围拢到江如簇身边。
不知谁在人群中喊了一句,芳澜君受伤了,快传医官。
紧接着,她便被董七郎揽进了怀里。
“如簇妹妹,你怎么样?”
“医官,快叫医官。”
被挡住视线,江如簇再看不见少年。她低头望了望血流如注的肩膀,才觉疼痛难忍,周身瞬间被冷汗侵湿。
自受伤始,江如簇便放下了翻不完的竹简,专心致志盯着卉儿和魏紫将没有做好的珍珠粉完工,又指挥她们用乌豆做染发剂,忙的不可开交。时不时还要应付处处看她不顺眼的彭大美人。
他时常与董七郎坐在一处辩经论画。可一瞥见院中忙碌的江如簇,便要转了话题啧啧不断。
“芳澜君这下可出息了,如今满朝文武都在打听,不知芳澜君究竟是如何得罪了晋阳王,竟令他不顾一切,也要杀你。”
江如簇擡头望冬日暖阳,恨不能将手中罐子砸到彭大美人脸上。
“你好好说话是能死吗?”
“外头人不知也就算了,你乃陛下近臣,难道还能不知晋阳王为何杀我吗?”
“你竟还当着兄长面说出这等样话,我若是兄长,早拿大棒子将你赶出去,再也不认你这损友了。”
董七郎急忙在旁帮腔,不住声骂彭大美人,真是长了一张人神共愤的嘴。
覆又叹息:“之前还听阿翁讲,陛下念在手足亲情份上,本想将晋阳王软禁在长安,赏他一个平安终老的体面。谁知他竟丝毫未感念圣恩,非但不悔改,还做出此等大逆不道之事。”
69支箭
◎青冥◎
彭大美人似是未听到董七郎一番感慨般,只顾和江如簇辩驳。
“你以为你只有这一点出名吗?”
“你说说你,一个小女娘整日有什么可愁的,竟像个七八十岁老媪一样,长出白头发。七郎宠你,恨不得将你捧在手里,含进嘴里;你可倒好,不想着如何精心保养,长长久久侍奉他,非得争做短命妇。你知不知道,如今外头是怎么议论你,议论七郎的?”
那些人说的是她,她怎么不知晓。
那日,江如簇被晋阳王打掉珠花,露出发间银丝,不但将少年惊住,忘了该如何走路;便是连满朝文武及家眷,都骤然议论起来。
有说她是贪图权势富贵,却被皇帝陛下和百官不喜,气的生出白发;有说她是因戕害晋阳王,生怕晋阳王报覆,由忧生怖吓的生出白发;也有说董七郎如何喜爱她都无用,董公虽替董七郎求娶了她,实则从未曾看重她,只视她为能讨董七郎欢心的一个玩物,便是连董老夫人寿宴也未曾邀她出席,她是感到屈辱,愁的生出了白发。
江如簇毫不客气对彭大美人翻白眼,拿出早已想好的说辞。
“你胆子大,你去叫陛下隔三差五吓一吓,再让晋阳王抽空来杀一杀,看看你是不是也要生出白发了?”
“还有你这插花的,总惹我生气!”
眼看江如簇和彭大美人又要吵起来。
董七郎急忙无奈劝架。
一边上前拉住江如簇手,一边训斥彭大美人:“师兄为何总是与如簇妹妹过不去,你二人就不能坐下来,好好说两句话吗,为什么都跟点了炮仗似的,动不动就上火?”
彭大美人气得冷哼一声,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
甩着扇子摇得更急。
董七郎则牵着江如簇,一同坐在桌前。
“说起来也怪,如簇妹妹是因日日记挂着晋阳王报覆事,受他威胁,才生了这么一小撮白发。”
“怎的子霆备受帝后宠爱,又军功卓着,满朝文武无不看他脸色行事,竟也能生出白发来?”
少年也生出了白发?
江如簇心头一惊,手止不住一晃,险些将茶水泼出来。
被董七郎连连接住。
“如簇妹妹定也被吓到了吧?”
他唉叹一声:“莫说是你,便是帝后与满朝文武也都被吓到了。”
不等江如簇多想,耳边已传来彭大美人声音。
“还不是他心思太重,不过是在演武场上打输了,伤了肩膀而已,竟也能将他气的长出白发来。要我看就是帝后太宠着他了,将他高高捧起,凌驾于众皇子之上,才养出一副骄纵张扬性子,觉得自己世间无敌。”
“师兄是未被阿翁罚够吗,怎的还胡说。你我又不是第一天认识子霆,他怎会是你说的那般性情之人?”
董七郎一边检查江如簇手有没有被烫伤,一边继续道:“我倒是听阿翁猜测,子霆白头,乃是因曾经教导过他的武师赵将军,因在廷尉狱中受辱,绝食吐血而亡之故。”
此事,江如簇也听说了。
赵将军沛丰,早年因平息诸侯之乱与权贵结仇,又因屡次上书反对陛下政令,渐渐被皇帝与朝廷边缘化。
如今年老,家中子弟开始为他置办身后随葬物品,却被家中仆从举告其中夹带了违禁品。廷尉府一廷尉在审问赵将军时,先指责他有谋反之意;被赵将军反问的哑口无言后,又口不择言攻讦他,便是活着不谋反,死了也一定是要反的。老将军不堪受辱,绝食七天后,悲愤吐血而亡。致使满朝震动。
便是连江如簇听闻此事,也默然了许久。
一代征战无数的英豪,竟落得如此下场,怎能不叫人唏嘘。
江如簇不满,怒怼彭大美人:“看来季师叔即便学富五车,也不懂得恶语伤人六月寒道理。季师叔若再像如今这样,一开口便怼人,谁你都瞧不上,迟早也会与那口不择言的廷尉一般,被陛下一刀斩了。”
彭大美人犹自不服,以扇指着江如簇你你你好半天,却未能说出个所以然来。
董七郎已止不住叹息一声。
“陛下已下旨,免了赵将军之子私铸甲胄之罪,只令其在家中静思己过,也算告慰了老将军在天之灵了。”
彭大美人也感慨点头。
可实际上,江如簇对皇帝此番行事,并不看好。
赵将军何故落得今日下场,除却朝堂上亘古不变的,文臣武将相互忌惮攻讦之外,最主要原因,还是他那该死的儿子,半点为习得其父小心谨慎尊君爱民之德;反而好大喜功,奢靡无度。竟公然行私铸甲胄之事。
将这等样人流于世间,日后不知还要做出多少荒唐事,败坏赵将军遗风哀容。
想必赵将军当日绝食于狱中,悲愤吐血而亡,除了不堪被廷尉折辱,还有得知他的儿子竟做出此等样背国逆军,愚蠢之至事的愤懑与悲怆。
“要我看最倒霉的是方大人吧。”
“手下人如此不将国之重臣放在眼里,仗着身负廷尉审讯之责,便肆意轻言侮辱赵老将军。如今廷尉虽已被斩首,可作为上官,方大人怕是也要跟着遭殃。”
董彭二人,自是都与江如簇同样看法。
董七郎更是满目赞许望着江如簇,直说没想到她竟懂得朝政,能将皇帝心思琢磨的这样透彻。
江如簇笑而不语。
她自然不会告诉董七郎,这些结论并不是她猜心得来的。
她只是相信,这世间万事万物,都有其运行规则。
方大人身为廷尉府首官,未能约束好下属官员,致使廷尉府这一负责朝廷内外所有疑难杂症案件最终审判与核实的重要部门,发生此等样失误。皇帝不论对他斥责警告,亦或是以失职之罪论,贬官罚俸都不为过。
董彭二人一如往日,在江如簇府中待到天黑,用过晚膳,才向携离开。
江如簇坐在安静室内,心中震动久久不能言。
自那日使卉儿送去简牍开始,孙永盛便再未来过她这里,加之近段时间她只专心呆在宅子里装死,对外头发生之事知之甚少。
许多都只能从董彭二人三言两语中窥知,致使她到现在才知少年白头事。
还有在演武场输掉比赛,才令肩膀受伤的狗屁言论,她一个字都不会相信。
少年是常年在外带兵打仗之人,也是满朝武将中第一个行师夷长技以制夷之事,覆刻匈奴人骑兵奇袭战法,打败匈奴单于的天才将军。战阵之上,便是直取匈奴单于首级都不再话下,又怎会在小小演武场中受伤。
简直鬼扯!
她想了想,交代卉儿去请孙永盛来一趟。卉儿匆匆而去,领进家门的不是孙永盛,而是身披玄色大氅,头戴大兜帽,将自己遮的严严实实的少年将军。
“高大人。”
江如簇被吓一跳,失声一句,便要下拜,却被少年以声止住。
“芳澜君不必多礼,我如此隐匿行迹,本就是不想叫旁人知晓,你若礼数太周全,反倒不好。”
江如簇默然。
少年说的也是,她与孙永盛交道已久,就从未与他有过十分规矩的礼节。
她擡眼,望向少年鬓边那一缕银丝,眼眶瞬间湿润起来。
不管董七郎与彭大美人怎么说,董公怎么猜测,江如簇都知晓,那些不是真相。少年只要在长安,就会日日伴在皇帝身边,又怎会不知皇帝对赵将军的评判与想法,赵将军结局或许令人唏嘘,但少年必定知晓,皇帝心中一直都是信任赵将军的。
对于一个武将来说,皇帝毫不犹豫的信任,便是对他们一生功绩的最大奖赏。
这一点,赵将军懂,少年亦懂。
“你莫要落泪。”
少年望江如簇,也是满心不忍:“你所思所想,我俱已知晓了。如簇,往后我再不冲动了,也不再执着娶你之事。我都听你的。”
“我如今才明白,我不管不顾的妄念,只会将你置于越来越不堪境地。你放心,我今日来,只是想告诉你,你的意思我懂了。从今往后,你便好好做七郎的新妇,我再也不纠缠搅扰你,将你陷入一边忌惮要被陛下皇后赐死的恐慌中,一边负罪于不能全心全意待七郎的内疚中了。”
“晋阳王之乱虽已平,可朝廷因收缴精铁矿开采权引发各州郡不满事已越闹越大,恐怕过不了几日,我便要随军出征,平息乱事。”
“孙公这些日一直致力于收拢绘制拥兵作乱的两郡堪舆图,人不在长安。方才,我已领了几人入你府,你要将他们留在身边。若再遇事,找不到孙公,或孙公不便的,也可交于他们办。他们都是身怀武艺之人,定能保得你周全。你要听话,莫要让我担心,知晓吗?”
江如簇再也忍不住,泪流不止,半晌不能言。
只知道点头,应下少年交代的所有事。
却又听少年亦带着哽咽颤抖,道:“陛下今日以令中书拟旨,调七郎为大司农都水,于平阴上任。”
“平阴地处河南郡,郡太守东野公曾与我有旧,若你在河南郡遇棘手之事,可带我信物,前去拜府。他定会全力相帮。”
“我们一同,笑指青冥,彪炳史册。”
少年如来时那样,悄无声息离开。
第二日才下早朝,长安大街上忽生出一则流言,不过半日,便传的沸沸扬扬,人尽皆知。
70丶权臣
长远侯高子霆上书奏请皇帝, 赐死赵将军之子,过继赵将军长兄幼子以传赵将军血脉,交由长远军军教韩将军训导抚育;追究廷尉史方大人约束下属不力之责, 官降半职,罚俸一年。皇帝陛下全数采纳,追封赵将军为侯, 谥号烈;廷尉史方大人暂留其任,以观后效。
下朝后,高将军特地寻方大人叙话,不知其言。
待二人分别时,方大人痛快酣畅,抚须大笑。
“也是奇了。”
“当日赵将军绝食而亡事传上朝堂, 陛下虽心生不快, 却丝毫未表露出要责怪方大人之意。怎的此番子霆刚一奏请,陛下就准了?”
董彭二人坐在江如簇院中, 百思不得其解。
经过董七郎这段时日教导, 江如簇已经能熟练泡出滋味不错的茶来,甚至还能耍两套花把戏。
她一边将侍弄好的茶水分别送到董彭二人面前,一边笑:“兄长何必自己个儿思忖,不若直接问季师叔。他是陛下面前红人, 又是最受君舅喜爱的弟子。那他定也是最懂陛下心思之人。”
概是因第一次被江如簇夸, 彭大美人还有些反应不过来。
半晌才回神,道:“赵将军忠君体国,是世所罕见的将才,他虽与陛下多有政见不合, 却一向光明磊落, 从未生过龃龉。陛下还是十分爱重他的。”
“否则, 一个被报到陛下面前,犯了意欲谋反重罪的钦犯,直接杀了便是,又何必被捉到廷尉府。赵将军在廷尉狱绝食而亡后,陛下还非得下旨将其中内情查得一清二楚,甚至判处那个轻辱他的廷尉斩刑?”
“这一切征兆都表明,陛下虽念在方大人多年兢业勤恳面上,未曾斥责于他,心里却依旧怪他约束下属不利,使得赵将军冤死狱中,还累的陛下背上不体恤老将的寡恩名声。”
董七郎略思忖一二,随即恍然大悟。
“照这样说,若高大人此次没有奏请陛下降罚于方大人,陛下只会将方大人这一过错算得更狠。甚至有可能直接断了方大人晋升三公之路?”
彭大美人点头。
不解的嘀咕:“平日也未见子霆与方大人有多大交情。没想到他这次却肯挺身而出。”
继而,他又摇头叹息。
“御史大夫已向陛下上书告老,老师欲推举御史中丞秦大人为下一任御史大夫。此次本可借赵将军之事,将方大人这个最有力争夺者拉下马,使秦大人顺利入主。未曾想,临了临了,竟被子霆坏了事。”
“陛下对子霆着实太过于看重,便是老师以任大司空这么多年,在陛下心中地位也难敌子霆一半。”
“否则,又何来满朝武将今日之荣耀。”
江如簇抿唇,她倒是未察觉,董公有这样心思。
可别说江如簇在行事前,并不知晓御史大夫告老事;便是知晓了,廷尉史方大人曾对她有提醒救助之恩,她也不能坐视不理。
好在此次向陛下上书事,只有她与少年二人知晓。
要不然,董公怕是要更加不喜她了。
“看着吧,方大人虽被陛下官降半职,但要不了几个月,他便可直升御史大夫了。”
“此次,子霆对他有提醒提携之恩,若他晋了三公,定能让他那颗惯来公正的心,时不时偏向子霆一些。到时,老师在朝中处境,怕是要更加艰难。”
“我这个中书令,也要归子霆制约了。”
江如簇在旁边听的暗暗皱眉。
“我朝不是有规定,只有太尉才能制约中书吗?”
“高大人应还不是太尉吧,还是我记错了?”
彭大美人不满望向江如簇,似是不解她为何会问出这种样脑残问题。
江如簇还未来得及发火。
董七郎以执起手边简牍,砸到彭大美人怀里。
“你少拿这种眼神看如簇妹妹,如簇妹妹是女眷,又不常行走于朝堂,不懂这些也很正常。”
“自上一任太尉告老还乡之后,三公的太尉之职便一直空悬,军马相关事宜皆由太尉长史代为掌管;子霆若在朝,执金吾中尉便是武将之首,加之他又是外戚权臣,手握兵权,便连太尉长史也得听他的。”
江如簇惊讶的大张嘴巴。
也就是说,少年如今虽只领了个执金吾中卫之职,可行的却是太尉之责。
除却直接被皇帝统领的羽林暗卫外,不论是羽林军还是虎贲,甚至连北军八营的射声卫,也由少年统领。皇帝如此行事,相当于是将他自身安全,以及两宫护卫安全,皇城护卫安全以及长安城护卫安全,全数交予少年之手。
即便如此,皇帝还放心将可领三十万大军的虎符放在少年手中。
可见皇帝对少年之信重依仗。
江如簇咋舌不已。
她虽知晓少年是外戚,是权臣,却从未想过,他竟权势滔天到如此地步。
更可怕的是,他年纪还这样轻。
想来皇帝没有直接将太尉之职按到少年头上,便是因他年纪太小,资历太浅。
若叫他的职权与董公那样在朝堂浮沈半生丶两鬓斑白的老臣相当,实在难以服众。才未曾正式授职。
难怪皇帝会那般操心少年的婚事,对她与少年之间发展表现的那般紧张,甚至到了草木皆兵地步。
想来,皇帝除了觉得她的低微出身,配不上高家满门忠烈之后以及皇后内弟;也是担心她这样狡脍的女娘与少年在一起,在少年耳边吹风,歪了少年忠勇心性。
到时,皇帝只能落得如砧板上的鱼肉般,任由少年宰割下场。
“季师叔何必如此紧张,依我看,高大人并不是恋栈权位之人。或许他根本对太尉之职不感兴趣。”
彭大美人瞪眼望江如簇,露出一副高深莫测表情。
半晌才嘁了一声,以表不满。
“你懂什么,满朝文武谁不是看陛下脸色行事,陛下想给谁怎样的官职,又岂能容纳人拒绝?”
“子霆究竟是恋栈权位,还是心向旷野,有何要紧?要紧的是,陛下想让他任太尉之职,领朝廷所有军马,节制中书,他便要承担太尉之责,要制约中书所有官员。”
江如簇默然。
她不得不承认,彭大美人此言虽犀利难辩,又满是酸意。可道理确实是这么个道理。
满朝文武,谁想要做何等样官,管何等样事,皆是由皇帝说了算的。
少年哪怕再不恋栈权位,皇帝叫他行太尉事,掌太尉权,担太尉责,他也只能尽忠职守。
“如此看来,季师叔以后真的要改一改说话方式了。毕竟高大人可不像朝中其他官员那般,能看在君舅面上,不与季师叔多计较。”
“你可别提此事了!”
彭大美人斜斜一眼乜过来,满脸不爽。
他至今还没有忘记当日在殿中,少年帮江如簇对付他,使他受罚之事。
“还不都怪你,若不是你从并州往长安,一路上非得要气我,我又怎可能头脑发昏,做出那等样不理智之事。害得我不但被陛下杖责冷待,还要被老师罚抄书,抄的我现在胳膊都疼。”
见他又提当日之事,江如簇立刻跳起来,直道他那是活该。
董七郎也在一旁帮腔,不大不小声音念了一句,自作孽不可活;将彭大美人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跳脚拉起董七郎便走,还吵嚷要他不准与江如簇多待,都要被江如簇带坏了。
正如少年所言,皇帝使董七郎任平阴都水的旨意很快便下来了。
接到圣旨那一日,惠文君总算得以和江如簇相见。与她一起收拾要带往平阴的一应物事。
可以看得出来,惠文君是相当期待平阴生活的。往平阴一路上,她都十分愉悦;兴致上来时,还会亲自撩动琴弦,弹上一曲,可叫江如簇大饱了耳福。
不过,她也有惆怅的时候。
“此次往平阴,定要在弘农郡置驿中修整。如簇,你可一定要小心小心再小心,弘农郡是杨家老巢,他们一定会想法子报覆你。待进了弘农郡,你要一直呆在置驿中,切不可一个人外出走动。”
江如簇连连点头。
她是多惜命的人,这一点小事,根本不需惠文君操心。
更何况,如今她身边又添了定儿锁儿两个丫鬟,都是少年送来的人,武功高强。
即便是到弘农郡,她遇上了杨家人,也不必害怕。
“阿姊放心吧。俗话说得好,树倒猢狲散。杨经亘在朝时,杨家或许还能称得上是弘农郡的地头蛇;可如今,那老匹夫都已经被流放,杨家的名声也已经臭了。只怕现下,杨家在弘农郡的处境,就如同过街老鼠般,没有落到人人喊打地步,已是烧了高香了。”
“更何况,我们带出来的这些仆从武婢,也都不是吃素的。”
“阿姊莫不是忘了,这些人可是阿翁亲挑的。”
惠文君和董七郎明显都非常敬重董公这个父亲,也对他的能力极其信赖。
果然,惠文君也定下心神,不住声赞董七郎说的是。
在路上晃晃悠悠半月,赶着冬日第一场大雪,江如簇一行终于进了弘农郡,在弘农县驿站中落脚。
江如簇一安顿下来,便使守信二人上街去打听杨家情况。
至宵禁前,二人才终于回转而来,江信身上还添了两道伤。
“你这是遇到了何事,怎会受伤?”
守信二人虽不是她身边武功最高强的,却是最机灵的。江如簇将他二人派出去,本就是想让他们相机行事,灵便以对。那知晓,连他们也未能在这地方讨到好。
“我们出门后不久,便被人跟踪了。”
江信哭丧着脸,内疚不已:“女公子,是奴没用,可奴真的已经非常小心了,都是在小摊上借闲聊幌子,问一问杨家的事。不知道怎么就被他们知晓了。”
“害怕将那些人引来,奴在外耽搁了很长时间,直到将身后尾巴都甩掉了,才回来的。”
也就是说,他们一行的踪迹,很可能早已被杨家人探出来了。且自他们进入弘农郡始,杨家人便一直关注监视着他们。
江如簇想了想:“把人都叫进来吧。”
此次前往河南郡,江如簇将身边所有人都带了出来。除了原有的卉儿丶魏紫丶守信二人,和孙永盛安排在她身边,护卫她安全的十五丶十六丶十七丶十八四人外,还有少年当夜送来的锁儿判儿,和四名护卫。
为了便于管理,也为了抹去这些人不同的由来,但最主要是为了不叫外人知晓少年在她身边安排了这几个人。
她先是给所有人都改了江姓。
又给卉儿和魏紫二人改了名。
“卉儿,你之前改名,是为了避讳我阿翁。如今阿翁不在了,反而惠文君以后要与我们生活在一起,你这个音就和她叠了。不如重新改回平儿?”
卉儿叫这个名字早就叫的烦了,想也不想,立刻应了。
“既然如此,那魏紫便改定字。平定锁判,干练又干净还不落俗套。”
魏紫当然也称好。不管她来处为何,江如簇都从未亏待过她,她本就无任感激,又怎会不知趣。
如此一来,江如簇身边就定下了丫鬟平定锁判,其中锁判二人都是身怀武艺的;小厮则是守信二人。其馀十五六七八和少年送来的尺树寸泓四人,就组成了她身边的八人护卫。
“守信二人出门不久就被人跟踪,看来,杨家人早就盯上了我们。”
“如此一来,就不能再私下行事了。”
“江守,明天一早,你就带着我的名帖去县衙拜府,请县令大人到置驿叙话。”
江如簇又仔细问了守信二人,今日遇到跟踪他们的人都是何等样身份,何等样打扮,又是何等样身手,后留下十五六七八做了一番布置安排。
又领着平儿,到惠文君房中,将今日发生之事,尽数说于她听。
惠文君应是没想到杨家竟会如此大胆,露出一脸惊容,连连道怎会有这样事,那群人胆子也太大了吧,难道不知晓他们是何身份,竟敢这般鬼祟行事。
护卫在她身侧的董义,却是越听眉头皱的越紧。
“董义,你可是发现什么了?”
董义曾在江如簇身边呆过,他们也都了解彼此性情。
董义当即不再迟疑:“方才在廊檐下巡查时,我曾隐约看到置啬夫与一女娘互相拉扯。那女娘衣着普通,看起来,像是县里哪家大户的丫鬟,行为十分鬼祟,察觉奴注意他们后,更是直接扯上置啬夫衣袖,一起隐匿了踪迹。”
惠文君大惊失色。
“这样说来,很可能连驿站也不安全了?”
“不会。”
这一点,江如簇倒是不担心。
驿站乃是朝廷负责急报通信更换马匹,以及接待途经各级官员的关键所在,置啬夫便是死,也不敢将杨家人放进来作乱。
只要这置啬夫不是蠢到愿意拿自己妻儿老少的命做赌,就不会让他们在驿站中出事。
先不论她,惠文君与董七郎可都是当朝大司空亲子,若是在这样鸟不拉屎的地方出意外,不但驿站置啬夫要被灭了九族,便是整个弘农县都要面临灭顶之灾。
“女师不必紧张,那些人多半是冲我来的,是要解决我们之间的私仇的。”
“您与兄长身份尊贵。况且,兄长是官身,就是给他们天大的胆子,他们也不敢动您和兄长一根手指头。”
交代了惠文君这些天要是有想购置的东西,可以安排身边丫头出去。
江如簇正准备离开,却听到惠文君声音。
“这件事,七郎知晓吗?”
江如簇嘿嘿一笑,贴上去搂住惠文君胳膊,连连撒娇:“我担心女师,所以,第一个便来找了您。”
“和您说了,就去兄长那里,看看他有没有更合适应对方法。”
惠文君笑着摸摸江如簇脑袋,嘱咐她快快去与董七郎知会一声,不能只想着她,却冷落了郎婿。
江如簇到董七郎房门前时,里头黑着灯。
便是连平日跟随在董七郎身边的小厮随从,也都不见踪影。
只瞬间,江如簇就被吓出了一身冷汗。她正准备交代守信二人出门寻找,转身却见董七郎正与置啬夫一边叙话,一边缓行而来。
“如簇。”
看到江如簇,董七郎立刻开心起来,三步并作两步迎到她面前。
置啬夫也笑眯眯上前,一副谦和恭敬的模样,朝江如簇见礼。
“久闻芳澜君大名,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
得人家夸奖,江如簇自然要还礼。
紧接着,她便听到置啬夫略带讨好声音:“芳澜君真是好福气,能有董大人这样会疼人的郎婿。方才,董大人还问及,弘农县境内是否有名山名川,要带您出门游玩。只是咱们弘农县地方小,现下又是冬季,路途难行的很。”
“倒是城内,有个香火极盛的灵宝观,年轻的公子女公子都愿意去那里求姻缘,据说很是灵验。”
“董大人与芳澜君若是愿意在驿站多呆两日,也可去看看。”
江如簇心不在焉应了一声。
要拉董七郎走,却意外发现他似乎对那地方十分感兴趣般,正两眼放光,叫置啬夫好好讲讲,究竟是怎样的灵验法。
置啬夫将那道观描述的天花乱坠,果然惹的董七郎心动不已。
他目光灼灼望着江如簇,眼中是无法令人忽视的热切。
“兄长想去看看?”
“难道你不想去吗?”
董七郎十分激动:“既然是姻缘这样灵验的道观,我们自然要去拜一拜的。如簇妹妹难道不想早些与我成婚?”
江如簇默然。
这话怎么说来着,求姻缘的道观,自然是没有婚约在身的公子女公子去拜拜才管用。如她和董七郎这样,早已经被天子指婚的未婚夫妻,就算不拜真人,也没有人敢将他们拆散;更何况,拜了真人,她也不能少守一天孝期。那拜来又有何用?
可看董七郎这样热切,江如簇也不得不应下来。
“既然是兄长想去的地方,我自然要陪你一起。”
果然,董七郎立刻喜笑颜开。
江如簇随他一起进屋,几次都想与他提今日之事,却屡屡被兴致勃勃的董七郎打断。
他一边指挥小厮收拾箱笼,叫江如簇替他挑选明日出门要穿的裾衣;一边和江如簇讲他之前在长安城几次拜真人时发生的趣事。
江如簇的话一句也未说成,只能无功而返。
平儿在江如簇耳边不住担心念叨。
“女公子,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奴观那置啬夫眉间布满褶皱,不是个勤勤恳恳为民为朝廷的贤官,便是个暴脾气的酷吏。如他那样人,怎可能花精力关心城中什么道观香火最盛。还有董义之前说的那个女娘。只怕其中有诈吧?”
江如簇点头。
大致一思索,她便明白了。
只要她猫在驿站中,杨家人便是手段通天,也不能将她怎样。
可如此千载难逢的机会,他们怎舍得放过。
那便只剩下一个法子。便是将她引出去。
“那置啬夫应是看出兄长与我之间感情,才提起灵宝观的。而且,他定是之前就已经和兄长提到过这地方。”
“之后又当着我的面,重新再提,也是担心万一兄长听我的,他就无法保证杨家行事了。”
“看来,杨家对兄长与我之间的事,知道的十分清楚。”
弘农杨家,本就是百年传世的大家族。家族内培养出来的子弟门客故旧无数,就算倒了个杨经亘,也不能彻底切断他们的消息来源。
更何况,杨家是刚刚没落的。谁又能说的准,杨家之前繁盛时,有没有什么地方官员,或是豪富之家,为了巴结杨经亘,特地上门求娶杨家女儿的。
江如簇越想越觉得有这个可能。
“我记得,祖母当初曾经说过,若不是她爱大翁爱的要死,便是连长安城当官的,她也能配的上。这说明,杨家应是有利用家中女公子婚嫁事,笼络人心,促进家族发展事情先例的。”
平儿点头。
江如簇正欲交代她明日好好打听时,却听到定儿声音。
“女公子,奴之前似乎隐约听老太太与吴媪说过。杨家有一位女公子嫁到了郡太守府做继室之事。”
“好像是说,因是老夫少妻,所以郡太守十分宠那位继室新妇。不论继室新妇提出何等样要求,郡太守都愿意千方百计达成她心愿。”
江如簇心中一突。
原来如此,难怪那个行踪诡秘的女娘敢公然在驿站中与置啬夫拉拉扯扯。
更是能指使置啬夫帮他们行事。
“那郡太守应就是弘农郡太守了。”
江如簇忍不住懊恼。
若是明日只有她一人,那不论郡太守夫人要生出怎样幺蛾子,她都不介意奉陪到底。
偏偏,她是要同董七郎一起去拜真人。
她总不能当着董七郎面,指挥自己身边人舞枪弄剑,和杨家人战个你死我活。
“看来,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平儿,你附耳过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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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丶道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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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如簇望着站在身边的惠文君, 感动又无奈。
“女师何苦一起跟来,要是真的不安全,女师与我们一起, 那我们一行不就要被贼人连锅端了吗?”
“胡说!”
惠文君斜眼乜江如簇。
“你呀,太顺着七郎了,明知道此行安全不能得到保证, 还不忍打搅他兴致。那我自然不能看着你们只身犯险。我与你们一起去,也许杨家那些人知晓我与七郎都是董家子,是他们得罪不起之人,动起手也能有些顾忌。”
江如簇开心的贴在惠文君身上。
露出些许小女儿情态。
“我当然知道女师是对我好,但我真的已经提前做了安排了。”
惠文君立刻瞪大眼睛。
“既然你都做好安排了,又何惧我和你们一起去, 难不成你对自己的安排没信心?”
江如簇满头黑线, 没想到,惠文君平时和风细雨, 竟还有这般好辩才。
连她也被问的无言以对。
“如簇妹妹, 阿姊。我们可以出发了。”
江如簇被董七郎牵着手送上马车。
随即她身边人便兵分三路。
尺树寸泓与平锁判三人,随车一同前往灵宝观;十五六七八四人,身形一动,隐入驿站周围几条人声鼎沸的街道;定儿则带着江如簇的名帖赶往郡太守府。
“如簇妹妹, 阿姊, 你们不必紧张,不会出事。光天化日,大庭广众,就算给杨家人十个胆子, 他们也绝不敢公然作乱。”
“就算真出了什么事, 不还有我吗?”
自出发始, 董七郎就奇怪江如簇怎会带这般多侍卫。
虽被江如簇转移话题,绕开了几回,可他依旧不肯放弃。先是叫江如簇身边人问话,被他们一问三不知给回了,又找到惠文君身边仆从来问,这才知晓了杨家派人跟踪监视他们一行之事。
“而且,发生这样大的事,你们竟不告诉我。”
惠文君斜斜睨了他一眼:“怎是不告诉你,是根本没机会与你说。”
江如簇连连扯惠文君衣袖:“女师,这件事真的不能怪兄长。是我见兄长难得高兴,没告诉他这件事。而且,兄长都是为了领我散心的。”
“你不必替他开脱,我与他当姊弟多年,哪里不知道他这个人。兴致一旦上来,根本不会给人拒绝的机会。那激动兴头样子,根本叫人开不了口。”
嗳,这怎么说呢?
听惠文君这描述,不能说和董七郎很像,那简直就是一模一样。
见她还要继续说下去。
江如簇急忙转移话题:“女师快别破坏兄长在我心中高大伟岸形象了。”
“在我心里,兄长样样都好。”
“游玩上香本是好事,兄长肯为我这样用心安排,我很是受用呢。”
惠文君笑着瞧了江如簇一眼:“你就护着他。”
董七郎被惠文君训的灰头土脸,见江如簇站在他这边,立刻高兴起来。
眉开眼笑:“还是如簇妹妹对我好,总是夸我。上次万华山也没怪我。不像阿姊和子霆,总拿大道理压我,使我头大如斗。”
忽听到少年名字,江如簇一时间生出半丝怔楞。
耳边便传来惠文君好奇声音:“怎么突然说起子霆,难不成你还能有幸得他教导?”
“你又犯什么错了?”
董七郎连连辩驳:“没有。”
“就是上次带如簇妹妹去万华山时,遇到子霆正在附近剿匪。他斥我不该带如簇妹妹出门,说如簇妹妹本就处境艰难,要是让那些人知晓她不尊孝制,会累的她更为难。阿姊,你之前也已经说过我了,现下就别再说了。”
“如簇妹妹也在,阿姊好歹给我留点脸面。我以后定会注意。”
董七郎扬着鞭,一溜烟逃了。
江如簇看惠文君脸色着实不好,连忙保证,她一定尽早学会为妇之道,以后定时时规劝,照看董七郎,不再由着他性子来。
惠文君连声叹息。
董七郎是董家有史以来,天赋最高的儿郎。自小,董公便对他疼爱有加,在性情上从不过分约束苛责;待到了扬公门下,更是崇尚自然而然,天然雕饰行为准则。除却辩经论道外,什么事都由着董七郎心意。
“这才养成了他遇事随性而为的习惯。”
“若不是阿翁这些年教导与庇佑,使他养成了在朝堂上谨慎行事的性子,怕是他连进宫觐见的时辰都能忘了。”
江如簇倒是觉得,这样很好。
随性之人大多乐观松弛,是她这样汲汲营营人,从未拥有过的生活状态。
再说,如董七郎这样年纪的儿郎,身后又有了不起的长辈撑着;他确实只需保证在朝政上不出错便能一路升迁,万事顺遂。性情什么的,待他慢慢长大,自然也能慢慢沈稳。
“兄长已经十分优秀了,政事上从未出错,更未沾染不良喜好;他不过年少贪玩,在生活事上随性些。等我们到了平阴,没有长辈在身边照顾,女师再行约束,他定能好起来。”
惠文君却忧心忡忡,只道了一句:但愿如此。
灵宝观中果然热闹,到处都是人声喧哗。
董七郎拉着江如簇,一边往观中千年老树前跑,意欲去许一二愿望,一边不住嘀咕,你看你看我就说不会有事,你与阿姊就是小心过头了云云。
看了眼身边正闭着眼睛,虔诚许愿的董七郎,江如簇眼睛往后一扫。
便见随行之人中已没了江泓身影。
今早出发前,作为此行护卫的首要负责人,江尺曾向他详细报告过,到灵宝观后,他们会如何行事。其中便包括了安排江泓在观中四处巡查,探寻可否有贼人踪迹,或是否存在杨家人。
待到他二人与惠文君一同跪在灵宝真人金像前祁拜时,连江寸都不见了踪影。
江如簇一伸手,平儿立刻机灵上前,将她扶起。
“可是找到杨家人了?”
平儿不着痕迹点头:“暂时未找到杨家人,但江泓在后院厢房找到两名杨家人豢养的弩手,意欲在女公子入厢房路上实行暗杀事。江寸已前去帮忙,继续在附近探查,找寻是否还有其馀杀手。”
江如簇吃惊啊一声。
没想到,连杨氏这样素来培养文官清流的人家,都可以公然豢养弩手了。
看来,朝廷收缴精铁矿事,实在非常必要。
“定儿那边可有信,郡太守还未到吗?”
“没有。”
江如簇皱眉。
才走到金殿廊檐下,便见定儿不知怎的,不但换了一身破烂衣衫,还行色匆匆。
她满脸急切,上来便跪到了江如簇面前:“女公子,奴按照您的吩咐,到郡太守府拜见。管家将奴领进府,说是要向太守大人通传,叫奴在偏厅等候。奴等了许久,未见管家来,便寻了不起眼角落一洒扫的丫鬟问。那丫鬟说,太守大人早已与两日前动身往河南郡去,走时还说要与河南郡的太守大人共商地方事。”
“奴立刻要走,却被庭院守卫拦下,说管家已去请府上老夫人,叫奴再等。”
“奴又等了大半个时辰,最后只得借口如厕,在院中寻了个狗洞逃出来。”
“奴……”
定儿话未说完,江如簇身边忽传来江尺大声预警:“女公子小心。”
紧接着,江如簇便觉有人扯着她胳膊,将她甩进金殿之内。
比她慢了一步的定儿,腿上已中了箭。
突发的变故,和定儿不住声的痛呼,立刻叫殿前进出的众人鼎沸慌乱起来。
紧接着,便是数支箭矢破空而来。
一时间,呼喊声响彻道观全院。
“有弓箭手。”
“所有人退入金殿。”
沸腾的人群如洪潮般,争先恐后抢入金殿。
惠文君与董七郎却不约而同逆着人流,朝江如簇方向涌来。
江如簇正要提醒他二人不要大意,耳边又是江树一声女公子小心,接着,便是一阵刀剑短刃相接。
混在祈拜男女中的数名杀手,早已与尺树二人混战一处。
“如簇,如簇。你有没有事?”
鼎沸盈壶的人群里,先是传来董七郎声音,接着,便是惠文君一声惊叫。
江如簇急忙扭头,却见另一行杀手竟直冲着惠文君而去,若不是被江如簇吩咐了一直戒备在惠文君手边的判儿出手,惠文君怕是早已毙命。
江如簇只觉脑中有什么东西立刻炸开。
然后,她便听到自己冰冷狠厉声音:“所有人,不想死的,都给我闭嘴!”
殿中沸腾之声立刻有了掩息之势。
江如簇声音再起:“判儿,不必留手,杀了那些狗东西!”
得了江如簇吩咐,不论是判儿,还是此刻正护在她身旁尺树二人,都出了杀意。
不过转眼功夫,几位混迹在人群中的杀手就纷纷毙命。
江如簇疾步到惠文君身边,确认了惠文君并未受伤;这才看了一眼被判儿押在地上,正痛苦挣扎咒骂的最后一位杀手,面孔如铁般冰冷。
“你主子要杀我,只冲着我一人来便是,为何要伤我身边人?”
“我呸!”
那杀手一口吐沫淬出口,却未沾到江如簇分毫,他骂骂咧咧:“江如簇,你这个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贱|人,你不过就是个……”
眼看那人要更加出言不讳,判儿立刻动手,死死扼住了那人颈□□位,使他剧痛不能言。
江如簇缓缓一笑。
手伸出去的下一秒,一柄长剑已握在掌心。在所有人的震惊目光中,江如簇手中剑影翩飞,那杀手立刻血溅一地,闭息身亡。
惠文君吃惊望着江如簇,不但没害怕,目光中反而满是怜惜,上前来握住她的手。
她正要说话,金殿门外就传来江寸声音:“女公子,人抓住了。”
江如簇想了想,在判儿耳边吩咐两句。
没一会儿,她就回转而来,在江如簇耳边道,院中杀手尸身都已处置了,江如簇这才下令,打开金殿门,叫一屋子男男女女速速离开灵宝观。
直至此刻,灵宝观观主才匆匆现身。
“几位贵人远道而来,有失远迎。”
江如簇跟着董七郎惠文君,与观主见礼之际,江寸已推着一个身姿窈窕,生得桃羞杏让的女人而来。那女人远远望见江如簇,立刻露出满脸恨意,要止住步伐,却又被江寸推了一把,趔趄着往前行来。
观主见状,脸上顿生出一丝急意。
“道观乃是清静之地,施主这是作甚,怎能纵容手下人在道观之中公然动粗?”
江如簇眉头一跳,似笑非笑睨了观主一眼。
不用她开口,董七郎就已代劳了。
“观主这话说的好生没道理,此女乃是刺杀吾等的罪人,怎就动不得粗了?”
“倒是观主,身为此处道观的首人,方才观中发生刺杀乱事时,怎不见尔现身;如今乱事已平,尔倒站出来阻拦吾等捉拿贼人了?”
见观主眉头一拧,似是要继续狡辩。
江如簇抢先开口,她冷笑一声。
“兄长何必与她辩驳,满弘农郡又不是这一处道观。观主既说,此处乃是方外清静之地,接下来必然是要以方外之人当行方外之法来驳你。既然此处乃是清静之地,那她的罪过自然应该由清静之人追究,你我这样红尘中的俗人,还是不要插手的好。”
“定儿方才回报,太守大人此刻不在郡中,但女师与兄长遇刺乃是大事,总要找郡中能说得上话之人出面,给女师与兄长一个交代。”
董七郎立刻反应过来。
朝身边一位小厮吩咐道:“太守既不在,尔便去请都尉大人来说话!”
那人领命便要离去,却被江如簇拦住。
“为防万一,兄长还是指派个身怀武艺之人前去传令,免得途中再遇杀手。”
董七郎看看院中情形,立刻点头应是。
在众仆从中又挑了个人,派出去。
中尉大人得消息而来,先是与已挪步到厢房中的众人见礼,看到那位被绑了手脚,拴在房柱上的杨氏,先是一惊,然后转过头来,在惠文君与江如簇面上端量一番,后望向厢房中一群仆从护卫,目光在江尺身上一滞后,他立刻哼声一笑。
指挥身边一随性武官打扮的人上前,从杨氏腰间扯下一块玉珏。
“带着这玉珏,再去请太守大人。”
后又取出自己随身的令牌,交给身边亲信:“你带着我的令牌,快马去中岳观,请观主焠扬真人,就说让他来处置道教逆徒。”
灵宝观主听闻这个名号,立刻冒出一头冷汗。
直言江如簇一行人都是狂徒,不但持利刃入道观,还对她一个方外之人动粗;又说灵宝观本就是遭受无妄之灾,她身为观主,还要被污蔑牵连;再说灵宝观中诸事,她皆可做主,就是都尉大人请了焠扬真人来,也无用。
却被都尉大人使人塞住了嘴巴。
所有事安排完毕,都尉大人对江如簇一行揖首,将杨氏与观主一同押下去,便退到了厢房外。
惠文君先反应过来。
“如簇可是疑心,观主与杨家人勾结,才拦住七郎,不叫他随意训斥观主的?”
江如簇点头。
早在置啬夫将他们一行往灵宝观引的时候,江如簇就察觉到异常。
昨夜,她翻来覆去一整晚,终于想明白其中关节。
此次途径弘农郡停留,乃是现如今的杨家可以对她下杀手的最好时机。杨氏本想利用郡太守向置啬夫施压,在驿站对她动手,可惜,置啬夫并不敢与她合谋;可置啬夫却在董七郎耳边吹风,帮杨氏将他们引到灵宝观。这说明,置啬夫还是忌惮郡太守,且杨氏必然已在灵宝观做了安排。
灵宝观是方外之地,本不应该理世俗纷争。更何况,他们一行都是身怀封号与官职之人。
惠文君与董七郎,更是当朝大司空董公之子。
但灵宝观却依旧任由杨氏在道观中布局。
那也只有两个可能,要么杨氏手段了得,当真将灵宝观观主瞒的死死的,使她半点不知情;要么便是杨氏与灵宝观观主各有各的目的,一拍即合,合谋行事。
“女师勿怪。我曾在兹氏城中听到流言,说陛下采纳了君舅谏言,举国发展儒学,使得道家逐渐没落;又有人说,君舅此举,使得本应远离朝廷的学派成为陛下手中利剑,叫学派尊严染尘,引得百家弟子不满。”
“我只是以防万一。”
“哪怕是我想多了,灵宝观之事也已涉及宗教,宗教中人犯错,本身也应由教中清规约束,我们又何必贸然插手,引起不必要纷争。”
董七郎大惊失色,直道他从不知晓,此中事竟这样覆杂。
自然被惠文君连声训诫,又是说他一直长在父亲与师门爱护与关怀下,性情散漫,怎会将朝堂外的事融会贯通;又是说他不该总这样不听人劝导,万事只随着自己高兴。
轻吻小说独家整理 “今日之事,若非如簇提前有安排,恐怕此刻我们一行人都要命丧黄泉了。”
董七郎自知理亏,不论惠文君说什么,他都一一点头,直说以后什么事都听江如簇的。
江如簇自然要劝和。
严格说起来,董七郎不过是个不到二十岁的儿郎。在江如簇来的那个时代,这样年纪的男孩子,还是在校园象牙塔中不懂事的少年,与那些校园里的学生相比,他真的已经非常非常优秀了。未曾想的这样深,本就在情理之中。
好容易让惠文君消了气。
门外响起都尉大人声音,原来是两日前便去了河南郡谈论公事的郡太守大人,终于露面了。
董七郎身为他们一行中唯一的儿郎,自然理所当然出面。
江如簇与惠文君只需在厢房中等候便可。
没过多久,外头又传来喧哗声,焠扬真人也到了。
一直到天将近晚,在外探消息的平儿才回来,在江如簇耳边说起,十五六七八在市井中抓了一箩筐受杨氏指派,监视他们的人,叫一直替杨氏辩解的郡太守大人哑口无言;又说事情确如江如簇所料,杨氏要杀她替杨经亘报仇,灵宝观观主要提整个教派出一口恶气,两人一碰头,便约定要合力行事。最后说,焠扬真人已承诺,按照道教清规处置灵宝观观主,三日后对其实施火刑。
“是焚亡吗?”
平儿点头,又接着道:“都尉大人已将今日之事快马传信给州牧大人了。”
“州牧大人命都尉大人先将郡太守与其妻杨氏就地关押,又派了一队人马,对杨家其馀人士严加看管。”
“州牧大人已亲自上表,将此间之事尽数上报给朝廷,等廷尉府给诸人定罪。”
待到他们一行终于进入河南郡境内时,朝廷已有旨意颁下。
杨氏与助她行事的一应人等,就地处决;杨氏举族迁往上庸,五代之内不得返回弘农。郡太守大人,与将他们引入灵宝观的置啬夫,由都尉派人押解入朝受审。
他们一行人才在都水府安顿下来,河南郡太守东野公,便带着平阴众官吏来拜会。
接连三日,董七郎都与他们宴饮不止,江如簇则始终未露面。
到了第五日,便是连一直与江如簇在一处赏雪喝茶的惠文君也开始时不时消失,平儿被江如簇使唤出去打探消息,回来趴在江如簇耳边说,惠文君前两日去街上置办东西,回程时遇到一落魄公子,见那人才情斐然,便将他引荐到都水府,领了个差事。
“奴看那人是个极会逢迎之人,明明比奴大许多岁,竟也能闭着眼睛叫奴姐姐。”
“女公子,您说惠文君会不会被他骗了去。”
逗得江如簇连笑不止:“你当惠文君是你我这样没见过世面之人吗。放心吧,这世上没几人能骗得了她。”
平儿却急了:“女公子别不当一回事,奴看那人当真不大妥当。奴还特地打听了,那人虽只和惠文君相识两日,却已收买了惠文君身边一众人,还自称先祖是先秦贵族,因受前朝□□迫害,才流落至此。”
江如簇终于擡眼,诧异望平儿。
她正欲使平儿再去多了解了解此人,却见一中年文士打扮之人,远远朝他们而来。
那人停在亭外三米处,顶着漫天雪花,朝江如簇一拜:“阁下可是芳澜君?”
江如簇与平儿对视一眼,平儿已朗声招呼正是,又问他有何事。
那人立刻面色一喜,阔步而来。
入亭后,再与江如簇揖首:“见过芳澜君,下官乃河南郡太守东野涉。”
江如簇闻言,立刻一惊。
没想到,此人便是少年特意嘱咐的那位东野公,她急忙还礼,口称见过东野公。
“芳澜君可叫下官好找,连着拜府五日都未曾得见。若不是今日下官起意偷偷溜进后院来,怕是还要再拉着手下官吏,再灌董大人几壶酒。”
江如簇大惊,这才知晓董七郎这些日为何总饮宴不止了。
接着又听东野涉道:“高将军传信与下官,说董大人此次随行队伍中,有一位对杂学颇为精通的女公子,被陛下亲封为芳澜君。又说下官在地方杂学上,只要有不解之处,尽可来寻芳澜君问计。下官还觉奇怪,下官与高大人曾一起在战场拼杀,却从未听高大人如此盛赞过旁人。”
72丶东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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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一见才知, 高将军眼光着实了得,方才下官在亭外,虽不知您便是芳澜君, 却觉您通身气派果真钟灵毓秀,绝非等闲。”
江如簇自然连道不敢。
直说东野公称赞,都是高大人瞧得起。
却被东野涉挥手止住。
“芳澜君何必自谦, 吾等在战场上厮杀过的人,为防止落入敌人陷阱或计谋中,早已养成了小心谨慎性子。吾与高将军虽交情深厚,却也不是他说什么,吾便盲信什么。接到高将军的信,吾便使人去并州打听过了。芳澜君当得起高大人夸奖。”
“高大人信中说, 芳澜君曾与他提及黄河建坝改道, 防止水患,以泽下游州郡事。不知芳澜君能否与下官详说?”
那是自然。
此次能叫董公这样爽快答应她与董七郎出行, 惠文君意欲见昔日好友只是借口。
董公真正需要她做的, 就是在平阴兴水利,清河道,保董七郎在三到六年内从九卿属官,正式晋升至九卿。
而平阴地界, 最能出政绩的, 便是黄河水路工程。
这本身就是一个十分浩大繁琐且牵涉众多的工程,须得以举国之力才可完成。
这是不是一句两句便能说清楚的;她也不能和东野涉站在这小亭子中,谈论这等样需要耗神消化的事情。
“东野公对此事感兴趣,妾自该尽数告知。”
“但此事牵涉重大, 今日天气又这般恶劣, 待到说完, 也不知到几时了……”
江如簇本还想,要怎么不着痕迹的将她与董七郎关系,和董公之间达成的默契说出来,东野涉却已哈哈大笑出声。
“女公子不必为难,吾与董公同朝为官多年,岂能不知他心中盘算。”
“今日见芳澜君,不过是要芳澜君一个准信,如今得到答案,吾也知该如何行事了。”
东野涉朝江如簇揖首:“芳澜君静等吾好消息吧。”
送走东野涉,江如簇才与平儿聊起方才话题。
平儿匆匆而去,又匆匆而来。
在江如簇耳边低语一句,说是惠文君明日便有出行计划。
当天夜里,江如簇静坐在铜镜前,呆呆望着发根处一抹银白,看了许久。
平儿则连连惊呼:“女公子头发又长了,明日,奴给女公子染发吧?”
第二日一大早,平儿便准备好一应染发工具,一边给她染发,一边连连感叹。
“亏的女公子认识了孙公,又与孙公一起做生意,否则这大雪天哪里去寻乌豆给女公子制染发膏。”
“还有珍珠,女公子用了快上千颗了吧?”
平儿晃着脑袋,直言江如簇其实不必这样小心,脖子上的伤痕也就算了,这白发遮不遮又有多大关系,反正早已在惠文君与董七郎面前过了明路,便是露出来也没有多大妨碍。
江如簇却不愿承受他人异样目光。
如她这样商户出身的小女娘,能和董七郎那样高门郎定亲,本就已引得众人哗然,对她心生好奇;若她再不行事低调些,不定要被人如何指指点点呢!
“我有法子,孙公有手段。那些东西我们又不是用不起,还是不要太打眼。”
平儿见江如簇认真,自然连连应下,直保证以后她再也不说这样话了。
她们一路跟着惠文君。
不多时,便到了城中酒楼门口,待惠文君进酒楼足有一炷香功夫后,江如簇才下马车。
她与平儿用一顶长长帷帽遮住头脸身型,进了酒楼才发现,里头正举办一场诗会,平儿与酒楼掌柜一番交涉,她们一行便到了二楼雅间。
雅间之内摆着围棋棋盘,坐在棋盘前,正好可以将楼下所有尽收眼底。
“女公子快看,楼下那个一身白衣的,便是奴之前所说之人。”
江如簇一眼望过去,心下大惊。
与惠文君相识已久,她确实想过惠文君日后会与何等样人相识相知,相爱相守,也曾在心中对那人做过诸般假设与预计。
却独独没有眼前这种。
在她心目中,惠文君要么配一位飞扬少年,要么配一位儒雅公子,且那人定是家世了得,十分大方,能拿得出手之人。
可此刻落在她目中的男人,却是一位虽穿着白衣,也遮不住满身沧桑的中年。
这人长得虽不丑,却也不算俊美,眉间隐现落魄之意,可言行举止间却透着一股莫名的傲视群雄高傲与嚣狂。叫江如簇总觉得这人浑身充满违和与差异感,实是个不堪深交之人。
“你可打听到此人姓名?”
“打听到了。”
平儿嘴上虽这样说,脸上表情却有些覆杂。
片刻迟疑后,才道:“但奴只打听到了他如今姓名,他未改名之前究竟姓甚名谁,出自前朝哪位大家族,奴却未打听出来。”
江如簇点头,示意平儿继续说下去。
“闻人旭。”
旭!
初升之阳乃为旭,看来,此人是个心怀大志之人。
她等了两盏茶功夫,闻人旭终于站出来。听完了他所做的诗赋文章后,江如簇不由皱眉,他行文言语间确实才华斐然,可观点却大多偏激,甚至隐隐可见极端之兆。
她想了一下,斟酌着吩咐平儿,叫她无论用什么法子定要打听出此人祖籍何处,在平阴可有相识之人。
“你说的对,此人确实不大妥当。”
“女师身份特殊,如果真叫这人骗了去,怕是得生出大乱子。”
“你先打听,若是能打听出此人祖籍何处,我再安排人去走一趟,好好了解此人性情。”
平儿当然知晓其中厉害,郑重应下了,才与江如簇一并离开酒楼。
一连等了多日,眼看着雪已停了,江如簇却始终没有得到东野涉消息;甚至董七郎日日抽空与她谈诗作对,品香弄茶,也半句未曾说过黄河之事。
江如簇正琢磨,是不是要寻个由头在董七郎耳边提一提此事,平儿那边却传来消息。
她与守信二人在将近十日之内找遍整个平阴,也未曾寻到与闻人旭相识之人。
“此人就像天上掉下来的一样,出现的非常突兀且莫名。”
江如簇无法,只得将此事暂且搁下。
“也可能是我们太过紧张女师,草木皆兵了。”
“既然寻不到此人来处,那我们便再多看看他。总之,女师身边有我们护着,应是不会这么快出事。”
江如簇嘴上虽这样说,实则心里却没底。
与惠文君相识以来,江如簇知她一直都是淡漠疏冷之人,很少将喜怒直接露于面上;且除了昔年一两个闺中密友,身边很少有朋友相陪,更别说出现异性。可近几日,江如簇已不下十次看到惠文君止不住露出的小女儿情态,且常常对镜自笑;甚至有时与她说话说到一半,都会忽然想到什么似的,发一声笑。
同为女娘,江如簇又如何不知,此正是女子动心之兆。
她也曾在董七郎面前提起过,可叹董七郎刚刚上任,全身心扑在公务上,并未将她的话放在心上。
她只得日日小心谨慎跟在惠文君身后,与她一同出入在城中各大小酒楼中。
这一日,她又坐在楼上,听闻人旭抒发满怀豪情时,东野涉却忽然出现。
“芳澜君。”
江如簇与东野涉见礼,请他坐了,又见他满脸不虞之色,眼底隐现愤怒之意。
急忙收回心神:“东野公这是怎么了,怎看起来怒气冲冲的?”
她话音未落,东野涉已将手中茶杯,重重放在案几上。
急声斥董七郎真是冥顽不灵,他以郡太守身份写帖子邀董七郎数次过府叙话,与他谈及洛郡水务之事;且屡次提醒董七郎,黄河自平阴经流,经过中条山与王屋山后,便是一马平川,此后再也无治水之能。叫董七郎呈表,拿出在平阴治水的具体办法。
董七郎却每次都与他打太极玩字眼;眼看着时间已过快一月,也没有向他交出只言片语。
直到他昨日再次写帖子,将董七郎邀到府中,一问才知,董七郎根本没有打算要在任上做出一番功绩,只想等三年任期一到,便在董公运作下重回朝堂。
“他还口口声声说,平阴治水乃是牵一发而动全身之举。他自长安而来,知晓陛下这些年四处用兵,如今国力早已不足以支撑平阴治水;还说他自认没有经世济国之才,也不曾有吾这般野心抱负;劝吾若是想在平阴治水,那便等到三年后,下一任都水官到任,叫吾再与新任都水官商议。”
江如簇惊讶,迟疑望向东野涉。
“东野公可莫要欺妾在内宅,便不知外头之事,更不了解自己郎婿性情。”
“董大人确实年少傲慢些,但他可是董家细心培养出来的下一代中流砥柱,便是要拒绝东野公,他也定会婉转言辞,绝不会像东野公说的这般,以犀利言语伤人。”
东野涉却更怒,粗|重|急|喘|数声。
到底顾忌江如簇是小女娘,又是少年将军引荐到他面前之人,最终还是压下了满腔火气。
只语气中依旧露着不爽之意。
“如吾这般的武将,虽然学不来董大人世家出身文绉绉作派,也覆述不出他那些文绉绉的诗与赋。但他话中之意,就是这样。”
“芳澜君,事已至此,吾便不再瞒你。当初高将军来信,说他虽观你有安邦之才,将你举荐至陛下眼前,但陛下始终介怀你的出身,不曾以君臣之礼待你。又说他也看出董公这次行事异常,猜想应是你在其中做了文章,才使董公将宝贝疙瘩般的儿子送到平阴任上。”
73丶阿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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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将军说你心怀天下, 又亲历过水患之灾,亲眼见过百姓在洪水中丧生,流离失所。你能使董公同意董七郎到平阴任都水, 除了是怜悯众生,也定是想借黄河治水摆脱长安窘境。他知我毕生所愿便是治理黄河水患,不使它动不动就决堤, 使得下游诸郡县民不聊生。说我二人定能同声共气,相辅相成。”
“芳澜君,你我所盼一致。你若真有治水之才,我自然甘愿做你的马前卒,替你奔走通联。可如今,却卡在董大人这里。”
“我们总不能就这样被董大人误了大计吧!”
东野涉越说越气, 江如簇却咯咯笑起来。
“东野公莫不是还要说, 董大人仗着有个在朝做大司空的阿翁,并未将您这个上官放在眼里?”
东野涉噎住。
不赞同望向江如簇, 一副我这样着急, 你怎的还开这种玩笑的表情。
“东野公何须如此着急,黄河那么多水,经流不息。要治理谈何容易。”
“不如我来问东野公一个问题。”
东野涉迟疑,直道你问你问。
他本就是性情豪爽之人, 遇到事情发几句牢骚也就过去了。何况, 他此来本就不是冲着江如簇。
“下官好歹与黄河水打过几年交道了,有什么问题,你只管问。”
江如簇笑。
“东野公须知。平阴治水,治的并非只有平阴这一个地方。治水不过是为达到截水丶分水和清淤三大效果。如东野公所言, 黄河在经过平阴这最后一道峡谷后, 便会进入一马平川的平原地带。丰水季, 河水裹着泥沙卷进下游,使得沿途两岸越堆越高,良田变沙地;枯水期,河水又不足以支撑下游的灌溉需求,使得沃野寸寸龟裂。”
“要治水以泽下游,同时达到分流和清淤的效果,就需要先在上游截流或是改道。”
“黄河枯水期在隆冬和酷夏;眼下隆冬将至,老天爷便可助东野公截流,可东野公是否想过,即便在枯水期,黄河水也照样不会干,且我们的治水工程绝不可能在一个枯水期完成。那截流便是下下策,摆在我们面前唯一选择,就是改道。”
“河道要往哪里改,改道后会对沿途州郡造成什么样影响,需要令多少人口动迁,这些人又都要迁往何处,各州郡之间能否达成高度统一的默契?”
东野涉听的莫名其妙。
“这些不都要等具体图纸出来,才开始运作的吗?”
江如簇不答反笑,莹润的指甲在棋案上磕了两下,见东野涉依旧未反应过来。
她不得不再次提醒。
“大人方才说王屋山和中条山。但据妾所知,王屋山只是中条山中的一条分支山脉,那里被划在并州界内。就算大人能越过州牧大人,直接做中条山的主,莫非大人还能连王屋山的主一并做了吗?”
东野涉更加莫名:“但陛下不是早已下令,我朝境内,但凡涉及治水事,都准特事特办,不必受制于地方州郡……”
话未说完,他已恍然大悟。
了然的啊一声,将声音绕的曲里拐弯。
他连连僝僽:“你话中之意,不就是要我以河南郡太守之职上书陛下,使陛下令董公直接向董大人下命令吗?”
江如簇眼睛一眨,眸中闪过几不可见笑意。
“东野公是上书首官,陛下与董公又怎能绕开您,直接向董大人降旨呢?”
东野涉又惊的啊一声,终于彻底了悟,继而畅快大笑开来。
不住声赞江如簇计谋如此周全深沈,小小年纪,就能将朝局研究的如此透彻。真是令人不敢小觑。
江如簇淡淡一笑。
她并非是将朝局研究的透彻,而是将人性研究的透彻。
董公绕了这么一大圈,本是想借她之手,将平阴治水之功尽数放在董七郎身上,使他成为万古垂青的名臣;她也默许了。但董公千不该万不该,不该不将此事明白告知给董七郎,反而是逼她向董七郎开口,将她推入到更不堪深渊。
董七郎用真心待她,她十分感念且珍惜;也愿意帮他成就一番事业。
可董公在董七郎那里和了十八桶稀泥,找的怕也是陪惠文君散心的借口,才将董七郎送到平阴来。否则,董七郎绝不会这般态度和东野涉交涉。
他早已算准了。她意欲借平阴事躲难,而东野涉又一心想治理黄河水道。到时东野涉从上向董七郎施压;她再在董七郎耳畔吹风;最后,不但他能将自己彻底摘出去,还能叫所有人以为董七郎是自愿治理河道,造福万民的。
他难道从未想过,董七郎自小受士大夫教育,学习的都是女子无才便是德道理;便是董七郎再喜爱她,也绝不愿意她公然插手他公务。就算她撒娇卖乖,最终使董七郎同意治理黄河河道,他二人也会心生芥蒂。
况且,治理黄河河道那样大的事情,若是成功自是能万古留名,彪炳史册;可若是失败了呢?
他如此行事,怕就是为了失败那日,将所有责任全部推到她与东野涉身上。只叫董七郎背一个受上官胁迫,被女子所惑的糊涂名声,以待来日再覆起。
他怎么不想想,他手中又有什么筹码?
他凭什么将她算的这么狠,这么不把她当人?
“人生在世,就是要懂得知足。这条船也想上,那条船也想搭,最后就只能落得个两船皆翻,葬身鱼腹的下场!”
东野涉一楞,笑的越发开怀。
“你这狡猾的小女娘,如此算计君舅。你难道就不怕,他不让你嫁进家门?”
江如簇眉眼闪动,望向对面窗棂紧闭的雅室。
那里头坐的,正是惠文君。
她知晓此举对不住惠文君,可她更不能对不起另一人。
“难道东野公甘愿被人当替罪羊?”
“便是东野公愿意,高大人也不该被人这般对待。高大人对我已有提携之恩,董公却只是我的未来君舅,孰轻孰重,我便是个小小女娘,也能分的清楚!”
东野涉目露困惑,似是不解江如簇怎的忽然提起少年将军。
但很快又反应过来。
他吃惊望向江如簇:“你是说……”
江如簇冁笑:“东野公既与高大人有过交托生死之谊,又怎会不知他是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性情?”
“他能将我举荐给大人,自然也会在陛下面前替大人说尽好话。高大人与董公虽都身居高位,都得陛下看重,可他二人却有质的差别。董公擅算计权谋,却只想造福一人一家一族;高大人推心置腹,为的是造福万人万家万族!”
“此中差别,旁人看不清楚,陛下却明白。”
“若是东野公当真沦为董公的替罪羊,那极力推举东野公的高大人呢,他又会是何等样下场?”
东野涉止住笑意,盯着江如簇看了半晌。
忽然说了一句:“高将军若听了你这些话,定会将你引为知己。”
江如簇却觉得奇怪:“东野公,为何你不称高大人表字,你既然与高大人有这样亲厚的交情,怎的又一直生疏称他高将军?”
“因为他不喜欢!”
东野涉感慨一声,抚着长须,眯着眼,似是忆起了曾与少年战场共御外敌时的峥嵘岁月。
“高大人那时虽才到军营,却数次力破敌军,展现出过人天赋。”
“有一日,我拉着他一起喝酒,谁知,他酒量极浅,才喝了半壶便醉的东倒西歪。稀里糊涂的,说那些叫他子霆的人真讨厌,他不喜欢这个字。他姓高,名翧睿,表字子霆。他的父母家人都希望他聪明睿智,一飞冲天,做个人人称道的君子。”
江如簇听的云里雾里。
这不是很正常吗?
世间所有父母,不都希望自己孩子具备所有美好的特质吗?
她正欲问问究竟,就听东野涉继续道:“可这世上并无几人知晓,他的乳名叫阿鸾。”
鸾,上古瑞兽。
鸾鸟出则天下清。
也是报喜鸟。
“高大人性情孤冷,淡泊名利。他是个心向松石流泉之人,却从出生起,就背负上报喜的使命。”
送走东野涉后,江如簇一直有些心不在焉。
若不是平儿提醒,连惠文君与闻人旭离开都没发现。
“难怪……难怪……”
江如簇心中有无数话想说,却又都哽在喉头。
喃喃两声,还被平儿抓了个正着。
“女公子,您怎的了,难怪什么。您脸色不太好,可是身体不舒服?”
江如簇终于回过神来。
将自己纷乱的思绪尽数收回。
“我叫你问的话,你都问了吗,东野公怎么说?”
他们查闻人旭查了许久,都不能确定他身份,是因他们不能引人瞩目,只能私下行事。可东野涉却不同,他是河南郡首官,很容易便能调出闻人旭的路引户籍,且能不被人察觉。
“东野公说,近两日他亲自走一趟县衙,定将闻人旭的底细揪出来。”
“那就好,那就好。”
千头万绪中,好歹有一件事可如愿推进。
江如簇大松一口气。
回到都水府,她略有疲累的躺在软榻上,待到惊醒时,窗外已是一片漆黑,董七郎正小心翼翼往她身上盖毯子。
“兄长。”
她想坐起,却被董七郎按住肩膀,重新塞进毯子里:“如簇妹妹,你怎看起来这样累,可是身体哪里不舒服。都是我不好,这些日一直忙衙门之事,没有好好与你说说话。明日休沐,不若我带你去落峰山赏梅,可好?”
74丶警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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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呀, 都听兄长的。”
落峰山满目苍苍,半山腰却无端生出成片梅花,被前任县令发现, 并圈入院,用来招待城中饱学之士,引得富商们也对此处推崇备至, 家家都想在这里设宴待客。前任县令索性改了规矩,定期对外开放此处梅园,有意在其中设宴待客者,需相互竞价,由出价最高者获得此处一日使用权。
竞价所得价款,尽数用来完善此处庭院布置。才短短两年, 便将这原本颇有野趣的梅园, 修整的雅致非常。园中亭榭楼阁错落栉比,令人目不暇接。
待到四年后, 前任县令高升, 如今的县令到任,便将此处彻底对外开放。
城中大户雪天无趣,最是喜欢在这里赏梅说笑。
江如簇跟董七郎到的时候,几处亭榭已坐的满满当当了。
各式样身着华丽衣裳的女子在一起谈笑玩闹;也有些讲究的世家豪族, 则会在亭榭周围竖起屏风, 令一二仆从护卫在外,远远就挡住欲往前行之人,也能落个怡畅自然。
“我已交代了他们,将园中小楼空出来。如簇妹妹, 走吧, 我带你去看看。”
董七郎牵着江如簇手, 一起走过梅林中的青石板。
七拐八弯,好容易才到一处两层小楼前。
“听闻此处小楼是屋舍建筑大师公孙木所建。”
“当年,公孙大师游历至此,一见这梅园就十分喜欢,日日都约了老友在此处下棋赏梅,后觉得每日上山下山太累,便起意盖了这处小楼。”
“他还曾在这里居住过半年,将里头布置得极其风雅。”
见董七郎面色愉悦,对这小楼十分感兴趣样子,江如簇也不禁心生好奇。
带到入内一看,便是连她也忍不住眼前一亮。
屋中摆设桌椅,全是用草木织成藤,编出来的。
“真是没想到,公孙大师竟这样厉害,能将水草织成藤条,做出这么多东西来。”
江如簇将手中捧着的坐垫翻来覆去看,又递给董七郎:“兄长你快看,你可认得这用的是哪里的草?”
董七郎好笑,将坐垫放回原位,打趣道:“如簇妹妹可莫要考我,这些日,我常随着衙门属官到水边行走,又怎能不知,这种水草,是长在黄河边的。”
江如簇闻言立刻哎呀不止,撒起娇来。
她捧着董七郎宽大的广袖,一口一个兄长,将他哄的极为开心。
这才拐弯抹角。
“以前,我总以为自己会被困在江家院中,等到及笄,被祖母嫁给一个商户子,维系两家关系,扩大家中生意。”
“未曾想,才短短两年,我的境遇竟已有了这样大变化。”
“好在如今有了兄长,兄长时时处处都护着我,从不让我有半点委屈。我有时候想想,都觉得这些就像是白日发梦,不知什么时候梦醒了,又要回到以前的苦日子了。”
董七郎本就十分知道江如簇以前在江家处境,如今听她难得这样感慨,自然是心疼的恨不得将她揣在怀里贴着。
连连说不会,以后有他,他会永远护着江如簇的。
“我早就听女师说过,兄长是家中天赋最高的儿郎,君舅自小便对兄长寄予厚望,十分关心宠爱兄长。想必兄长以后也定想成为像君舅那样的人吧?”
“其实,我心里真正想的,是像老师那样,寄居山涧教授弟子,着书立说,成为一代大儒。”
董七郎握住江如簇手感喟:“只是,阿翁早已将我日后要走的路安排好了。”
“他让长兄外放;又将六兄困在城外草庐,使六兄与那些有名望的文人雅士结交成为朋友;都是为了我。”
早在江如簇第一次踏进董家大门,听董七郎与她讲董家事时,她便明白。
董公野心不小。
让家中长子外放,在外结交好友士绅;让六郎在城外结草庐,先博一个恬淡无欲的名声,再借诗会赏花赏景名义,遍邀博通经籍之人,在其中挑选有志之士纳入董家关系网;让董七郎入朝做了个谏议大夫,先保住清贵名声,以期有朝一日厚积薄发;让彭大美人成为皇帝近臣,可时时探皇帝口风,说董家好处。
就是为了确保董七郎能在最短时间内,先晋九卿,再晋三公;接替他手中权力与庞大士族集团,继续做朝中文官之首,保住董家满门权柄与荣耀。
只是,董七郎知道什么是他该做之事。
可惜这该做之事,并不是他真心想做之事。所以,他才没有了悟董公将他安排到平阴的真实意图。
“君舅是董家家主,兄长是君舅最看重的家族继承人。”
“君舅自然要什么事都替兄长考虑周全。”
“待到有一天,兄长也到了君舅如今地位,就能做自己心中真正想做之事了。”
江如簇给董七郎送上滋味馥郁的茶水。
手却被他紧紧握住。
他说:“如簇妹妹,你以后再也不用害怕了,以后我会保护你的。”
江如簇自然是顺着董七郎,她天天跟在董七郎身后学这个学那个,也能叫董七郎过一过为人师表的瘾。直叫他更加开心。
连连道有江如簇这个天赋极高的学生跟在他身边,日日陪着他下棋煮雪,品茗插花,也算是实现了他一半的愿望。
“许多人都知阿翁对我寄予厚望,叫我不能玩物丧志,抒发真实性情;只有如簇妹妹,从不苛求我,无论我做什么,如簇妹妹都喜欢,都愿意陪着我。”
“如簇妹妹,以前我只知晓你长的好看,所以想选你做新妇;如今,你真的成了我的新妇,我才知晓,你有的不止是漂亮容貌,还有睿智多谋。”
“你不但是能替我红袖添香的解语花,也是能让我功成名就的贤内助。”
江如簇闻言,故意做出一副大气豪爽样子。
拍拍董七郎肩膀:“放心吧,放心吧,我也会保护你的。”
逗得董七郎哈哈大笑,一把将江如簇拉进怀里,又疼又宠的刮着她小巧鼻梁,嗔声教训道:“你这小女娘,尽胡说,这世上哪有女子保护男子的道理。我们之间,自然是我保护你。”
回程一路上,董七郎心情都十分舒爽,面上笑意止也止不住。
江如簇悄悄看了他好几眼,才将旧事重提。
“兄长这些日忙碌,顾不上我,肯定也没顾得上女师。近些日女师总出门,都没时间陪我说话。我担心女师会不会在外头遇到了什么事情,不便与我说。不若兄长寻个时间,好好关心关心女师?”
董七郎自然应好,回到府中,便去找了惠文君。
江如簇本还以为,他会回转来,在她面前说一说闻人旭;或是对惠文君忽然异常的举动表示一下诧异。
可等了好些天,也没听董七郎提起此事半句。
平儿自门口进来:“女公子,门房人说,有人要将此物带给您。”
“什么东西?”
江如簇不解。
近些日,她一直规矩呆在都水府,半步也未曾外出过,更没有见过什么人,她可不记得自己在外买了或是遗落了什么东西。
“女公子,您说,这会不会是东野公送来,关于那个人的消息?”
有可能。
东野涉是男子,又是大忙人,应是不会为这种事情专门跑一趟,或再拉着董七郎喝好几日酒。
她想着,动手打开了平儿送上来的盒子。
却被里头装着的东西吓得瞬间三魂丢了七魄!
平儿更是又惊又恐,尖叫着差点跳起来。
盒子里,装着一只被割了头颅,放干了血的鸡。因受不住室外寒冷气温,被冻的几乎成了冰碴子;加上送来路上受到太多颠簸,细碎的毛散了一盒子,看起来着实恐怖,令人胆战心惊。
一直在屋里忙活的判儿急忙跑来,也是被吓了一跳。
不过,她好歹是习武之人,胆子比江如簇和平儿大,很快便回神将那盒子合上,收了起来。
平儿惊魂未定,惊呼究竟是什么人这样恶毒,竟送这种东西进门来,这根本就是在吓唬江如簇。
又连连说都是她大意了,没有仔细检查过盒子里装的是什么,才令江如簇受了惊吓。
急忙转身就要出门。
一边嚷嚷着,要抓住那个送东西的人;一边招呼厨房给江如簇煮定神安眠的汤药。
“不用了。”
江如簇按住狂跳不止的心脏,静了半晌,才说出第二句话。
“这里是都水府,是长安城大司农直接管辖的都水府,还能有谁人敢如此大胆,将这等样东西送来。”
“别说你现在出去追不到送东西的人,便是追到了,也不能将那人如何。反而漏了我们自己的底!”
平儿片刻静止后,瞬间反应过来。
“女公子意思是,这东西是董公……”
“噤声!”
江如簇暗暗咬着舌尖,用了好大的力气,才稳住呼吸。
除了董公,没有别人了。
平阴城中,没有谁能将这种东西送进都水府,还能做到无声无息。
董公这是在警告威胁她。
她没有按照他的意思办,还私自给东野涉出主意。使原本能被他全权掌控的黄河治水之功中,有了东野涉和少年身影;也将使董七郎在这件事中得到的好处大打折扣。依照董公的性情,他要是不做些什么,江如簇才觉得奇怪呢!
“过分,他简直太过分了!”
平儿愤愤不平,脱口而出:“那个老东西,他以为他是谁呀。竟然敢这样威胁女公子,他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多少分量。难道他心里就没点数,不知道女公子已经忍他很久了吗。他以为自己有多大的脸?”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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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丶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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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诨说什么, 董公乃当朝三公重臣,岂是我们可以随意议论的。这样话要是给人听了去,莫说是你我保不住性命, 连女公子也要一起遭殃。”
“女公子小心谨慎,战战兢兢,走的这般辛苦, 你难道忍心看着她好不容易得到的一切都付诸东流。”
平儿被判儿训的,终于头脑清醒起来。
满面慌乱,急忙拜倒。她是陪在江如簇身边最久,也是最知道她辛苦之人,自然不会存那个心。
“女公子,奴错了。奴只是实在气不过, 一时嘴快没忍住。”
“起来吧。”
江如簇叹息, 也不怪平儿忍不住,她今日能收到这样东西, 不就是因为当日未能忍住, 提点了东野公吗?
只是,从今往后,她定是要更加小心谨慎了。
董七郎始终没有将惠文君与闻人旭放心上,东野公那边也没传来消息, 可看着惠文君日益沈迷的样子, 江如簇实在等不了了。
这一日,她特地起了个大早,假作在庭院中散步,拦住又要出门的惠文君。
“女师。”
“如簇!”
或许是很少在这时候见到江如簇, 或许是心虚, 惠文君竟像是被她吓了一跳似的。
语无伦次道:“你怎在这里?”
匆匆问完这句, 她便觉察失言,急忙补救:“我是说,你怎么起的这么早,平日不都要睡到日上三竿?”
既找上了惠文君,江如簇自然不准备和她打太极。
“我若是不起的早,便又要一整日见不到女师了。女师上次给如簇讲《春秋》,已经是上个月的事了,不知女师何时能继续,将那卷《春秋》讲完?”
惠文君一奇,问江如簇何时对这样典籍感兴趣了,平日不是巴不得她永远别将这种经史拿出来。见江如簇不答话,只冲着她笑,这才反应过来。
她赧然摸了摸鬓边乌黑长发:“你都知道了?”
“女师莫不是以为如簇是眼盲心瞎之人,女师近些日,天天在外一呆就是一整天,好不容易抽出功夫和如簇说说话,还时不时出神笑一笑。若是这样,如簇还看不出来,岂不辜负了女师往日谆谆教诲!”
“如簇十分好奇,究竟是何等样人,竟能引得女师如此心动,便是连如簇这个最心爱的学生都忘到脑后去了。”
惠文君果然又惊又羞,喃喃不得语。
她向身边丫鬟低语交代一句,红着脸把江如簇拉到后院亭中,给她煮水烹茶,好不殷勤。
许久,才讷讷:“他叫闻人旭,是府上的文书先生。”
“那日上街,我看他被人欺侮,虽贫困潦倒却满身钢骨,便顺手帮了他。谁知第二日,他竟找上门来,说要谢我。他说他家道中落,身无长物,只有昔日与父亲学习的一手好书画,便寻了自己料子最好的一身长裳,撕了一片下来,绘制丹青送与我。”
“我见他赤诚,书画又极好,便将他引入府中做了文书先生。”
惠文君越说越羞怯,越说越脸红。
到最后,几乎声若蚊蚋。
“如簇,你都不知道,和他在一起,我心里有多快活。”
“我这半生所走的所有路,都是阿翁安排好的。我的一身清名,一副傲骨,全是为了董氏女娘的好名声,为了整个家族。我好羡慕他的恣意张扬,锋芒毕露。他就如烈阳般耀眼,带着我做遍以往我不敢做之事。那都是我向往,却不敢为的。”
江如簇惊讶。
她当真从没想过,一向性情疏淡的惠文君,竟能有这样情难自已,直舒胸怀坦言自己对另一人喜欢的时候。
她与惠文君相识这么久,从不知,她竟是这样真性情之人。
连她都不知晓惠文君真性情,怎的那个闻人旭却能轻易拿捏住她心中所思所想,引得她短短一月,便心动难忍,动了真情?
世上难道真有这样巧合之事?
“女师既将他说的这样好,不若带他来给如簇见见。”
“当日,是我找七郎说话,才让七郎带着我们一起到平阴的。女师既是因我之故走平阴,那我自然要为女师在平阴的所言所行所交担责。女师这样喜欢那人,总得叫如簇看看那人是否是个可堪托付之人。”
惠文君连声惊讶,啊一声后急忙摆手。
说不行不行,闻人旭还未对她表明心迹,不能带江如簇去见他。
“若是让他知晓,我这样迫不及待,将自己最亲近之人介绍给他认识,他定会知晓我对他心意的。”
“喜欢这种事怎能由女孩子先说,若是传出去,那我的名声岂不是要坏了?”
江如簇心中暗叹。
惠文君往日是多聪颖敏慧之人,如今深陷在情爱中,竟也这样患得患失,看不明白了。
似她如今这样日日与闻人旭并肩泡在酒馆食肆中,与那些文人墨客谈诗论经,作赋作章;难道闻人旭就看不出她心意吗,外头那些人就不对她妄加议论吗?
不过,她本意也并非要为难惠文君。
“既如此,那我便不勉强女师了。”
“女师既然说他是府中文书先生,正好我要给孙公写一封信去,与他谈论些生意上的事,不若就由闻人先生代笔。如此一来,闻人先生便不是女师引荐给我的,我也能替女师好好观察观察此人。女师觉得这样可好?”
惠文君面上有些为难。
依照江如簇猜想,惠文君应是不愿意她见闻人旭。
可若是不见,江如簇又怎能将心中那些疑惑,坦然告知给她?
犹犹豫豫半晌,惠文君最终还是点头答应了。
江如簇思虑考量许久,故意挑出眼前一件颇为棘手之事,准备考察闻人旭。
待到闻人旭终于立在她眼前,双手抱拳向她行了个九十度的揖首礼时,不说江如簇,便是连她身边站着的平儿锁儿两人,都几不可见皱眉。
“这几日常听懂大人说起闻人先生博闻强记,是世所罕见,有大才之人。”
“妾手头刚好碰到一件棘手事,不知闻人先生可否替妾出出主意,一解妾多日困惑难题。”
闻人旭自然一番不敢不敢的客套之语。
只说江如簇是董七郎未来新妇,便是他的主家。主家有困惑,他这个做下人的自然应该排忧解难。
叫江如簇无论遇到什么问题,只管和他说便是,他定能替江如簇想出个妥妥帖帖的解决之法。
“是这样的。”
“妾与一合夥的朋友,想在南方海边圈一处海域,与海水中养蚌生珠。妾的朋友寻了许多海域,最终只找到一片合格能用的,可那地方却已有渔民栖息在上;妾的朋友对那些渔民说尽好话,又许诺了许多好处,他们也不愿将那地方让出。不知先生可有何好法子,能妥善将此事解决?”
闻人旭几乎不假思索,对江如簇恭声言道:“女公子何必为此事忧心。女公子既说了好话又许诺了好处,那些人还不愿将地方腾出来,便是那些人不知好歹。此事若让属下解决,属下便封厚厚的红封与当地衙门,拿了衙门的意思,将那些人或赶或打或杀。总有法子,能使他们心甘情愿将地方腾出来。”
“若女公子爱惜名声,觉得此法不稳妥。只需寻一海上风急浪高日,灭了给那些引路渔民的灯塔,便可不动声色叫他们葬身于海洋中。如此以来,女公子便能连打点衙门的银钱,都一并省下了。”
江如簇心中没有半点惊讶。
她早已于酒楼上,听过数篇闻人旭所作之文章,也早已知晓他便是这样偏激暴戾之人。
可面上还是露出惊讶之色。
“这样不好吧,那些人虽胡搅蛮缠了些,却也罪不至死。且海上灯塔熄灭,那便是入海的所有渔船都没有了方向指引,怕是会害了其他无辜之人性命。先生当真觉得此法可行吗?”
闻人旭哈哈大笑:“女公子既想将生意做大,便该明白成大事者不拘小节道理。”
“女公子若心生不忍,大可等那些渔民全部葬身海难后,拿出些许银钱来抚恤他们的家属遗孤,说不定还能替自己迎来个宽厚善良的名声呢。”
“属下觉得,此乃妙极之法。”
“若用此法,女公子只需派一人,在风高雨急之时,灭掉海上灯塔。若那行事之人衷心,便割去他的耳朵舌头,挑断他的手筋脚筋,好好的养着他至死;若那人嘴巴不牢靠,女公子或是将他交给海贼,或是交于土匪,或是在他饮食中动些手脚,总能无声无息要了他的命。”
“到时,女公子也可高枕无忧。”
江如簇暗暗啧舌,闻人旭这出的是赶尽杀绝的主意。
即便她早已对闻人旭的狠辣有了一定心理准备,也依旧被他言语惊的心肝胆颤。
可她脸上却依旧假意露出隐隐被他说动之意。
“既如此,那便有劳闻人先生手书,我好请托可靠之人,将简牍交托给我那朋友,请他尽早行事。”
闻人旭自然道好,笔墨瞬间铺展开来,不多时便写好简牍,送交到江如簇手中。
江如簇看了一眼,立刻笑了。
“闻人先生有所不知,我那朋友是个最豪爽大方之人,若是叫他知晓此妙记乃是出自闻人先生所想,定会双手奉上一大笔银钱给闻人先生;若是他觉得闻人先生足智多谋,甚至还会分给闻人先生股利呢;我现下就使人将这简牍送出去,若他有心结识闻人先生,待到下次,我便可将闻人先生名字落在简牍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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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丶赏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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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必劳动女公子身边的姐姐, 属下正要出门一趟,女公子若不嫌弃,可将这简牍交由属下一并带出去。”
江如簇想了想, 才示意平儿将简牍交给闻人旭。
待院子里重新静下来,江如簇慢慢挑开灯花,交代平儿:“使人去商队, 看看那简牍是否多了什么字。若是多了,便由着商队送走;若是未多,就把东西带回来。”
平儿惊得啊一声。
连声惊奇,江如簇原来不打算用闻人旭的法子。
“女公子方才应下他,奴还觉得奇怪。女公子与孙公都不是视人命如草芥之人,怎会用那样恶毒法子处置生意事。原来, 女公子是另有打算。”
若是之前, 江如簇只是因闻人旭来路不明,且思想极端, 才对他心生不喜。
那现在, 她几乎可以肯定。这个闻人旭,定是早已知晓了惠文君,也早已了解了惠文君之性情,心存不良。想从她那里撕开一道口子, 以图别果。
只不知, 他究竟是从何处得知惠文君性情,又有何所图。
是只有他一人筹谋策划,还是身后另有他人相助。
平儿出去片刻,回来时两手空空。
江如簇不住喃喃:“我本还想着如他这般谋略之人, 定是自己行事。如今看来, 是我猜错了。”
她望平儿:“简牍上多了什么字?”
“他的名字。”
江如簇更是惊诧。
未曾想, 这闻人旭竟是如此贪财之人,她才抛下一个小小的饵,他便上钩了。
“好,贪婪之人总比清廉之人更好对付。再过一月,你从我账上下十万钱来,送到闻人旭手中。到时我们再观他如何行事。”
平儿等了半晌,见江如簇没有旁的交代,不由奇怪。
“女公子,难道我们不提醒惠文君,叫她多多提防闻人旭吗?”
江如簇暗叹一声:“女师如今已被他所骗,对他动情,怎么可能提防他?”
“我们不说还好,怕是说了,反而会将女师越推越远,直接站到他那边去。”
平儿想想也是这个道理,她不由懊恼,连连跺脚,将闻人旭翻来覆去骂了许多遍。
直到又被锁儿教训,才不甘愿闭上嘴巴。
“我观他行事,倒像是听人家吩咐跑腿的。他就算再可恨,也非背后大鱼。”
“只是我一时还想不出究竟是谁要如此行事,又有何等目的。此事我还需再思量思量,你们切切不可叫女师知晓。”
平儿可是可是好半天,满面犹豫之色。
江如簇看的好笑:“怎么了?”
“女公子,我们可否要将此事告诉给姑爷或是董公。董公对您如此苛刻,若叫他知晓,您早已知道闻人旭有不妥,却未劝诫惠文君,也未曾提前与他说,他定是不会放过您的。奴知晓您与惠文君感情深厚,可这责任我们实在担不起。”
“况且,我们这样做,也是对惠文君好。总不能叫她一直被那闻人旭骗下去吧!”
“他如此心狠手辣,日后还不知要怎么害惠文君呢。”
江如簇也在思虑此事。
可惠文君决意要瞒,董七郎又是那副态度。
如她这样一个虽与董七郎定了亲,却并未进董家门的外人,如何插手?
更何况,如今闻人旭的诸般不妥,皆是她的猜想与推测,她根本拿不出实证。她总不能像董七郎和董公说,因为此人手段心计太过厉害,行事太过残忍暴戾,所以并非是惠文君良配。
只怕她这样说了,董公不但不会觉得闻人旭有异;反而会立刻将闻人旭召回长安,为他所用。
到时惠文君跟着一起回去,她岂不是更加鞭长莫及。
她如今也是陷入了两难。
“此事容我再想想。”
江如簇一筹莫展之际,锁儿忽开口。
“女公子,高将军当日曾交代过奴,日后不论女公子遇到何种样困难,皆可交于他办。高将军与董家相识已久,此事若由他来说,应是能解了女公子此刻困局。若女公子同意,奴现下就可送信于高将军。”
江如簇想也不想便拒绝了。
莫说如今她心中生出了疙瘩,已不大想和少年有过多牵扯;便是将此事告知于少年,他也面临与她同样处境。更何况,少年与董公关系本就十分微妙,还是不要将他牵扯进来才好。
但她知晓,锁儿是一番好意,故而并未直接拒绝。
“不着急,不着急。待拿到东野公的消息,我们再决定如何行事。”
东野涉始终没有消息传来,就在江如簇想着是否要亲去他府上走一趟时,长安城圣旨先到了。
随同宣旨大人来的一众人中,正好便有江如簇火急火燎等待的东野涉。
原来,传旨大人到平阴时,东野涉正在黄河岸边勘察地形,因离都水府更近些,又听闻这旨意中也有董七郎与她的一份,他便带着人一起到了都水府。
“董大人。”
宣旨大人满脸热络的笑,应是早在长安便与董七郎相识。
两人相互谦恭客套了一番,董七郎这才带着东野涉,和一院子主子仆从共同下跪接旨。
“八年,十月,制昭曰。并州水灾造成汾河水位暴涨,黄河决堤,令百万民众受灾,伤亡惨重。今有平阴郡太守东野涉决意治理黄河水患,修整河道,现调任东野涉兼任大司农都水,与大司农都水董翰策共行诸事。问芳澜君安否,住行有恙否,赐上书奏密折之权,御用玉制辟邪兽一尊,丝织绛衣一套,可便宜行事。领旨,谢恩。”
东野涉似乎早已知晓圣旨内容。
倒是董七郎,楞了半天才反应过来,频频向江如簇看。
江如簇也是不解。
这圣旨下的奇怪,赏了东野涉官职,又令董七郎不得不行治理河道事,最后却如此亲切的关怀了她,还赐她便宜行事之权,这难道是……
“芳澜君。”
宣旨大人领着手捧托盘的内官特特到江如簇面前。
轻言细语的态度,甚至比刚才对待董七郎还要更谦恭两分。
“陛下知您在杂学上颇有所为,但因您身为女公子,不好直接授官,便赏您御用辟邪兽一尊。陛下特地交代了,在河道治理事上,您可持此辟邪兽代陛下行事。”
这回,不止江如簇和董七郎,便是连东野涉也一起惊的啊一声。
代陛下行事,短短五个字,却蕴含莫大权力。
难怪这内官大人对她如此客气。
宣旨大人又从广袖中掏出一样物事,递到江如簇前。
“此乃孙斥候托在下交还给您的车工模型,还请您验看查收。”
江如簇心下惊诧。
自她将车工模型交给孙永盛,托他去长远军拜营,此物便一直放在少年手中,便是如今宣旨大人将此物交还给她,也应是受少年所托,如何又提起孙永盛?
莫非少年如今已懂得替她名声着想,知道避嫌了?
送宣旨大人离开后,东野涉立刻郑重朝她下拜。
“见过芳澜君。”
“早听闻芳澜君大名,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
应是为了顾忌董七郎,东野涉竟做出一副根本与她不识得,甚至未曾见过面的模样:“陛下此诏,是将治理河道总领之权交到芳澜君手中,由董大人与下官辅助您行事。”
“日后,还请芳澜君多关照。”
江如簇不爽,暗暗翻白眼。
如今,她也反应过来了。皇帝老儿这圣旨下的着实缺德。
由她总领治理河道之事,责任由她担;待到此事做成了,功劳却算在董七郎和东野涉身上。
纵然活了两世,江如簇也没有见过这么会压榨人的老板。
与东野涉客套两句,转眼却窥见董七郎不太好面色,她只得压下心思,与他告辞。
才送走东野涉,董七郎便扯着江如簇衣袖,将她带入了内堂。
更口不择言道:“陛下此举,实在太不讲道理了。”
“兄长慎言。”
江如簇自知董七郎是不怕的,可她作为其新妇,这样劝谏之言却不得不说。
董七郎气的冷哼一声,半晌,才压下脾气。
“陛下明知你是女娘,还将此等重要之事交于你手。实是不该。”
“如簇妹妹,以前在江家,你所为之事,都是不得不为之事,为了保命,自然顾不上顾忌女子三从四德之大礼;可如今你已有我了,又何须如此抛头露面。”
“真不知陛下此举,究竟何意?”
他愤懑的原地踱步两圈。
又回转而来:“前往平阴之前,阿翁明明说过,我此行主要目的,乃是陪阿姊散心,只需平平安安在此度过三年,待任期一到便可回长安。”
“如今这样一道诏书传下来,岂不是打破了阿翁所有安排?”
“不行,我得速速传信于阿翁,问问此中可否生了什么误会。”
董七郎甩甩广袖,便要望书案前研墨。
却被江如簇柔声拦住。
“兄长何须着急,君舅作为大司空,本就主管河道营建诸事,怕是陛下下此诏书前,早已与君舅等一众朝臣商议过了。如今天气不好,路上多有积雪,兄长现在写信,待送到长安已不知何时了。兄长倒不如静待两日,也许能先等来君舅的一应交代。”
董公给她的警告已经到了,想来派给董七郎送信的信使,也已到了平阴城。
只等陛下诏书一到,便可现身,哪里需要董七郎再传信回长安这样麻烦。
董七郎明显被那道诏书砸的措手不及,被江如簇劝住后,搁下笔连连道你说的是,你说的是。
又懊恼的捶胸顿足。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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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丶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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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前些日, 东野大人就已召我入府说话,言及过他有意治理河道,暗示我向他上表, 由他代呈于陛下,一同合力行事。可我心中惦念着阿翁交代,便拒绝了此事, 未曾想他竟自行上书陛下。早知诏书会这样下,当日我便不拒绝了。”
“如今……如今说什么都晚了。”
江如簇自然知晓,董七郎所说晚了是什么意思。
只是如今结果,乃董公心心念念求来的,她也无能为力。
如今她唯一能做,便是尽力帮他们二人将治理河道事完成的尽善尽美, 使董七郎不被苛责问罪。
“兄长何出此言, 如今陛下将治理河道事交由你与东野公,你只需尽心尽力, 恪尽职守将此事办好了, 相信无论是陛下,还是黎明百姓,都会记得兄长功绩。”
董七郎连连点头,总算冷静。
他紧握江如簇手, 感慨万分:“如簇妹妹, 幸好有你在。”
“你放心,我一定尽力办好此事。”
他拉江如簇在书案前坐了,又止不住叹息:“如今陛下赐了你玉兽,叫你总领此事, 往后你便免不了抛头露面, 早出晚归了, 我实在心疼的很。”
“如你这样的女娘,本应是安稳自在长于内宅之中的,偏偏陛下之命不可违,当真叫人为难。”
看董七郎神色,江如簇略一思索,便笑开。
“兄长何须担心,兄长若不喜欢我抛头露面,整日在外奔波,我不独自出门便是了。”
与董七郎在一处这么多日,江如簇还能看得出,无论董公如何搅弄朝堂,纵横筹谋,都未曾将董七郎牵扯进去。
以江如簇推测,董公应是想使董七郎成为下一朝之纯臣,故而从未让他沾染这些乱七八糟之事,尽可能让他保留了作为人臣之纯粹。
东野公又是个真心诚意想为民办好事的郡太守。
所以董七郎身上有士大夫固有的雄辩先于实干特质,可东野公却是个实实在在实干家。将这两人放在一起,或许能得到相得益彰结果。
江如簇最会用人,对她而言,这样队伍,是非常好带的。
“兄长前几日不还夸我足智多谋,想来陛下将总领之责交于我,也是看中了我这一点。”
“既我负责的是谋划,便只需稳坐于书房案几前动嘴皮子,至于外头的应酬连通之事,便由兄长与东野公完成。兄长如此疼我,即便是为了不让我在外奔波劳累,也定会尽心竭力将所有事情办好,免我操心忧虑的,对吧?”
董七郎被江如簇哄的心热。
只捏着她的手,不知该如何疼才好,嘴上自然道那是肯定的。
他定保证上令下达,保质保量完成江如簇交代的一切。
江如簇立刻嘻嘻笑:“如此一来,只需我偶尔去看看工程进度便可以了,到时候兄长陪着我,我再戴上长帷帽遮住容貌身形。也许在那些人眼中,我便只是个喜欢看热闹的普通女娘,根本引不起他们的注意。”
东野公早已得了江如簇嘱咐,将绝大部分东西都已准备好。
只除了黄河沿流各州郡的堪舆图。
如今朝廷分九州,各国之内都有诸侯国,只尊长安城皇帝以及诸侯王为主。
皇帝陛下早年间给这些诸侯王划封地时,为显仁慈与信任,便连封地堪舆图也一并赐予了各诸侯王。
而堪舆图,作为各州郡诸侯国最完整丶详细且细密的人口分布图丶屋舍建造图丶城池布防图丶以及山川,流域耕田山地的具体分布图之总和,几乎可称之为各诸侯王封地内最高机密资料,想要取得这东西,便是皇帝陛下亲自下旨,也未必有用。
更何况江如簇三人。
“非得要这图吗?”
江如簇点头:“黄河改道绝非小事,失之毫厘,差之千里。要使黄河短暂借道淮河,汇入黄海。沿途各州郡诸侯国的堪舆图便都得取来,这是我们目前可用最便捷方法。”
黄河借道淮河,一路流经各大州郡诸侯国,要将那么多堪舆图全数取来,绝非易事。
更何况……
董七郎苦不堪言:“如簇妹妹有所不知,这一途流经的淮阳与汝南两地,王侯本就不是善茬。便是陛下之政令,推行至这两地,都或多或少会受到阻碍,更别说让黄河从此二地改道之事,想想便知是难上加难。若是想取得此二地的堪舆图,那更是绝无可能之事。”
江如簇啊一声,望向董七郎,连连问这是为何。
董七郎面色赧然,正欲答话,身边小厮忽从门外而来,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董七郎立刻止住话头,似乎有话要与江如簇讲,又顾忌东野涉在场,只交代了一句有要事去去就来,便带着小厮急匆匆走了。
江如簇一楞,当即想到,她也还有要紧事要问东野涉。
却被东野涉抢先开口。
“芳澜君可知晓,此次陛下颁旨前,朝堂上曾因究竟是我,还是董大人主领治理河道事,曾吵的不可开交。”
江如簇半点不意外。
董公都气的将断头鸡送到她眼前了,此事还能小吗?
她缓缓谛视东野涉,不客气吐槽:“东野公这想笑不笑的表情,当真是不好看。”
东野涉一楞,随即再也憋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说朝廷三公已定,原廷尉府方大人顺利上位,任御史大夫。使得朝堂上以董公为首的文官势力大受影响,再也不能与少年将军所带领的众武将分庭抗礼;让文武对峙的形势有了些微妙变化。
“董公自然举荐了董大人为首官;高将军也如芳澜君所料,举荐了我。据说,他二人朝上朝下你一言我一语,吵的不可开交,惹得陛下一连砸了好几只御笔。三天两头宣医官进寝殿不说,更是破天荒的叫高将军吃了好几个闭门羹。”
“最后还是方大人神来一笔,忽然提了芳澜君,才使事情成了如今这样。”
“高将军信任芳澜君能力;董公觉得芳澜君是他家新妇;又因为芳澜君是女眷,日后便是要赏,也只能得到些财帛名号,与朝堂大局无碍。他二人这才各退一步,使得事情成了如今样子。不过,给我传信的人还说,董公因气不过董大人的功劳要被我分一杯羹,在榻上躺了三日,险些起不来。累的陛下派了好几个医官去看,又往董家动了好些珍贵药材,才治好了董公的病。”
江如簇面上淡淡的,却已止不住在心里翻了好几个白眼。
东野涉这看戏不怕台高的老大叔,她怎么听怎么觉得,他说这些并非是要与她互通有无,而是在幸灾乐祸!
她故意做出微恼表情:“看来东野公今日来,不是与妾说正事的,而是来看妾笑话。”
未曾想,东野涉却笑得越发厉害。
直到见江如簇面红如赤,当真要恼了,这才连连赔不是。
“东野公可否还记得,妾之前托您办的事,这都过去多少日了,妾急的坐立难安,都快发芽了,也不见东野公送消息来。您还有心情在这里笑妾。”
江如簇谴责起东野涉来,丝毫不客气。
惹得东野涉连声哎呀,说小女娘就是不好玩,听了这等样愉悦的事也不笑一声,只知道关心旁的。
接着又道:“那个闻人旭的底,我早就已经摸清白了。他乃黎阳人士,本姓并非闻人,而姓赵,确属先秦贵族赵氏一脉,但只是个旁支中的旁支,基本登不上家族大堂。我已使人去当地打听过了,这个闻人旭家中贫穷之极,并未娶妻。三年前,其母重病,连一副汤药都买不起,没多久就去世了。”
“他用家中唯一一张烂草席将母亲下葬了,自此不知所踪。”
“这三年间,他都去了什么地方,遇到了什么人,如今又是为谁所用,都还需要一一暗访盘查,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得到结果的。”
江如簇眉头紧皱,若有所思:“那他户籍呢,户籍上可登记了有婚配之人?”
东野涉摇头。
一对剑眉拧成川字,出奇望向江如簇,语不惊人死不休。
“芳澜君怎的对这个闻人旭如此感兴趣,你莫不是看上他了?”
“哎呀呀,芳澜君可要听我一句劝,你如今已经有了董大人做郎婿了,可不能移情别恋红杏出墙。董公那个老家夥虽不是好人,可董大人却算得上个端方君子,虽在我看来,他的肩膀瘦弱了些,日后恐是支应不起董氏门庭,可对你却是真心实意的。”
“若我是你,闻人旭与董大人之间,我一定紧抱董大人|大|腿呀!”
江如簇被噎的仰倒,差点一口气上不来晕死过去。
她恼怒望向东野涉,满肚子槽口。
她也可是万万想不到,不谈论公务时的东野涉竟是个这样不正经之人,这思维发散的,当真能让人拍案称绝。
江如簇一时被气的失了分寸,直接啐了他一口。
“东野公胡说什么,什么红杏出墙移情别恋的,您与高大人在一处时,难道也这样口无遮拦吗?”
东野涉也不恼,哈哈丶哈哈笑了数声,说像少年那样冷眉冷眼的人,只有喝醉时候好玩;清醒的时候,他从来不与他开玩笑。又连连感慨,还是像江如簇这样的小女娘更加好玩些。
作者有话说:
夹子上排名中后,算了不等了,我就现在更了。
先更六章,12点再更四章。
78丶皇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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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又东拉西扯胡诌了半晌, 直到听见江如簇说,是惠文君被闻人旭所骗,如今已对他动心了。
他才终于收起满身不正经。
“惠文君, 他怎会冲惠文君去?”
“女公子与惠文君站在一处,便是个瞎子,也知晓应该对女公子下手才是呀。有问题, 肯定有问题。”
废话。
江如簇终于忍不住,大大翻了个白眼。
她早就知晓有问题了,可如今的关键是,这问题究竟是出在了哪里。
好在,还不等她吐槽,东野涉已继续自言自语。
“董家就是因为出了个董公, 才在短短十数年间, 挣下今日荣光。”
“照我看,闻人旭这样一个经历不明之人忽然搭上惠文君, 那多半便是冲着董公去的。”
他连连感叹。董公其人不但自己精明, 生下的长子与次子也精明过人。不论是谁人要对董家下手,都会选择从董七郎和惠文君这里撕开口子。
因为董七郎虽天赋过人,但自小便被董公宝贝疙瘩般护着,又不在他身边长大, 没有学得他那一身见微知着又善于利用人心本事;而惠文君虽是在董家院子长大, 可自幼是由董老夫人教导的,也是个看似沈默寡言,满腹心思,实则非常单纯天真的小女娘。
又不住感慨, 董家之内, 只有这两人最好骗。
江如簇却听的皱眉:“东野公难道也是长安城中的大户人家出身?”
“不是呀。”
东野涉摸摸自己下巴几根胡子, 打哈哈:“我就是个在军中混迹,有点子运气在身上的粗野汉子,我可不是大户人家出身。”
既然不是大户人家出身,又没在长安城为官。他怎么对董家事情这样了解?
江如簇才正要问,窗外便传来咳嗽声。
是锁儿在传信,董七郎回来了。
江如簇只得转移话题。
“东野公,兄长方才所说何意,淮阳与汝南两地有何不妥?”
“淮阳与汝南两地,近来都不太平。虽是起因不同,但局势都十分紧张,隐隐有要生兵乱之兆。”
江如簇惊的啊一声,连连问难道他们也想如晋阳王一样谋反,还是有别的原因。
东野涉叹了一声。
汝南是因朝廷收缴精铁矿事出的乱子,汝南郡既有精铁矿,又有刀兵制器坊;如今朝中兵将所用的刀兵武器,大半都由汝南郡供应,所以历来入主汝南郡的,都是皇室亲族。
现任汝南郡诸侯王,便是陛下的堂亲兄长。
“陛下对汝南王素来忌惮,汝南王也知晓自己处境,向来谨小慎微,从不出错。”
“可这次朝廷收缴各州郡精铁矿,他的态度却非常坚决,无论如何,也不愿出让精铁矿开采权。甚至紧闭城门,将朝廷使者拦在城外,拒不接旨。”
“至于淮阳郡的事,还是稍后,叫董大人讲给你听。”
看来淮阳郡事,应是与董家有些关系。
东野涉不好当着董七郎面说,才叫她直接问董七郎。
正好,江如簇也是对汝南郡之事,更加感兴趣些。
就像人食五谷杂粮,总会生病;所有人,无论是性格使然,还是环境影响,或多或少都会犯些错。
若一个诸侯王,在位十几年,都从未犯过错。要么此人本就是个畏畏缩缩,被酒色泡软了骨头的无知之辈;要么便是此人精明强干,且心机深沈,无论做任何事情都会先收拾好首尾,从不叫人抓住错处。
而江如簇相信,无论是先皇丶还是如今的皇帝陛下,都不可能将既有刀兵制器坊,又有精铁矿的诸侯国,交给一个无知之徒管理节制。
不知怎的,她忽想起,当日晋阳王在上林苑公然刺杀皇帝陛下事。
“东野公,以前我只知晓,晋阳逆王也是宗室亲族,却不知晓,他与陛下是何等样关系。”
“观他年纪,像也是与陛下一般的同龄之人。只是皇室子嗣繁茂,成员间关系又错综覆杂,不知晋阳逆王与陛下是不是同辈之人?”
东野涉惊叹不已,吃惊望向江如簇。
连连道他虽早就听说江如簇智若半妖,又足智多谋,今日却是第一次见识。
“芳澜君猜的不错,如今拒不开城门的汝南王,与已被诛杀的晋阳逆王确实有些关系。”
晋阳逆王是当朝长公主之子,按辈分算,乃陛下表弟。
而汝南王是陛下皇叔之子,乃陛下堂兄。
这两人本是不应有牵扯的,可坏就坏在,当年长公主为稳固附加地位,特地求到先皇面前,替晋阳王求娶皇室公主。
长公主本瞧中了先皇后所生的昭阳公主,奈何当时西域外族来犯,昭阳公主为保两族和平,远嫁西域和亲。
这婚事还未提,便已作罢。
但长公主哪里肯罢休,又将主意打在了孙夫人所生的安宁公主身上。
安宁公主倒是不用和亲,可她却早已有心上人,也不愿嫁于晋阳逆王为妻,便和其母孙夫人一同哭倒在先皇膝前;先皇无法,只得将当时正处妙龄,又与安宁公主极其亲厚,自小便一同长在孙夫人膝下的汝南王之女,安庆郡主指婚给了晋阳逆王。
“晋阳逆王刺杀事败后,汝南王曾屡次上表,请求陛下特赦安庆郡主,留其一条性命,都被陛下拒绝。”
“汝南王妃痛失爱女,于上月不幸离世。汝南王这才拒不接陛下之旨意,紧闭城门的。”
江如簇听得连连啧舌。
正要说话,耳边却传来董七郎不赞同声音。
“东野公为何与吾妇说这些,她又不用上朝奏对,这些牵来扯往的闲杂事与她有何相关?”
东野涉眉头一挑,似是想出言辩驳,却又有所顾忌,不忿闭上嘴巴。
江如簇并未将他二人之间的机锋放在心上。
她在想,皇帝陛下压下汝南王求情的折子,始终不肯对安庆郡主网开一面。除了疑心安庆郡主在晋阳逆王谋反事中未提前向朝廷预警,是有刻意包庇晋阳逆王刺上之嫌外;应也是在晋阳逆王谋反事中,意识到了皇族诸侯拥兵自重的危险,要拿汝南王开刀。
待到江如簇回过神来,董七郎与东野涉已停止争吵。
三人这才继续说正事。
江如簇必须拿到黄河与淮河沿途各州郡的堪舆图,才能整体规划图纸;东野涉并未发表意见;董七郎则是诸般不愿。
“以我看,还是应将此事上报与陛下,请陛下定夺示下。毕竟,以目前汝南郡与淮阳郡形势,几乎可算是牵一发而动全身。我等还是不要轻举妄动的好。”
“这怎么行?”
东野涉皱眉跳起来:“陛下既已将此事交给我三人处理,便是对我三人的信任,若这种事也须报给陛下解决,那要我三人又有何用。”
“连一张图纸都交不出来,又如何叫陛下相信,我三人有治理河道之能?”
眼看董七郎甩甩广袖,一副要和东野涉好好辩驳样子,江如簇急忙插话。
“兄长与东野公说的都有道理。”
“不如二位听我一言。”
两人被江如簇打断,却依旧互相看不顺眼,一个冷哼不满,一个甩袖不忿。
江如簇呵呵干笑两声。
不知为何,她竟有些同情皇帝老儿了。她耳边只有董七郎与东野涉两人争吵,便这样难调停;皇帝耳边可是有满朝文武百官争吵的,也不知每日下了朝,皇帝陛下会不会脑袋嗡嗡,耳鸣不停。
“不若我们先将商定好的法子,和先期整改图纸一并上书呈奏给陛下,看陛下与朝廷可否同意,若陛下与朝廷另有指示,到时我们在相机调整整体方案。兄长与东野公以为如何?”
两人自然是一个说如簇妹妹此法极妙,一个说就照芳澜君意思办。
商定了由江如簇画出大概图纸,董七郎来写呈奏给皇帝的表书,东野涉负责先行求取沿途各州郡堪舆图。
送了东野涉离开,董七郎带着江如簇,一边往书房回转,一边喃喃嘱咐。
“如簇妹妹以后可莫要再听东野大人说那些乱七八糟之事了,你是内宅女眷,外头那些男人间的大事,本就不是你该知晓的。”
江如簇抿唇。
她自是理解董七郎为何有此一言,只是,如今治理河道事已交到她手中,她笔下任何一条线,都关乎沿途州郡诸侯国众多百姓,这才是真正的牵一发而动全身。她怎能不关注外头这些大事。
事实,她也不愿意关心这些。
若是叫她选,她宁愿日日盯着惠文君,不论如何,也不叫她受闻人旭所骗才好。
“兄长说的也有道理。”
江如簇叹一声,悄眼望向董七郎,见他面露不愉之色,急忙上前捧住他衣袖。
“兄长自外出回来,脸色就不大好,是出了何事?”
“阿翁传来信,说如今朝中局势大变,他行事也不如以前那样方便了。此次平阴治水事,他险些没能插得上手,还说叫我日后多听你的。”
江如簇惊讶啊一声。
细细窥探董七郎神色,她怎觉得,董七郎并非是因此事而不开心。
她还没想到要找什么由头,再问问他,便又听董七郎道:“阿翁也提点,说如今朝中局势不稳,接连几处都隐见兵祸之灾,偏偏陛下圣心独断,不肯采纳众臣谏言,徐徐以图。叫我行事定要谨慎,切切不能轻举妄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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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9丶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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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扭头看江如簇。
“如簇妹妹, 所幸河道治理是大事,陛下下旨,又未曾提及行事期限, 不若我们将此事先放一放,待到朝中拿出个具体章程,压下那些兵祸之灾后, 我们再行行事,你看如何?”
江如簇大惊望着董七郎,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耳朵。
好半晌才找回声音。
“兄长在朝为官多年,应该知晓,朝廷诸事皆由陛下做主道理。”
“陛下既已下诏,要我们治理河道, 又岂能容我们拖延不办。兄长这是要让陛下治罪于我吗?”
董七郎慌乱, 连连摆手说他不是那个意思。
他只是想让江如簇借巡查地形地势之名缓些时日,待到朝廷兵祸平息后, 再拿具体方案出来, 陛下也绝不会怪罪。
“兄长说巡查地势地形,确实是合适理由。可兄长有无想过,这世上无有一人,是可以坐在宅子里巡查地势地形的。”
“若兄长这样呈报陛下, 那便要做好往黄河淮河沿途走一走的准备。”
董七郎又是啊啊啊, 又是这这这了半天,最终也没想出个折中办法。
两人只能不欢而散。
平儿一边扶着江如簇回房,一边在她耳边嘀咕:“姑爷当真是从未在实务上操心过,对这样情形下的行事之法全然不知。女公子如今便要这般操心, 日后怕是更要和他争吵不断了。”
“别这样说。”
应是见江如簇脸色不好, 锁儿在旁连连打断。
“姑爷本身就没吃过多少苦头, 是个习惯谈风弄月的世家子,对实务之事不了解也是情有可原。只要女公子慢慢与他说,他一定会能尽快成长起来的。”
作为董七郎新妇,江如簇早已知晓他性情。
又何须锁儿劝。
她也并非为此事生气。
而是心中莫名烦躁,总有不好预感。
她觉得要有大事发生。
“女公子,您觉得东野公的消息可信吗?”
江如簇猛地站住。
是了,她想到是什么地方不妥了。
“去找个人,给我死死盯住闻人旭,他有任何动静,都立刻报到我这里来。”
“他有没有和兄长接触,做了何等样事,说了何等样话,每一个细节我都要知道。”
平儿立刻反应过来,也跟着脸色大变。
“女公子是担心,闻人旭在紧要时候从中作梗,给姑爷出馊主意?”
“兄长对实务之事本就不熟悉,又突然担上这样大担子,心烦意乱的,要真被闻人旭那样狠辣残忍的小人钻了空子,那整座都水府,连带高大人和东野公都得被一锅端了。”
平儿听的目瞪口呆,连声道没那么严重吧。
江如簇却冷冷一笑:“兄长如今心里正烦,要是让那个闻人旭抓住机会,在兄长面前进谗言,使兄长随随便便在河堤开个口子,想当然的相信不论上游出什么乱子,下游各州郡都有法子能护住当地百姓。到时候黄河水倾泻而下,都水府与高大人丶东野公将面临何等样后果?”
看着平儿急匆匆离去。
江如簇想了又想,终还是去了惠文君处。
未曾想,闻人旭竟也在。
“女师。”
江如簇与惠文君见礼,倒似将闻人旭吓了一跳,连手里的墨锭也抓不稳,哐当一下掉在砚台里,黝黑的墨迹溅出来,污了惠文君刚刚抄好的一卷道经。
惠文君见状,顾不得看那卷被污了的竹简,连连关心闻人旭有没有伤到手。
见他手指沾染墨迹,哎呦一声叫,急忙指使身边丫鬟,给他端水取帕子,甚至亲自上前去给他擦干净,姿态十分亲昵。
可闻人旭一双眼却落在江如簇身上。
他无视了惠文君,急忙从软塌起身,对江如簇躬身下拜。
“见过芳澜君。”
“闻人先生。”
江如簇向闻人旭还了半礼,本还想问问他为什么会在此处,擡眼却望见惠文君哀求目光。
她心中暗叹,只得将已到了舌尖的话全数咽回去,看着闻人旭大摇大摆离开。
“如簇。”
惠文君不论是神情,还是姿态,都隐隐可见讨好之意。将茶水送到江如簇手中时,还不住窥视她表情神色:“听闻你近些日一直与七郎和东野公在一处商讨治理河道事,怎的今天有空到我这里来?”
江如簇却已是心跳如擂鼓。
她紧张望向惠文君:“女师方才怎和闻人先生那般亲昵,莫非您已与他……”
惠文君面上升起一丝红晕,又羞又怯点头。
万分不好意思的模样:“我已与他互许心意了。如簇,你都不知道,当我知晓他也心悦我的时候,我心中有多欢喜。那一刻的感觉,我定会至死铭记,那是我人生最最幸福愉悦的一刻。”
“女师真的就这样喜欢他吗?”
惠文君自然点头不止,言及她自从结识了闻人旭,是如何如何的开心,又是如何如何的幸福。
江如簇也是万万没想到,惠文君这一动心,便是天雷勾动地火,十头牛也拉不回来。
惠文君羞红着脸,终于想起来问:“对了,你来可是有事?”
观她这幅情态,江如簇不得不再次将劝诫的话全数压下来。
她缓声一笑:“女师难道忘记了,您当初执意来平阴,可是来参加闺中密友婚宴的。您还说,要在那位闺中密友出嫁前,好好与她叙话,还早早给人家传了信。如今我们都已经在此地安顿好了,您也是时候递帖子去见见人家了。”
惠文君啊一声,似是早已将此事忘到脑后去了。
急忙道正是正是,她这些日子实在太忙碌了,竟将此事忘得一干二净,又说多亏了江如簇提醒,叫她一定要和她一起去云云。
江如簇自然答应。
帮惠文君收拾好出行的一应物事,又与她约好了一同出行的时间,江如簇这才回到自己院子,在平儿耳边一阵低语。
却将一向给她办管了事的平儿惊的啊一声叫出来,不住声道:“女公子,您说的这些,奴怕是不好办吧?”
“这又是赌坊,又是花楼的,奴一个女娘若进去转一圈,那可实在太打眼了。”
江如簇这才反应过来,连连扶额。
她就说,怎么刚才交代事□□情,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原来是没找对办事的人。
她想了想:“那你找江守,叫他去办此事。”
“记住了,定要找花楼里长得最美,最会哄人的女娘。待到我与女师离开后,便开始行事。”
“叫江守告诉那女娘,只要她能将闻人旭那一身骨头泡软了,使他乐不思蜀,我便将价码再往上加一倍。”
平儿一一应下,立刻就去找江守传话。
江如簇这才揉着生疼的脑壳,进了房。
之后数日,她日日都与惠文君凑在一处商议要准备何等样礼品送于她那位闺中密友。偶尔也会在她那里看到闻人旭身影,除去最开始两次,闻人旭特意避开江如簇告辞离去,之后便回回都被惠文君留下来。
不止如此,惠文君还宽慰闻人旭,说江如簇并不是外人,叫他不必太过顾忌。
以致于到了最后,江如簇甚至能和闻人旭同坐于桌前,下一盘棋,还说笑自在。
在江如簇不停给闻人旭喂棋,一连输了半月之后,闻人旭终于露出本来面目,开始对着江如簇指指点点,甚至会忍不住好为人师的指点她哪颗棋子该下在什么地方。
江如簇自然是虚心受教。
很快便令闻人旭更加忘形。
直至平儿笑嘻嘻趴在江如簇耳边,说闻人旭这些日不知是怎么搞的,竟以为自己是这都水府院中的主公般,对满院子仆从指指点点,教训完这个教训那个。
“才短短几日时间,便已将院中众人得罪了大半。”
江如簇挑眉。
心中不住暗叹,这闻人旭实在太沈不住气了。
她这里还没开始使力呢,他便已招摇的快要升天了。
也不知惠文君怎就能对这等样人情根深种,这么快便沦陷。
“他没有在你们面前指手画脚挑不是吧?”
“那他自然是不敢的。”
平儿十分神气:“他还算有些眼色,不论他在别人面前如何耀武扬威,却从来不敢在我们院子里的人面前放肆。”
“只是……”
平儿神情覆杂,似是愉悦,又似是苦恼:“他始终忌惮着女公子,怕是会影响我们的计划。”
江如簇心中暗暗算了算时间。
老神在在对平儿道:“何须着急,再过几日,孙公那边的消息便能传回来了。到时他又能拿到大笔银钱,又自以为握住了我们草芥人命的把柄,心中那仅剩一点点的忌惮自然也就烟消云散了。”
“我就不相信了。不过一个小小的闻人旭而已,我还能收拾不了。”
平儿自然知晓江如簇能耐,但还是忍不住叹息。
“只是可怜了惠文君,奴听说,近几日她心情不太好,吃的少睡的也少,好像还和闻人旭发生争执,吵了几句。”
江如簇也不由默然。
这也是无法之法,为了不让闻人旭闯出大祸事,也为了抓住他背后的操盘手,江如簇也是不得不这样做。
“若是我们此番行事,能让女师看清楚闻人旭究竟是何种样人,从此远离他,那便是最好。否则,都对不起我这段日子花出去的几万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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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丶相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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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儿也跟着感慨不已。
倒是一直伺候在江如簇身边, 没怎么开口的判儿忽然忧心道。
“女公子,再过两日,您便要与惠文君一同离府了。到时, 都水府中只有姑爷和闻人旭,会不会让他们一拍即合,做出些不该做之事?”
不待江如簇说话, 平儿已代劳了。
“判儿不必担心,女公子早已有安排了,到时定叫闻人旭舒舒服服的,连都水府大门是朝哪边开的都忘记了。”
判儿眉头却皱的更紧,连声说不是不是,她担心的已不是闻人旭用言语哄骗董七郎, 使他在治理河道事上犯错。
“奴是担心, 若闻人旭在那销金窟里乐不思归,再把姑爷给一并骗去了, 那不也是照样叫他办成了事。女公子之前不是说过, 这个闻人旭八成是冲着董家来的?”
是呀。
董公对董七郎寄予厚望。早已安排好一切,预备将下一任董家主公之位交到他手中,若是叫闻人旭三言两语将董七郎骗到赌|坊|花|楼。到时候,藏在闻人旭背后的人, 依旧可以成事。
不过, 要想让董七郎不与闻人旭接触,法子多的是。
江如簇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便想到了。
“反正要呈给陛下的疏奏早已送出去了,现下, 兄长与我能做的, 便是等长安城消息。”
“到时候, 我就找个理由,将兄长哄着,与我们一同去拜访女师的好友,不将他留在都水府便好了。如此一来,闻人旭行事也能更加无顾忌,错的更离谱些。”
只是,江如簇千算万算,却独独没算到,惠文君口中的闺中密友,竟是洛州州牧家的女公子;更没有算到,竟会在洛州州牧家中,遇上高翧睿。
江如簇看着远远立在亭中的高翧睿,正想着要如何躲过去。
洛州州牧郭大人便已高声招呼。
“高将军快看,半个时辰前才谈及之人,现下就来了。”
郭州牧一边带着他们一行人,望高翧睿处去,一边笑着向董七郎解释。
“董大人有所不知,前些日,东野公才刚刚从我这里取走堪舆图,说是要助你治理河道所用;今日,高将军便来了,为的也是这堪舆图。”
江如簇心中一紧。
之前便听东野公说起,汝南郡似是要反,如今高翧睿出现在这里,看来,是朝廷已决意要对汝南郡用兵了。
只是,高翧睿与汝南郡开战,难道不应是想方设法取得汝南郡的堪舆图吗?
怎的反而要取洛州堪舆图。
好在,董七郎不但与她有同样问题,还替她问了出来。
“七郎。”
高翧睿声音如皎月般透润中带着清寒,如同周身散发出的气场般。
他目光淡淡,在江如簇等一众女眷身上一扫而过。
似是并未为谁多停留。
又似乎,在江如簇身上顿了一下。
揖首下拜:“芳澜君,惠文君。”
之后,才亲自答了董七郎的问题:“七郎有所不知,我此来,除了要料理汝南王事外,还要处置一夥从长安城流窜至洛州的流寇贼匪。这夥人实在狡猾,常年在并州长安和洛州三地流窜,我已领卫队绞杀数次,都被他们隐入山野给逃了。”
“此次将他们重新围到洛州,乃是动了清剿之心,这才来州牧大人处借堪舆图一用。”
江如簇恍然。
她心中总有荒诞直觉,觉得高翧睿所言的那夥流寇贼匪,应就是之前追着她,从并州到长安的那些人。
郭大人早已笑起来。
“洛州境内树林山地众多,若是没有堪舆图指引,怕是真的很难将那些人捉住。”
“子霆莫要着急,我已传信给东野大人,最迟明日,他便会亲自将堪舆图送来。”
一众人正说着话,孙永盛忽阔步出现。
待看到坐在席中的江如簇时,他立刻失态,直接上前来拜,惹来郭大人一阵瞩目。
待到得知孙永盛是江如簇举荐到高翧睿麾下时,郭大人看江如簇时总带着些散漫的目光,终于郑重起来。
江如簇本就只当自己是个添头,没想一直坐在这群人当中,现下自然是抓住机会,与孙永盛一同出了亭子。
“没想到,当真是女公子,我还以为是我看错了。”
孙永盛连连感叹。说他日前接到海边传去的信,提及一个叫闻人旭的人,和一个狠毒无匹的法子时,就觉得不对劲。他此行是专门追着少年一同来的洛州,早上一到便马不停蹄直奔都水府,却被门房告知,江如簇一行外出访友去了。
“我还以为这一趟要跑空呢。”
“女公子使人将那简牍带到海边去,可是觉得,闻人旭有何不妥?”
江如簇自然点头。
将自闻人旭出现后发生的所有事,都和孙永盛说了一遍。
“东野大人虽也在查此人,但我知晓,你的路子定是比他要广,不知你能不能使人重新去黎阳细细打听搜寻,不论是何等样细枝末节,都不要放过,我一定得将闻人旭背后之人揪出来。否则,不管董家能不能逃过此劫,女师都是第一个遭殃之人。”
孙永盛立刻好呀好呀应下,立刻便要交代人去办。
却被江如簇拦住。
“之前听高大人说,你往两处州郡替他勘察地形,绘制堪舆图。如今可是做完了?”
“做完了。”
孙永盛乐呵呵笑:“多亏女公子教我绘制堪舆图的法子,真是帮了我大忙了。高将军平息兵乱后,还特地找出了被当地郡太守藏在库中的堪舆图比对,说我画出来的图,与当地那副真正的堪舆图分毫不差。”
“真的吗?”
江如簇简直大喜过望。
当初知道孙永盛有过目不忘之能时,她便有意将一些绘制详细地图的法子传授给他。
如今看来,孙永盛不但能过目不忘,在绘制地图方面,也是非常有天赋的。
“女公子若是不信,大可以去问高将军。”
孙永盛拍着胸脯保证。
还没等江如簇说话,旁边已传来高翧睿声音。
“我作证,孙公绘制出来的堪舆图,确实与郡太守府库中的堪舆图分毫不差。”
江如簇看着少年越走越近,急忙恭敬拜下,称了声高大人。
高翧睿似是被她的声音点了穴般,立刻止住步子,立在了离江如簇两米远的草地上。
孙永盛看看江如簇,又看看高翧睿,正欲退开,叫他两人好好说说话,却被江如簇眼急口快拦住。
“未曾想过今日能遇见高大人,妾正好有一事相求。”
“你是想要孙公吧?”
江如簇虽没说她要求什么,可高翧睿却似乎早就知道了。
他又继续道:“我问过孙公,他说他画堪舆图的本领是你教的。此次,陛下将治理河道的总领权交给你,我便知,你定是需要孙公帮忙的。”
“孙公有过目不忘之能,来之前,我已带着他看了宫中藏有的所有州郡诸侯国堪舆图。”
“如今,只剩下汝南郡与淮阳郡。这两地乃是世袭罔替的诸侯国封地,早在先皇在位时,这两地的堪舆图便是由两位王侯直接保管的。不过你不用忧心,待到此次战时平息,我便立刻使人将这两地的堪舆图送到你手中。”
就是说,少年同意将孙永盛交给她了。
江如簇心喜,正要再次下拜来谢高翧睿,却听到他声音。
“孙公不能在你处多留,我只能将他借给你半年;半年后,你便要将他交还于我。那时候,你应是已经将治理河道所需的一应图纸都画出来了吧?”
“我保证,三个月内,将汝南与淮阳两郡堪舆图送到你手中。”
江如簇想了想,若是高翧睿真能在三个月内将那两郡堪舆图送来,那半年时间也是够了。
她当即郑重谢过他,便要转身离开。
“芳澜君。”
高翧睿声音略略提高了些:“再过半月,便是你的及笄之日,我准备些许礼物想送于你做贺礼,你一定不要……”
没等他将话说完,江如簇已淡然打断。
“不必了,高大人赠予我的礼物,我早已收到了。”
高翧睿不解,急忙往江如簇身前追了两步:“你此言何意,难道是有人冒我的名……”
“高大人身份尊贵,相信这世间并无人敢冒大人之名行事。况且,那礼物,是高大人亲自送给妾的,妾已收到了。”
高翧睿越发不解,急声问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江如簇一默,目光瞥见正朝这边看的董七郎,直接了当。
“与高大人相识已久,妾始终未想明白一件事,那便是高大人为何不顾妾所求,非要将妾引入朝堂,举荐到陛下面前。妾以前当真以为,高大人将妾举荐给陛下,是为朝廷为万民;可那日与东野公相谈后,妾才知晓了高大人此举的真正原因。”
“高大人自己是个心向旷野,却不得不因宿命被囿于朝堂困局之人,便想将妾也一并拉进这漩涡之中。”
“想必当日妾屡屡跪于高大人前,拜请高大人放妾一马时,高大人不但没有将妾之所求当一回事,反而因不喜妾一味要置身事外的清醒态度,更加坚定了要将妾拉进这沼泽滩的决心吧。高大人,妾今日想再回答您之前所问之问题。妾此生从未如此恨过一个人,高大人是第一个。”
81丶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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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后悔了。”
高翧睿忧戚望江如簇:“我早已后悔了。”
他喉头困厄滚动, 似是想追上江如簇,又有所顾忌。
他虽压低声音,可略带凄楚的话语, 依旧被悠悠寒风裹着,钻进江如簇耳中:“自你被祖母所逼,跪倒在我眼前那一刻, 我便后悔了。可我不敢告诉你,那时你总说我讨厌你,其实不是,在那之前,你便已入了我的心。”
“我们之间,从来不是我讨厌你, 而是你讨厌我。”
“我知晓的, 我都知晓。”
“是我对不住你。”
江如簇被平儿扶着,走得飞快。
迎面撞上董七郎, 望着他清湛的笑, 江如簇的心才静下来。
“外头风急,小心着凉。”
董七郎将手中大氅披在江如簇身上,捧着她被寒风吹得冷冰冰的手,贴进自己温热的怀中。
身后传来脚步声, 江如簇没有回头。
却听到董七郎声音。
“子霆。许久未见了, 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正巧,下个月是如簇妹妹及笄礼,没有办法在长安好好替她庆贺,但若多几个相熟的人来陪着如簇妹妹说笑聊天, 她也定会开心些。”
“不知子霆那日可能抽出功夫, 来都水府坐上一坐?”
高翧睿声音幽淡, 却隐见柔和之意:“好,我一定到。”
重新回头亭中,江如簇只觉耳边一阵嗡嗡,又一阵铮鸣。
座上众人说什么,她一句都未听清。
直到董七郎声音再传来:“如簇妹妹,你是不是不舒服,手怎么这样冰凉?”
江如簇的手一直被董七郎握在掌中,似是觉察这样无用,他甚至疼惜的将她的手掌贴在他温暖的袖中,任她冰凉的手掌贴着他的胳膊取暖。
却依旧没能将她的手焐热。
“如簇,是不是冷了?”
惠文君似是也注意到江如簇异常,躬身上前来问。
三人举动立刻引得亭中众人瞩目。
江如簇这才恍然。
她下意识用手掌贴了贴冰冷面颊,对着所有人歉意一笑,才答惠文君的话:“可能是昨夜没休息好,今天又吹了些冷风,觉得身上有点冷。”
郭州牧看看亭外大风吹动的树梢,又看看紧张关注江如簇的董氏姐弟,急忙道了声失礼,连声叫郭娘子快快带女眷去歇息,又招呼仆从或是准备炭火,或是请城中医士。
靠在柔软的床榻上,盖着被炭火烤的暖烘烘的被子,江如簇又被董七郎哄着,喝下了一整碗苦哈哈的汤药,这才躺下。
“含块饴糖,去去口中苦味。”
董七郎在惠文君揶揄目光中,将饴糖送进江如簇口中。
说笑着与郭娘子相携离去。
江如簇这才不自在起来。
她也没想到,她本只是随便找个借口,却累的董七郎这样紧张,连亭中叙话都散了。
“兄长,都是我不好,打搅了大家雅兴。”
董七郎并不以为意,悉心替江如簇掖好被角:“不过是坐在一起说话罢了,今日能说,明日也能说。”
“你的身子才要紧。”
“都赖子霆,明知你受过伤,身子弱,还非要拉着你说这么久。你也是,别总将那些礼仪规矩看的太重,子霆不是在意那些繁文缛节的人。下次他若再拉着你喋喋不休,你便叫他找个暖和的地方。”
江如簇心中既感动又好笑,却连说不行。
“兄长疼惜我,可我与高大人始终尊卑有别,不能因为高大人不在意,我就礼数不周全。街上本就传遍了我与高大人流言蜚语,若我与他再相处的太随意,更要惹人议论,还要累的兄长一起被数落。我可舍不得。”
董七郎被江如簇哄的心热,握着她的手,在掌心捏了又捏。
不禁眉开眼笑:“我信你。”
惠文君与郭娘子久不相见,如今凑在一起,自然有说不完的话。
江如簇则被董七郎看着,躺在房中,直到医者再三保证,只是受了些风,已及时服了药,不会生病了,他这才允许她出门。
又下起了雪。
江如簇站在廊檐下,捧着手炉边看董七郎带着一众仆从堆雪人,边听平儿说闻人旭事。
闻人旭早已被她恭维出一身傲慢,自他们离开都水府,江如簇又使人以答谢名义给他送了一大笔银钱后,他便彻底放飞了自我。
整日不是在酒楼里吃喝玩乐,便是在花楼里与姑娘们吹拉弹唱,要么便是在赌|坊中一掷千金。
“林姑娘按女公子教的,日日恭维吹捧闻人旭,果然叫他更加忘乎所以了。”
“如今他日日住在林姑娘的小楼里,吃穿都有香软的姑娘们伺候着,还做着在赌|场里翻盘的大梦呢。”
江如簇却心不在焉。
“有梦想总是好的嘛。”
“他不是想翻盘吗,那便叫江守再给他送些钱财去,只要不让他再祸害女师,花些银钱算什么。”
平儿应了一声,出门去传消息了。
江如簇估摸时间,正准备叫人给董七郎送帕子去擦擦累了一身的汗,便听到由远及近脚步声。
竟是高翧睿与东野涉肩并肩,正从廊檐拐角来。
“七郎,看你在雪中戏耍半天了,回来歇歇吧。”
高翧睿停在转弯处:“芳澜君刚刚受风,你在雪地里呆的这样久,就不怕沾染上寒气,再使她生病吗?”
东野涉也乐呵呵帮腔。
“是呀,董大人。你说你,对河道事要是也像对这摊雪一样上心,咱们也不用日日吵了。”
董七郎一边跑进廊下使小厮给他弹雪,一边驳东野涉:“说的像是我非要和东野大人吵一样,还不是因为东野大人总像个一点就着的炮仗,才说两句话就跳脚,你我才日日吵架!”
江如簇听着他们一个站这头,一个站那头,又要开始拌嘴。
急忙去找董七郎,要将手炉给他。
却被董七郎急声劝住:“如簇妹妹快止步,我身上带着寒呢。”
“你先进屋,我换身衣衫便来,很快的。”
目送董七郎进屋,江如簇才扭头,重新看高翧睿与东野涉。
他二人磨肩而来,都冲着江如簇揖首。
东野涉礼行的敷衍些,一擡头便促狭道:“芳澜君在此处流连几日了,想不想听听平阴城里的大热闹?”
高翧睿看看江如簇,又看看东野涉,率先进屋。
东野涉声音便再次传来:“说是都水府里的闻人先生,不知在哪里发了笔小财,近些日不但频繁出入赌|坊;还日日流连花楼,与一位姓林的花魁娘子和琴对箫,比神仙还逍遥。”
江如簇漫不经心应了一声哦,跟在高翧睿身后几步,一同进屋。
未曾想,东野涉却说了一个更劲爆的消息。
“昨日下午,我出平阴城前才听说的。”
“闻人旭不知从哪里找出来一堆打手,将大街上那些往日欺负过他的乞丐,一个不落的都狠狠打了一顿,据说有好几个小可怜,都被直接卸掉了胳膊。”
“结果,因为他是都水府的人,街坊们便是将事情报到了县衙,县令大人也不好管。只得从中调停,劝闻人旭给那些乞丐赔些钱财了事,谁知,闻人旭非但不领情,还当街怒骂县令是狗眼看人低,又说县令有眼不识泰山,竟然连都水府的人都敢惹。”
“还得意洋洋当街宣扬他与惠文君关系,言及他是大司空董公的未来女婿,满天下,除了陛下再也无人敢对他怎样!”
江如簇猛的皱眉驻足。
忍不住在心中大骂闻人旭那个拿鸡毛当令箭的玩意儿。
他自己作死也就算了,竟然敢这样坏惠文君名声,看来真是活腻味了。
她淡淡望向东野涉。
屋里早已寻了地方坐的高翧睿也望向东野涉。
叫原本还乐呵呵的东野涉,立刻收起了满脸笑容,忙不叠道他昨天一听到这个消息,就叫人狠狠教训了闻人旭一顿,也派人去给当时在场的人家中都送了银钱封口,给那些被闻人旭收拾了的乞丐们送了钱和吃食。
“芳澜君就放心吧,就算我将兜里的钱都花光了,也绝不敢叫惠文君在我的地盘上名声受损。”
“董公那老奸巨猾的东西,我可得罪不起。”
“还有你,我更得罪不起。”
江如簇眉头一跳,恼怒望向东野涉,心中将这老大叔翻来覆去骂了无数遍。
这才悄眼去看高翧睿,却见他似是未听见东野涉说什么般,只低头摆弄茶事。只是,他对那些小杯子小盏子并不十分熟悉,动作十分拙朴。
江如簇不由松口气,这才不客气开始怼东野涉。
“听闻东野公这些天一直忙着找黄河沿岸的堪舆图,怎的,竟还能抽出时间,关心一个小人物!”
谁知,东野涉两手一摊。
一副高深莫测表情。
“我着什么急,我累死累活跑前跑后,才搞到两幅堪舆图。哪里像有些人,借着平息叛乱剿匪的借口,巴巴的就将所有堪舆图都送来了。这一下,不止我不用愁了,董大人也不用日日愁眉不展。芳澜君自然也不用时时想着该如何搜刮枯肠的哄董大人上进了。”
江如簇被气的噎住。
满脸凶相等着东野涉,正不知该拿他如何是好。
耳边就传来高翧睿冷飕飕声音:“如此一来,东野公便不用跑前跑后,累死累活了,可以好好歇歇了。”
82丶羡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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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野涉嘴角一抽, 呵呵干笑两声。
又听高翧睿道:“既然东野公清闲了,就把剿匪的担子接过去吧。想当初,东野公也能称得上是沙场中驰骋的一匹狼, 这才几年时间,就已松散的无法入眼了。”
此话一出,东野涉果然偃旗息鼓。
摆出一副你牛逼你厉害, 我惹不起你的表情。
擡头对着房梁发呆。
屋中安静下来,江如簇低头望指尖,耳边时不时传来杯盏轻撞声音。
不多时,董七郎便急匆匆而来。
江如簇一边看董七郎教高翧睿泡茶,一边和东野涉打眉眼官司,狠狠瞪了他好几眼。
她算是看明白了。
这个东野涉, 和高翧睿怕不止是有旧那么简单!
“董大人, 你可别只顾着摆弄这些玩意儿了。”
东野涉最终没能受得住江如簇眼神,认怂开口。
“你要是再不管管你府上那文书先生, 我这个郡太守就得出面了, 到时候闹得你与董家面上无光,董大人可不能怪我!”
董七郎根本不知晓这些事。
如今一听,自然是大惊失色,急忙交代身边信中的小厮回平阴, 先将闻人旭制住, 关在府中。又扭头来问江如簇,这个惹是生非的闻人旭,是不是就是她之前提起那人。
江如簇自然点头。
“都怪我未曾将此事与兄长说清楚。”
“我之前只是隐隐听院中在传,说闻人先生时常与女师在一处, 好像还有几次, 将女师气的落泪。没想到, 此人竟是这样不妥。”
董七郎眉头紧锁,连连惊叹。
言及自从听江如簇说起惠文君与闻人旭的事,他便开始留意,对府中的流言也略知一二,为此他还特地找闻人旭叙过话。
“我看那闻人旭也懂些纵横之道,应是不至于做出这等样糊涂之事的人。”
“没想到,竟看走了眼。”
“既如此,这件事我会好好与阿姊说的,如簇妹妹且放宽心。”
江如簇闻言,终于大大松了口气,不住声恭维董七郎,再次将他哄得眉弯眼笑。
当夜,躺在软榻上,江如簇翻来覆去不得眠。
一直到天将亮起时,她先是听到院中一阵整齐离开的脚步声,然后便隐隐听到一声马蹄嘶鸣。
“锁儿。”
“女公子。”
锁儿就陪在江如簇帐外,趁着江如簇坐起的功夫,她已点了灯,甚至还端来一杯温热的茶水,给江如簇漱口。
江如簇呆呆盯着床帐。
似是出神般心不在焉:“高大人和东野公是不是私交甚好,无话不谈?”
锁儿满脸尴尬。
应是未想到江如簇会问这事。
磕磕巴巴半天,却依旧如实告知:“什么事都瞒不过女公子,高将军曾在战场上救过东野公的命,且不止一次,所以他二人私交甚好,书信往来从来不断。东野公常会说一些平阴城的奇闻异事给高将军解闷。还有东野公的新妇,正是武英武勇两位大人的阿姊,据说还是高将军做的媒。”
所以,他先交代她,若遇难处可直接找东野涉解决。
后又猜测她绝不愿欠他这个人情。
便让东野涉主动找上她。
甚至,借东野涉之口,说出他不能说,也没勇气说的话;又从东野涉那里时时了解她可能遇到的各种样难处,一一替她解决?
江如簇不耐烦的躺回被窝,又烦躁的翻了个身。
耳边却再传来锁儿声音。
“女公子何必烦忧,奴早已得了高将军交代。”
“高将军说,我们这些到女公子身边伺候的人,虽然都是自他府中出来的,可到了女公子身边,就应该一心一意奉女公子为主,听女公子的吩咐办事。”
“他对我们没有别样要求,只一点,若女公子遇到什么过不去的难关,那便一定要告知于他。”
“奴觉得,高将军是如此对奴这些人说的,应也是如此对东野公说的。”
背后窸窸窣窣一阵。
屋中重新陷入一片黑暗中。
锁儿声音继续传来:“女公子何必多想。奴看女公子与高将军都是真心为国为民,心存大义之人。女公子在平阴所作所为,皆是为黎明百姓,为陛下,为朝堂。高将军助女公子,便是助这天下所有人。”
“女公子与其想着如何拒绝高将军帮助,怎样做才能使高将军真正远离您,倒不如别将高将军所做一切放在心上,只当你们都是一心为公的,便可以了。”
江如簇无声叹息。
纵使锁儿舌灿莲花,可她却是个心性十分坚定,且始终心怀理智之人。
她若是连这一点差别都分不清。
又怎会博到今天这一切。
稀里糊涂的,江如簇也不知晓自己究竟睡没睡着,睡了多久,待到被平儿叫醒时,外头早已是天光大亮。
今日是郭娘子出阁之日,整个郭府都热闹非凡,宾客满堂。江如簇低眉顺眼跟在惠文君身后,听她与席间几位相识的女娘闲话家常。
好不容易等宴席散了,江如簇一行人终于返回平阴城。
待到他们进府之时,闻人旭正静立在院中,似是早已知晓他们这时候回来一般,殷勤的向惠文君迎来,对她嘘寒问暖,好一番关怀。
看他那做派,竟像是当他们离开这些日,他从未做出过任何荒唐之举。
“闻人先生,跟我往书房一趟,我有事与你说。”
董七郎将闻人旭带走。
江如簇则跟着惠文君,一同到了她那里。
惠文君面色不佳,浑身都透着疲惫。
郭娘子的这场婚礼,似是将她浑身力气都抽空了一样,她靠卧在床榻上,看江如簇忙进忙出,朝她招了招手。
“他可是闹出什么事了?”
江如簇自然知晓惠文君口中的他指的是谁,淡淡点头。
若不是当日突然想到请东野涉帮忙,江如簇还不知道该怎么向董氏姐弟说破此事,现下惠文君已有所察觉,主动问起,她自然不会放过这样好机会。
“女师,您还是听我一句劝吧,您是董公之子,又是陛下亲封的惠文君,博学清贵,长安城中不知道有多少世家公子等着您挑选。那个闻人先生实非是您的良配。”
惠文君眉色一闪。
瞩目望着江如簇,目光戚戚。
“他是我领进家门的,我怎能不知晓他是何等样人,可我就是控制不住,对他动了心。”
“如簇,你知道吗,若是能选,我才不愿做董家女娘。我哪怕是做花楼里被人唾骂的姑娘,做街边操劳度日卖鱼卖豆腐的下等女娘,我也不想做董家女娘。我像是被关在笼子里,用尺子量出来的假人一样,走一步路要跨多远,呼吸一次要隔多久,甚至嘴角要弯到什么弧度,都得被人管制。”
“我羡慕窗外的花,羡慕树上的鸟,羡慕水里的鱼。”
“可我最羡慕的却是你跟他。你虽是商户出身,却从不自轻自贱,而且肯为了摆脱祖母钳制奋力拼搏,甚至不惜背上不孝不剃之名,你能依靠自己的理智隐忍丶睿智多谋,得到心中想要一切;而他……”
“我确实曾被他所骗,以为他是个可堪托付之人。但这么久的相处,我又如何看不出他是偏狭阴狠的性子,可我依旧羡慕他能豁出一切,不择手段往上爬。”
“你与他都在摆脱自己的出身,只不过你走的是正道,而他走了邪道。”
惠文君眼角泪光泛起,滚落到腮边。
她握住江如簇手。
“都怪我被管制的太死,认识的人也太少。我能认识这等样的人只有你和他,你是女子,我只能将满腔疼爱付诸于你身;而他是男子,他以男女之情诱我,我又怎能不上钩?”
“如簇,就是这样的一个我,说什么博学清贵,实际上,连出一趟门也要有你相帮才能办到的人,我还能如何呢?”
江如簇默然。
她其实隐隐能察觉出,惠文君已推断出闻人旭的真性情。
只是推断归推断,始终不是亲眼所见亲耳所闻。
所以,她安排了一切。
她就是想戳破惠文君的幻想,想撕下闻人旭的假面。
她自以为是的想让惠文君清醒。
却未曾想过,自始至终,惠文君都是明白的。
她清楚的知道闻人旭是个怎样的人,知道他贪财好色,极端又阴狠。可她依旧爱这样一个坏人。只因为这是她被迫循规蹈矩的一生中,拥有的唯一一次叛逆机会。
“女师,您又何需如此。”
江如簇喉头发涩,鼻尖发酸。
“女师,一切都有我,您其实不必这样着急的,您信我,我总有办法,让您过上想过的生活。”
惠文君眼眶通红,泪流满面,一直摇头。
“我总不能什么都靠你相帮。如簇,我也想为自己活一次,我不想一辈子都是董家女娘,是惠文君。我想我就是我。”
江如簇猛的喘了一声。
她耳朵嗡嗡作响,脑子里一片空白。
她突然有种心被钝刀子狠狠砍了一下的剧痛,让她吸不上气。
可笑,真是太可笑了。
分明她才不是这个时代的人,她才应是不顾一切实现自我,追求自由的那个人才对。
可她胆小;她自私;她懦弱;她惜命。
她只想活着。
为了活着,她可以做一切或对或错的事,可以说一切或真或假的话。
83丶约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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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师, 其实我使人查过他。”
惠文君面上一惊,继而笑开。
“我早该想到的,如你这般小心谨慎之人, 怎么会放一个来路不明之人在身边,却什么也不做呢。”
惠文君泪湿的面上扬起笑颜,她握紧江如簇的手:“那你可否查到, 他另有妻室?”
江如簇摇头。
她早已想到惠文君会问及此事。
但她更在意另一个答案。
“他父母皆亡,未曾娶妻。”
“可是女师。”
“他就这样莫名其妙出现,短短数日,便引得您心动不已,成功进入都水府谋职。还偏偏是在兄长到平阴,又领了治理河道的大差事时候。您当真不担心, 他此来是另有筹谋?”
“若他是为人所用, 被刻意安排来的。那您定要将他留在身边,有一天, 被他逮着机会, 拖了您与兄长,甚至是整个董家下水。您也绝不后悔吗?”
惠文君睖睁盯着窗外许久。
倏然笑开。
“董家有七郎和阿翁。阿翁心思缜密,多年筹谋,在朝中诸多安排, 又怎会败在闻人旭手中。”
“莫说如今闻人旭只在平阴。便是有朝一日, 他与我一同回了董家,阿翁也定会将他紧紧抓在手心,一边贬低他的出身,践踏他的尊严, 一边榨取他的谋略, 使他为董家所用。”
也就是说, 不论如何惠文君都要与闻人旭在一处。
即便搭上整个董家,也在所不惜。
望着这样的惠文君,江如簇心中忽生出浓烈且巨大的疼惜与敬慕。
罢了,惠文君本就是非常聪颖之人。
身边又有她相护。
哪怕任由她与闻人旭相处又有何妨,就让她去做心中想做之事;待到有一日,她想回头了,她再稳稳的接着她,便是了。
至于董家不董家的,又与她有多大关系。
“好,女师只管去做想做之事,我会护着您,也会护着兄长的。”
惠文君破涕为笑,感激望向江如簇。
她们都明白,自这一刻开始,她二人无论是命运,还是名声闺誉,都紧紧相连了。
可看着柔弱多愁的惠文君,江如簇依旧希望,闻人旭能改邪归正。
至少能浪子回头。
靠在软榻上,江如簇看着在身边绕来绕去的平儿,索性放下手中书简:“怎么了?”
平儿惊的啊一声。
顿了半晌才忧心道:“女公子,您真的要看着惠文君就此泥足深陷,还有您刚刚说的那些话,难不成我们就再也不查闻人旭了吗,他那样人怎能配得上惠文君?”
江如簇默然。
实则,她不知该怎样回答这个问题。
因为她知晓,惠文君也许喜欢的,想追求渴望的,并非是闻人旭,而是自由。她想挣脱董家女娘这个名号的桎梏,从此做自己想做的事,说自己想说的话,再也不受任何腐朽礼教约束。
“我们自然是要查闻人旭的。”
“女师喜不喜爱他,与他这个人有没有危险并无太大关系。”
平儿总算静下来。
拍着胸|脯连连道,吓我一跳,我当真以为女公子就此不再管闻人旭行事作风了。不过女公子这么厉害,肯定也能看得出来,像闻人旭那样阴狠毒辣,又爱张扬之人,闯祸不过时间问题。
江如簇深以为然,连连夸奖平儿最近书念得越发出息了。
“你若是闲来无事,就教着我们院中其他人算算数,认认字。”
“别等将来,我将你嫁给武勇将军后,身边连个用的顺手的人都找不到。”
平儿又羞又怒,红着脸直说江如簇不正经。
两人正嬉闹,董七郎便进了院。
他先是斥江如簇与平儿主没有主样,仆没有仆样,怎么能如此没规矩打打闹闹,是有违尊卑之礼;被江如簇哄着劝了两句,他才说明来意。
原来他找闻人旭谈话,结果并不尽如人意。
“那个闻人旭,虽站在我眼前,却从始至终都未曾用正眼看过我一下。我问他与阿姊事,他竟丝毫不害怕,芝麻倒豆子的全都说了,还说他与阿姊之间,是阿姊离不了他。”
“又口口声声说,阿姊就喜欢他放|浪不羁,为他的才情倾倒。”
“他甚至还说,若是我能有法子叫阿姊不喜欢他,他也不稀罕待在我都水府;他乃辅君之臣,才不会将我这等样人放在眼中。”
江如簇咋舌。
她倒未曾想,闻人旭竟如此嚣张。
她嘴角勾起一抹淡笑,招手叫来江信:“使尺树二人去,将闻人旭带来,给我狠狠打。”
江如簇本不想让闻人旭与惠文君在一起,行的是捧杀之道。
可如今,惠文君要在闻人旭身上寻找自己价值,她自然要尽心竭力,将闻人旭教导成一个最为顺手的工具人,给惠文君用。
不论惠文君是否真心喜爱闻人旭,既然闻人旭敢诱惠文君动心,要从惠文君这里下手,那便要学会,如何求人道理。
尺树二人风驰电掣而去。
董七郎却惊的啊一声,连连道这样不好吧。
说闻人旭是惠文君心中所爱,要是打坏了,惠文君一定会心疼。
又说似他这样的人,只需想法子磨磨他性情便好;若是他依旧屡教不改,只需等到惠文君对他的兴趣淡了,直接将他赶出府去,何必要脏了自己手。
“兄长可知,对待闻人旭那样嚣张跋扈之人,就应该比他更加狠辣决绝。”
“他本身就来历不明,不过因为被女师喜欢,才得以进到我们府中,那他便应该学会伏低做小,应该学会谨慎谦卑。可他倒好,这才多长时间,他便以为自己是这都水府中主官,不但不将女师放在心上,竟还敢不将兄长看在眼里。”
“对待他这样人,就应该让他明白知道,何为一力降十会道理!”
江如簇拉董七郎坐在茶桌前,亲手为他奉上馥郁浓香的茶水。
“以前在府中,兄长总有君舅相护,只需要专心应付御史台诸事。但如今,我们在外历练,无论是生活上的繁杂事,还是府中仆从的约束教导,都不能再靠旁人。”
“兄长是这府上主公,既要挑起主公担子,也要有主公的威势。”
“怎能任凭一个区区文书先生,这样欺辱?”
江如簇话音未落。
院子里响起了啪啪啪打板子声音。
却始终没有闻人旭哀嚎传来。
董七郎讶然望向江如簇。
不用他开口,江如簇便已知晓他想问什么:“兄长可是疑惑,为什么抽板子声音如此激烈,却未听到闻人旭叫声?”
董七郎自然忙不叠点头。
江如簇淡淡一笑。
“因为我使人堵住了他嘴巴。”
“女师喜爱他,自然不忍心我们过多苛责他。可属官就是属官,兄长遍通经史,自然知晓属为何意,附庸为属,部下为属。既是附庸又是部下,那他就应该行附庸与部下该行之事,否则岂不是尊卑无序,君臣不明?”
“即便他是女师喜爱之人,也不能忘记自己本分。”
江如簇这一套尊卑有序的说辞,几乎毫不费力就说通了董七郎。
他本就是受的这等样教育。
只是因从未处理过府中庶务琐事,才一下子被闻人旭那番说辞打的措手不及;如今被江如簇这般循循善诱,他立刻便想明白其中关节。
“如簇妹妹这是在教我行事?”
江如簇闪动着波光盈盈双眸。
大赞董七郎真是个会举一反三,十分聪颖之人。
“兄长就像天上一尘不染的谪仙,往日只专注公务,从不曾约束管教家中仆从,不知该如何行事;可我不同,我自小便是在红尘里打滚的,成日操心的就是吃什么穿什么,能领到多少月历银子,身边的人听不听话这样的俗事庶务。”
“所以,如闻人旭这般被女师喜爱的人,挑战了兄长作为主君的权威;兄长虽心中愤怒不平,却着实不知该如何管教他。但我知晓。”
“可只有我知晓是无用的,我哪怕再会管教下人,也只能管束内宅仆从;而兄长是在外行事的郎君,身边伺候的也都是外院仆从,若是他们犯错,却需得由我一个内宅女娘来主持教导,那他们便只怕我,不知怕兄长。日子久了,他们难免会对兄长这个主公生出轻慢之心。”
“兄长觉得,是不是这个道理?”
董七郎这样出尘脱俗,每日只需捧着竹简作赋作章的皎月君子,本就不通晓这其中门道,自然是江如簇说什么他便信什么。
更何况江如簇逻辑严密,又说的有理有据。
早就令董七郎心悦诚服了,他自然连连点头。
“兄长不会这些,是因为以前有家中长辈相护,你不需要操心;亦是因为从来没有人在你面前做过这些,也没有人与你说起过。”
“兄长如此聪颖,今日只需看我如何处置闻人旭,明日便可融会贯通,将自己身边人管得服服帖帖。只要兄长有这样调|教人本事,往后无论走到哪里,都再也不敢有任何一个人轻视怠慢兄长,不将兄长放在眼里。”
董七郎嘴巴微张。
满目不解望着江如簇,似是不明白她为何如此说。
他正要开口问,却被快步进门的平儿拦住了话头。
“女公子,板子打完了,闻人先生晕过去了。”
江如簇漫不经心点头,一边示意董七郎只需看她如何行事便好,一边老神在在问平儿。
“没伤着闻人先生吧?”
84丶管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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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怎会呢, 如今府中都知晓,闻人先生乃惠文君看中之人,奴一等人纵是万死也不敢叫闻人先生受半点伤。”
江如簇在董七郎目瞪口呆下点头。
“用凉水把人浇醒, 带过来见我。”
“再去城中请个厉害的医师来,闻人先生尊贵,可不能使他受风生病, 累的女师担心。”
平儿应了一声是,悄然退下。
眨眼功夫,尺树二人便架着浑身湿透的闻人旭进了门。
应是被冻得惨了,闻人旭面无人色,满脸透着青紫。
被尺树二人放在软榻上,下一秒便塌了架子。
“闻人先生这是怎的了, 走路未注意掉进湖里了吗, 怎全身是水,这要是着凉了可怎么好?”
江如簇笑语盈盈, 柔声招呼平儿快快给闻人先生准备炭火, 烤一烤浑身寒气,可别受了风,过病气给女师。
闻人旭抖抖缩缩,扑上来贴在江如簇脚下火盆旁, 暖和了十来分钟才回过神来。
他怒不可遏瞪着江如簇, 上下牙齿打着磕碜。
眼底浮现一丝怒色。
“江如簇,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女娘,你竟敢打我,难道你忘了, 我是你未来师公。”
“你在我席前听讲, 才过去几日, 便如此不将我这个师公放在眼里了吗?”
江如簇冷冷一笑。
转头望向平儿。
平儿立刻一声呼呵,叫来守在门外的尺树二人。
“女公子交代,无论用何种样法子,还请二位让闻人先生清醒清醒。省得他如此昏聩糊涂,浪费女公子口水。”
尺树二人电掣星驰而来,将刚刚直起身子的闻人旭再度压倒,一人眼疾手快捂住闻人旭嘴巴,一人照着他胳膊就是一拧,寂静室内立刻传来咔嚓一声脆响,紧接着便是闻人旭哼哧急|喘的痛呼。
他目光怨毒地盯着江如簇,似乎要将她碎尸万段一样。
尺树二人二话不说,又照着方才的操作,将他另一条胳膊也拧折了。
接连剧痛之下,闻人旭终于坚持不住,啪的一下栽倒在地。
可他却依旧恶狠狠瞪着江如簇。
江如簇嘴角笑意更盛。
下一秒,尺树二人再次动手,直接掰折了闻人旭一根手指。
安静的室内,只有被塞了嘴巴的闻人旭吭哧吭哧的喘|息声,以及呜呜反抗声。豆大的汗水从他额头不断往下滑,犹如瓢泼大雨般,很快便沾湿了衣领。
他一身桀骜难驯的骨头终于被碾碎。
愤愤不平的目光也全数收了起来。
江如簇淡淡一笑。
耳边再次传来平儿声音。
“我家女公子问闻人先生,你可知晓我家女公子是陛下亲封的芳澜君,享九千户食邑,是可以与文武百官共立朝堂的尊贵之人?”
闻人旭似乎痛得失去了浑身力气。
他身体猛烈抽搐一下。
便要爬起来。
只是未等他动作,平儿已再次开口。
“我家女公子的规矩,叫你说话才能说话,叫你动才能动。”
“闻人先生若是再不受教训,我家女公子不介意将你的十根手指全部掰断,反正我们都水府家业尚可,要养先生一个废人并不在话下。”
眼看着尺树二人又要朝他身边靠近,闻人旭急得呜呜两声,终于还是熬不住,重新趴倒在地,将额头紧紧贴在了冰冷地面上。
江尺这才动手,将塞在闻人旭嘴巴里的布条扯出来。
闻人旭疼的闷哼一声。
却将声音压得极低,很快便尽数吞了回去,再也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咕噜噜滚水的声音在室内响了很久,闻人旭才终于缓过神,强忍疼痛,回了一句:“小人见过芳澜君,请芳澜君安。”
江如簇漫不经心扫了他一眼。
依旧由平儿代劳。
“我家女公子问,闻人先生这一身伤,是怎样搞的?”
闻人旭强吞下喉头的颤抖,深吸口气:“小人出门未注意路上行车,不慎被撞倒,滚进沟里,折了两条胳膊,沾了一身水。”
直至此刻,江如簇才挥了挥手。
让一直候在门边,早已被屋内情形吓得面无人色的两个粗使仆从,将炭盆送到了闻人旭近旁。
“闻人先生可知你为何受罚?”
“小人该死,小人不该轻狂放纵,得了几日尊待,便恃宠而骄。”
闻人旭一边回话,一边悄悄看江如簇。
见江如簇始终满脸笑意。
又偷偷望向坐在她对面的董七郎。
后又温驯的收回目光,继续道:“小人不该肆意张狂,不将主公放在眼里,小人知错了。”
江如簇玉白的手指在案几上磕了两下。
身后平儿立刻冷声呵斥开口:“看来闻人先生还没有受够教训,不知该如何回主子的话,既如此,那便有劳……”
不待平儿话说完,闻人旭已浑身颤抖,将头磕得嘣嘣作响,抢白道:“女公子,求女公子饶了小人这一次。小人知错了,从今往后再也不肆意轻狂,绝不敢在街上招摇过市,不再入花楼,也绝不入赌|坊。”
“自此以后,小人定将惠文君捧在心尖上,不使她受半点委屈,也绝不敢再轻慢主公一星半点。”
“求女公子饶命。”
他不住磕头,即便额头已红肿一片,也不敢停下来。
直至江如簇开口。
“闻人先生知道规矩就好。”
“我家女师与兄长是良善之人,愿意厚待身边下官与仆从,我自然也愿意敬着各位。可若是有人不识趣,非要踩着我家女师与兄长往上爬,那我自然也不会客气。”
“闻人先生应是不知,我家中女弟的郎婿,就曾因对我不敬,被我使人打断了脊梁,如今只能躺在床榻上当个废人。我观闻人先生是个聪明人,应是懂得何为识时务者为俊杰道理,闻人先生觉得我说的对不对?”
闻人旭哪里还敢辩驳。
再次砰砰砰磕了几下头,连道是是是,女公子说的是。
“我与闻人先生不是第一次打交道了,先生应知我是个赏罚分明之人。还望先生仔细掂量清楚了,在我女师面前该说何等样话,做何等样事。先生若再累的我女师为先生落一滴泪,那我便敲碎先生一根骨头,断先生一根筋脉。”
“先生可记住了?”
闻人旭自然连道记下了记下了,往后他再也不敢行差踏错半步。
又一连磕了好几个头,请江如簇息怒。
这才继续听江如簇道:“瞧先生这一身伤的,我看着就觉得疼。我已使人请了医士入府,先生快去看看吧,莫要耽误了治疗之机,落下病根。”
闻人旭几乎千恩万谢,对着江如簇磕了一连串的头,又朝着董七郎磕了好几下头,这才被门口两个早已吓得抖若筛糠的粗使仆从扶着离开。
董七郎满目震惊,不可置信望着江如簇。
嘴巴张张合合好半天,都未能说出话。
眼底却闪过敬佩之色。
“兄长应从未见过人如此行事吧?”
董七郎大喘了口气,惊魂未定。直道他从未见过哪个主家这样对待身边仆从的;又夸江如簇当真了不起,从头至尾,连声音都未提高半分,就将闻人旭治的服服帖帖。
“兄长只需记着,无论对待何人都要赏罚分明。只有真正赏罚分明的主公与上官,才能令手下人又敬又怕,心悦诚服。”
“当然,若遇特殊之事,自然应行特殊之法。”
“待日后有机会碰上,兄长再看我如何处置。”
很多处事的道理,董七郎其实并非不知晓,只是他一直被人高高架在空中,从未脚踏实地的处理过实务。
所以,即便看江如簇行事如此狠厉,他也依旧只有最初时的惊讶,并未感觉惊恐。
可也正是因为如此,他才更应该多低头看看。
看看如尘埃般的万民,是如何艰难讨生活,求生存的。
“兄长,待到长安城圣旨一到,治理河道事便要正式开始了,到时无论是兄长还是我,都免不了要上坝去监督工人劳作。我们还可以随着黄河水下缓行至下游,一边考察沿岸的风土人情,一边游玩散心。”
“兄长觉得这样安排可好?”
董七郎自然说都好都好,都听江如簇的。
他如今已完全见识了江如簇手段,对江如簇佩服的五体投地,哪有不应的。
处置完闻人旭事,很快便到了江如簇及笄之日。
江如簇虽未将这样日子放在心上,却架不住惠文君与董七郎的一番热情安排,他们不但写帖子遍请平阴城中所有官员及其内眷,还早早的就定下了戏班杂耍,将整个都水府装点的热闹非凡。
因江如簇还有孝在身,故而,董氏姐弟在邀帖之时并未告知来客,今日是江如簇的及笄之礼,而是借了相邀赏雪的名头。
江如簇又不在乎那些繁文缛节,什么赞者行笄之类的。
她只乖乖巧巧的跪坐在惠文君身前,任由惠文君将一支宫里赐下来的发簪戴在她头上,便算是过了仪式。
她心中很高兴,可惠文君却觉得她受了莫大委屈。
直言她在重孝期,他们一行如今又地处平阴。如果在长安城的话,她定是要请动董老夫人,邀一些公侯贵眷来观礼;再写帖子拜宫,请皇后亲赐下发簪;求宫中贵人给江如簇行笄。
“只有这样,才能不辱没了你六公主伴读的身份。”
“女师快别说了,如今我们离府在外,能办成今天这样,我已经万分感念女师疼爱了。女师知晓,我从来都是个知足的人。我今天真的已经很高兴了。”
85丶暖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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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徒二人正亲亲热热说着话, 平儿忽慌里慌张冲进来。
“女公子,宫中宣旨的天使大人到了,姑爷请您与惠文君一同到前厅接旨。”
江如簇不由一惊, 心中大骇。
距离上一道圣旨搬下来,还未过几日,宫中又有新的旨意下来。
她可真不知晓, 何时她竟有这样恩宠了。
如以往接旨的每次一样,都水府再次摆起香案,满院子宾客呼啦啦跪了一地,江如簇与惠文君匆匆赶到之时,除了看到捧着圣旨准备宣读的天使大人外,居然还见到了彭大美人。
这次的圣旨写的极其工整, 骈四俪六, 用词无比华丽。
大意就是宫中贵人惦记着今日是江如簇及笄之日,慰问她在外辛苦, 又赏下来一大堆东西。
最后天使大人特地捧上来一只白玉发簪。
说是六公主所赏。
始终埋头, 做出一副谦恭状的江如簇,在这一刻终于未能忍住,嘴角抽搐了一下。
据她所知,圣旨中提到的六公主, 如今还是个玩泥巴的小孩一样年纪, 怎会知晓赐给她发簪,六公主怕是连及笄这两个字都念不明白呢。
她一边感念天恩难测,一边不住叹息。
谁都未曾想过,当日在长安城时, 皇帝那样忌惮和芥蒂她的存在;如今她到了平阴, 这一道道圣旨反而下的愈发频繁。叫不知内情的人看了, 还以为她荣宠之极呢。
免不了的一番行礼谢恩。
待到江如簇被平儿搀扶着重新站起时,宣旨的天使大人早已被董七郎请到了内堂用膳休息。
江如簇看了一眼朝她这边凑过来的彭大美人。
抢先开口:“你怎来了?”
彭大美人一双白眼恨不得翻到天上去。
“最近朝中无事,反而平阴城热闹的很,我怎么就不能来了?”
江如簇冷哼一声,斜眼乜着彭大美人。
说什么朝中无事。
治理河道的总领人选事才过去几天,这彭大美人也敢睁眼说瞎话。
她正欲怼彭大美人两句,便看到高翧睿身影由远及近而来。
江如簇后退两步,就要转身逃。
却被彭大美人眼疾手快拦住去路。
“你跑什么?”
“你这个人究竟知不知道感恩的,我可是千里迢迢从长安赶来的,你都还未与我说上两句话,就想跑?”
江如簇在心中将彭大美人骂了十万八千遍。
呵呵干笑两声。
便听到高翧睿礼貌又客套声音:“芳澜君,彭大人。”
彭大美人先是假做循规蹈矩的朝高翧睿揖首,紧接着啧啧声不断感叹。先是说皇帝陛下最近一直念叨高翧睿,说他不知道顾惜自身,伤才好了几日,便火急火燎的又上战场;又感慨说,董七郎和惠文君到了平阴,就连江如簇也一起来了,只留下他一个人在长安城,寂寞无趣的很。
“早知如此,我就该找个理由,与你们一同待在平阴才好。”
江如簇喝一声冷笑,毫不客气戳破他的幻想。
“虽说平阴城离长安也不远,可彭大人此行应该是跟着宣旨大人溜出来的吧?”
“你可是陛下近臣,时常伺候陛下笔墨,陛下哪里能离得了你,我劝你还是不要再做梦了!”
江如簇说的是实情。
纵使彭大美人三寸不烂之舌,也辩驳不了。
他气恼的指着江如簇,你你你了好半天,最终冷哼一声。
“算了,看在你今日及笄份上,我就不与你这样睚眦必报的小女娘计较了。”
他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从衣袖中掏出一块白玉,朝江如簇怀里砸来。
江如簇手忙脚乱的接过,入手却是一片温热。
她不由心下大惊。
她曾在书上看过,古时有一种白玉,能在寒冷冬日护住佩戴之人浑身温暖如春,却从未见过这玉石是长何等模样。
她捧着手中圆润的白玉翻来覆去看,疑惑望向彭大美人。
“这该不会就是古书中记载的暖玉吧?”
彭大美人惊奇咦了一声,连道没想到你这小女娘还有点见识,竟然知道暖玉。
又得意扬扬道你说的不错,这确实就是传说中的暖玉。
“你看你这小女娘,身形单薄瘦削,怎么看怎么一副病弱模样,指不定什么时候来一阵妖风就能把你吹上天去,下一阵雨就能将你淋得病入膏肓。我知道七郎疼你,离不开你,作为七郎的师兄,我自然应该替他排忧解难,寻来这暖玉给你。”
“以后到了冬日,你只要带着这一块玉,就不害怕风吹,不害怕雨打。也不会变成一颗蔫儿菜。”
“你得将身子养得好些,长长久久的侍奉在七郎身边,才能不枉费他疼爱你一场。”
江如簇真恨不得将彭大美人这张嘴缝起来。
每回凑到一起,他都要见缝插针的教训她。
不是叫她好好孝顺惠文君,就是叫她好好伺候董七郎,搞得她像什么十恶不赦的忘恩负义之辈一样。
叫她心中非常不爽。
“我观芳澜君确是个知恩图报之人,彭大人如此,当真是多虑了。”
“倒是彭大人奇奇怪怪的。”
高翧睿不咸不淡开口,他眉色清冷,浑身裹着寒意,便连声音都比往日要沈上两分。
“正如董公所言,我与彭大人同朝为官多年,也算知晓彭大人性情。彭大人往日言词虽不失犀利,却从来不咄咄逼人,懂得见好就收道理。怎么却每每在遇到芳澜君时,就总能像个刺猬一样,浑身尖刺竖立,说出来的每句话都不中听?”
彭大美人被噎住。
江如簇则淡淡挑眉,她也发现了。
这个彭大美人也不知吃错了什么药,对待她总没个好态度好脸色,仿佛她欠了他百八十万钱一样。
她正想出言奚落彭大美人两句。
高翧睿声音却再次传来:“彭大人不是一向不喜欢这些应酬之举,只愿悉心侍奉在陛下案前,怎的今日却想着不远千里,送一块贵重无匹的暖玉给芳澜君?”
彭大美人这这这那那那半天,往日牙尖嘴里的他,此刻却不知怎的彻底哑火了。
冷哼着一眼一眼朝江如簇斜过来。
十分莫名的,江如簇心头忽然一跳。
她还未来得及细想,那厢已经安顿好了宣旨大人的董七郎,已匆匆而来。
“真没想到,师兄居然也来了。师兄前些日不还传信来说朝中诸事繁忙,叫我少写些信给你,别浪费你的时间,怎的今日却有这般闲工夫。”
几乎一瞬间,江如簇便察觉到自高翧睿身上刮起一阵阴风;裹杂着冬日烈风下的滚滚寒意,吹得人脊背发凉。
她下意识往董七郎身边贴了贴。
“兄长,冷。”
董七郎立刻什么都顾不上,急切伸手摸了摸江如簇额头,又伸手捧住她脸颊。
“你就是不听话,方才出门前,我可是和你说了今日天冷,叫你多穿些,你偏不听。”
“快快快。”
他一边褪下自己身上披着的大氅,裹在江如簇身上,一边招呼平儿赶紧带江如簇进屋去加件衣裳,又叫人给她手炉里添炭火,忙的不亦乐乎。
江如簇拖着平儿手臂,只觉心中似是有一道重锤砸下。
她莫名停下脚步,不由自主回头去望。
高翧睿与彭大美人对立而站,目光直勾勾望着彼此,似是半点儿也未注意到董七郎的忙乱,将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与彼此对峙事上。
“不会吧。”
“应该不会吧。”
江如簇忍不住连声低语。
却引发了平儿好奇:“女公子说什么呢,什么不会,您近段日子一见到高将军就爱自言自语,真是越发奇怪了。”
她似是找到了话题般,喋喋不休。
“奴听武大人说,高将军这段日子也与往日大有不同。”
江如簇目视前方,似是将满腹注意都放在前行道路上,耳朵却被一阵阵耳鸣震得嗡嗡作响。
平儿声音夹杂其中。
“武大人说,高将军这段时间似是有什么心事,始终无法疏解。他时常一个人坐在行帐案几前,独自饮酒,桌上却总摆两个酒杯,时不时对着那等不到主人的酒杯说两句莫名其妙的话,或是碰一下杯,行为举止很是奇怪。”
江如簇紧紧抿唇。
忍了许久,才将如脱缰野马般,不断奔腾的思绪拉回来。
低语喃喃:“是吗?”
她只短短两个字,却惹得平儿更加来劲,一直到进了屋,嘴巴还说个不停。
江如簇心不在焉嗯嗯啊啊两句,才靠在榻上,耳边忽传来判儿惊奇的赞叹声:“这可真是巧了,没想到彭大人和高将军送的是同样物事。”
她一边说,还一边将两块一模一样玉石捧到江如簇眼前。
江如簇却更加心跳如擂鼓。
“我不是交代你们,不要收高将军礼品了吗?”
听江如簇声音冰冷,判儿满脸笑立刻僵住。
躬身下拜,跪到了江如簇眼前:“女公子明鉴,这礼不是我们收的,高将军使人将盒子直接送到了董大人那里,这些都是董大人送来的。”
“奴已经查验过了,除了这一块不明来历的玉石外,那盒子里就一块石头,没什么贵重之物,这才敢收下的。”
“女公子若是不喜,奴现在就使人将盒子送回给高大人,还请女公子息怒。”
江如簇却好奇呆住。
石头,怎么会是石头。
究竟是何等样石头,竟能入得了高翧睿眼,还能叫他送到她眼前来。
86丶举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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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石头, 拿给我看看。”
判儿着急忙慌爬起来,手忙脚乱从沈木盒子里,取出一块红色石头, 递到江如簇眼前。
那小小的石头,一入江如簇手,便落了一层细细密密红砂。
江如簇指尖拈动, 没费什么力气,便将那红色碎砂石,碾成了粉末。
她着急叫来平儿:“武将军近些日可有和你说过,朝廷是否打算对蜀地,或是陇西动兵?”
平儿连声称奇,问江如簇是如何知晓的?
“奴也是昨晚才知晓此事, 武大人还特地嘱咐奴, 一定不要告之旁人,便是连女公子也不能说。您是如何知晓的, 奴一直跟在您身边, 也未见您和高将军说上话,您怎的什么都知晓?”
江如簇皱眉:“是蜀地还是陇西?”
“是陇西。”
江如簇心猛的一突。
陇西。
她可还记得,当日为解决流民事,她曾向皇帝陛下进言, 叫皇帝陛下在疆域之内圈地圈草, 养牛养羊。
当时便有办事的大人隐约提起过,在陇西再往西的方向,有一片水草极其丰茂之地,若是能将那一块地方扩入我朝领土, 从此朝廷便有了养马之地。
旁人或许不知陇西再往西是何处。
可对于江如簇这样一个背过地图的人来说, 却非常明白。
陇西以西, 确实有一片水草及其风貌之地,那里的山是红色的,还有绵延不绝沙漠,是一片极其空阔的沃野。
如今就掌握在匈奴人手中。
匈奴人就是在那块地方养的大量矫健军马,所向披靡。
看来,高翧睿是决意要替皇帝陛下夺下那块地方了。
“不是说要先处置汝南王反叛事,怎得这么快,就要对外用兵了?”
皇帝老儿口口声声说国库吃紧,便是连推广锁子甲的钱都拿不出来,怎的如今又有钱可以支持对外用兵了。
江如簇心中暗骂了一句该死。
便是有千般不愿,她终究还是叫判儿替自己找来更厚实些的衣裳大氅,往外而去。
她必须得再与高翧睿见一面。
“女公子,女公子出事了。”
锁儿声音比人先到,急匆匆跑来,差点与江如簇撞个满怀。
她一下子扑倒在地,满面惶恐。
“闻人先生不知怎么摸到了宣旨大人休息的厢房,出言相告女公子草菅人命,对上不恭。”
“消息已经传进院里,闹得人尽皆知了。”
“宣旨大人正朝这边来。”
“女公子。”
江如簇哑然,一想之下立刻笑开。
这个闻人旭还真是不知死活,都已经被她教训的那么狠了,两条胳膊都断了,竟还能生出幺蛾子,还闹出这样大动静。
可真是太有能耐了。
“来了便来了,不过区区闻人旭,成不了什么大气候。”
江如簇叫来江寸,要他将这些日一直窝在屋子里,绘制堪舆图的孙永盛找来。
才目送江寸离开,江如簇便看见宣旨大人带着一大堆来参加宴席的宾客,以及高彭二人,步履匆匆而来。闻人旭也在其中。
高彭二人看起来脸色都不太好。
宣旨大人也是满面愁色。
只有闻人旭,他那日受了江如簇杖刑,虽皮肉完好无损,却受了内伤。
可他即便是卧坐在病榻之上,眉间也全都是掩饰不住的喜意,他阴毒剜了江如簇一眼。
跟在宣旨大人身后,敷衍的朝将如簇揖首。
“芳澜君。”
宣旨大人笑容满面,一副春风和煦模样。
和江如簇打商量:“芳澜君,万请您莫要见怪。”
他朝旁边指了一下闻人旭:“此人先是到下官这里来实名举告芳澜君,又同时安排了人在前院宣扬芳澜君罪过,将院中宾客尽数引了来。事已至此,下官不得不管了。”
“刚好今日高将军与彭大人都在。”
“不论芳澜君信不信,下官与高将军,彭大人都相信您清白。”
宣旨大人满面尴尬。
他既是代传圣上旨意,在外行走,代表的是皇帝陛下脸面。
如今江如簇被闻人旭实名举报,还闹得这样大,他便是想躲都没处躲。
江如簇想了想,转身将众人请进屋。
一群人相互客套着,才刚刚坐定,惠文君与董七郎便匆匆而来。
惠文君看着面色阴狠的闻人旭,眼眶刷的一红,浑身凭生出一股让人无法忽视的悲苦之意,她眼底噙着泪花,万分抱歉的看了一眼江如簇。
对闻人旭疾言厉色。
“你这是做什么,无论你与如簇之间有何等样误会,那都是我们府内之事,你怎能公然拦天使大人的路告状,还闹得满院子宾客尽皆知晓。”
“我早已与你说过,今日是如簇及笄之礼,你还这样不顾体面胡闹,你是要坏了她的名声吗?”
闻人旭眉头一拧,似乎就要对惠文君发火。
却在目光瞥见江如簇的那一刻,满心不忿闭上嘴巴。
他安静了好半天。
才终于克制着自己平静下来:“我不过是有什么说什么,即便是陛下亲封的芳澜君,犯了罪也要受罚。否则何来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一说。”
“岚真,我都是为了她好。”
“早早将她犯的错误宣扬出来,按照律法受了罚,她也能早些改头换面,重新为人。”
“你可莫要念在她是你弟子的份上,便包庇纵容她,你那不是在保护她,而是害她。”
惠文君被闻人旭这一番狡脍言辞气得心碎。
一只手颤抖地指着他,胸膛剧烈起伏,终是没能说出半个字。
“兄长。”
江如簇冷眼扫过闻人旭,提醒董七郎带惠文君走,莫要使她看到这等样荒诞情形,影响心情。
“我不走,如簇,我要留下来陪你。”
江如簇还未来得及再劝,高翧睿已出声:“那惠文君便留下吧。”
高翧睿才说话,宣旨大人便谦恭站起,连连对他道,无论是按官职,还是按在陛下心中地位,高翧睿都远胜于他。闻人旭虽将状告到了他眼前,他无法推脱,可若真要追究盘查审问此事,自然应该由高翧睿负责。
“说的好。”
彭大美人不知从什么地方找出来个手炉,正捧在掌心中。
他就犹如个年画娃娃般,本是安静立在人前,此刻忽然出声,却另所有人都无法忽视。
“今日所来所有人中,只有高将军官职最高,也最受陛下信重。”
“照理来说,想要审问芳澜君这样被陛下亲赏封号之人,举告之人应是直接到长安,滚了廷尉府的铁钉板,才有资格上告的。”
“高将军可莫要轻饶了他。”
高翧睿并不着急说话,而是目光细细打量了闻人旭一番,再扭头看了看江如簇。
才挥手叫来武英武勇两人。
“在场众人皆知晓,我乃常年在外带兵打仗之人。若此案由我主审,那便得按我军中规矩来。在军中,以卑告尊乃是有违人之大伦。举报之人须得先受脊杖三十,若是有命活下来,才可开口说话。”
高翧睿话音未落,满院子所有人都惊呼出声。
所谓军中脊杖,那是用布满倒刺的军杖大力击打脊梁骨。
莫说是闻人旭已经被江如簇抽打过一顿;便是个完好无损之人,至多也只能受五杖。
三十杖,绝对能要了人性命。
闻人旭似乎也没有想到,他会举告江如簇不成,先遭受到这些。他啊的叫一声,吃惊望向高翧睿,又看了看站在堂中,面上毫无波澜的江如簇。最终,他将目光落在了惠文君身上。
“岚真?”
可惜,惠文君眉目低垂,连看都未曾看他一眼。
一时间,闻人旭脸色大变,恨不得将头摇成个波浪鼓,连连道他不告了,他不告了,是他搞错了。
又说他并不知晓举告江如簇,是要先滚铁钉的。
江如簇冷冷一笑。
正想出言讥讽两句,彻底撕了闻人旭这一番作伪的假面,却被高翧睿出言拦住。
“你说告便告,说不告便不想告了?”
“你闹出这样大动静,累的满院子人都要跟你一起奔波到后院,还往芳澜君身上泼了这么一盆脏水,如今事情没有说分明,你就要改口。你真当这满院子的官员以及内眷,都是可任由你随意戏耍之人?”
高翧睿并不打算放过闻人旭。
“你不想告也可以,戏耍愚弄上官,玷污芳澜君清誉,便须得受军棍两百棍。”
军棍两百。
虽不是抽在脊梁上,可也足以要人命了。
应是未曾想到,高翧睿无论如何,都必须得要他的性命,闻人旭一楞之下,彻底慌了。
他目瞪口呆望着高翧睿,口中喃喃自语:“不可能,这怎可能呢,凭什么我都不告了,你还要打我。你不能这样做,天下没有这样道理。”
他忽的从病榻上跌爬下来,连滚带爬到宣旨大人脚下。
“大人,大人可莫要欺小人,小人虽不是世家子出身,却也曾读过几卷书,知悉些典章律法事。刑律中从未说过状告不成,还需得受责罚的。大人,您乃陛下天使,您不能任由高将军就这样胡乱治小人的罪。”
没有等闻人旭话音落下,宣旨大人以万分紧张的急声呵斥。
“大胆,你这刁民,你竟敢口不择言,污蔑高将军。”
“如高将军这等样身份尊贵之人,你连给他提鞋都不配,他想要打杀你,不必拿出任何理由,只需擡擡眉毛,便能叫你死的连尸首都找不到。你连叫高将军安上罪名再处死的资格都没有,还敢这般不知天高地厚指控他。”
87丶误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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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闻人旭满目阴毒, 荫翳盯着高翧睿,就要开口。
江如簇却没来由的心里一突。
“高大人。”
她缓缓下拜,对在场众位高级官员行了个福礼, 直视高翧睿:“妾知晓闻人先生所告为何,此事高大人还是不要插手,就交给天使大人审问。天使大人既是替陛下宣旨, 代表的就是陛下,高大人怎可越过陛下直接行事。这不是往旁人手中递刀子?”
高翧睿眉头紧皱。
视线在江如簇身上停了好半晌,最终,还是按她说的做了。
宣旨大人重新被推出来,满脸不自在,但转瞬便戴上了一副郑重非常面具。
“既然芳澜君要求, 那本官就托个大, 管了此事。”
他冷森望向闻人旭:“本官是陛下身边内侍官,并不懂得典章律法, 但你已卑告尊事实已发生。不论你接下来要如何行事, 都免不了先受杖三十。”
闻人旭歪倒在地。
他似是根本没想过,即便换了主官,他依旧逃不脱杖刑。
他呆傻望着宣旨大人:“是脊杖吗?”
江如簇并未在意宣旨大人是怎样回答闻人旭的,她始终关注着惠文君。
惠文君虽半句话未说, 又眼眉低垂, 可一直捏着帕子的手,却不由自主攥紧。便是漂亮的指甲在雪白手指上掐出红印,她也毫无察觉,反而越来越用力。
江如簇心中暗叹。
倏然笑起。
“大人。”
“今日之事, 本是我都水府中琐事, 实在不该劳动诸位大人亲自过问。”
“既然此人举告的是妾, 大人何妨让妾问他几句,或许这中间存有什么误会,也说不定。”
宣旨大人本就不愿意蹚这趟浑水。
立刻连声应下,叫江如簇有什么话只管问,他们这些人都在场,若是真有他们主仆之间无法了结的大事,他再行主持大义也不迟。
江如簇立刻下拜,郑重谢过宣旨大人。
这才扭头来看闻人旭。
闻人旭此刻早已是满面惶恐。
他又惊又惧望着江如簇,在江如簇嘴角勾起浅淡笑容时,他的身体更是止不住一阵颤抖,连带着目光也瑟缩躲闪起来。
“闻人先生,我先问你。”
“你当真是要举告我,是吗?”
闻人旭肩膀抖涩,我我我好半天,擡头望向满堂内外或坐或站的众人,似是被他们鼓舞了一般,竟又有胆子来直视江如簇了。
他满脸豁出去了的表情,恨声道:“是,我就是要举告你。”
“你草菅人命,只为了圈地圈水做养蚌生珠的生意,便夥同同伴,趁着海上风急浪高,熄灭给渔民指引归途的照明灯;你还对上不尊,我乃是你……”
江如簇知晓,闻人旭这是要当着所有人面,重新扯他是惠文君的男人,是董公未来女婿这等无耻之言。
她直接出言打断:“闻人先生!”
“闻人先生方才说,你也曾读过几卷书,不知这其中可有《礼记》?”
闻人旭一楞。
他虽不知晓江如簇为何有此一问,却依旧点头。
《礼记》乃是先皇在位时,在朝中与民间大力推广过的一部专门推行礼仪之法的典籍,莫说是像闻人旭这样的成年儿郎,便是街头巷尾的小小孩儿,也能将其中言语背的滚瓜烂熟。
“好,闻人先生既读过《礼记》,那一切便好说了。”
“《礼记》中有载,官序贵贱各得其宜,所以示后世有尊卑长幼之序也。”
“闻人先生觉得此刻堂中除高大人之外,还有没有第二个人享得起朝廷九千户食邑?”
此言一出,闻人旭立刻脸色大变。
正如江如簇所言,在场除了高翧睿之外所有人,食邑俸禄最高者也莫过于彭大美人,可即便是他,享的也不过是区区三千户食邑。
更别说其馀郡县级官员。
“看来闻人先生也知晓,在都水府中,唯有我的食邑最高,身份最尊贵。”
“闻人先生要告我对上不尊,可我本就是府中最尊之人。我对下官仆从客气温和,是我施舍给满府之人的情分,而非是我应当尽的本分。闻人先生可听明白了,我说的是满府之人。”
闻人旭概是从没有想过,江如簇这个一直在他面前表现的极其谦恭,甚至有些胆怯的小女娘,不但手段狠辣,竟还能通晓典籍。
各种样大道理张口就来,偏还说的头头是道,叫人无法反驳。
还这样隐晦警告他,不许他乱说话。
他狼狈儒懦半晌,始终未能寻到合适辩词,只能拿冰冷目光仇视江如簇。
“好。”
江如簇慢悠悠笑:“看来闻人先生是想明白了,那我现在再问闻人先生,这对上不尊的罪名,你还要不要告?”
闻人旭恨不得将一口银牙咬碎。
却不得不屈辱摇头。
他又要开口。
却再次被江如簇抢了先。
“那好,还剩下个草菅人命,这个罪名我不好辩驳。”
“闻人先生说我是圈地圈水,想要做养蚌生珠的生意,所以蓄意熄灭海上给渔民指路的灯火,使大批渔民死于风高浪急的海难之中。是以,闻人先生觉得我是个草菅人命之人。可我与闻人先生皆在河南郡,距离大海有万里之遥,不知先生所说之事,究竟是猜测,还是亲眼所见?”
闻人旭眼睛一瞪,似是立刻就要说话。
却突然听到江如簇一声冷笑。
他瞬间警觉起来。
不可置信望向江如簇:“不可能,不可能,这绝不可能。”
“你怎么可能不照那法子做呢,那法子明明是成本最低,最能使你获益的法子,你怎可能不动心?”
江如簇却故作不解。
“闻人先生在说什么,什么法子,不如你详细言明。叫在场所有人都听听究竟是何等样法子,这法子又是谁人想出来的,闻人先生又是因何觉得这法子是最能令人获益的法子。”
若是到此刻,闻人旭还看不出来江如簇是在拿话套他,她根本没有按照他的法子行事,那他就是个棒槌了。
他连连摇头,说没有没有,都是误会。
说他也是误信了旁人言语,才以为江如簇是草菅人命之人。
没想到这一切都是误会。
江如簇似笑非笑哦了一声。
“原来闻人先生是被人所骗呀,也对,如今民风开化,街头巷尾确实偶现行骗之人,没想到,连闻人先生都中了招。”
紧接着他又继续道:“那闻人先生现下还告不告我草菅人命了?”
如此情形之下,闻人旭怎能不知自己大势已去。
他惊恐望向江如簇。
将头摇得如同拨浪鼓般。
然后又急切望向惠文君:“岚真,我都是被人骗的,原来这一切都是误会,你可要信我。”
“芳澜君,我知错了,以后我再也不轻信他人之言,胡乱怀疑主上了。”
“还请芳澜君看在惠文君面上,饶过我这次,以后我一定小心谨慎,绝不再犯。”
江如簇也看向惠文君。
惠文君虽还是眼眉低垂,手中捏着帕子,却已不再像方才那般用力。
她更加叹息一声,语气极其温和:“既然闻人先生已经说了,是被人所骗,我若再过多苛责闻人先生,岂不显得我刻薄寡恩。只是闻人先生这动不动就轻信他人的性子,着实不太妥当,闻人先生不如自己说说,你今日之行事该不该罚?”
闻人旭目光在江如簇和惠文君身上一踅摸,立刻意识到江如簇是想大事化小。
他急忙跪下来,朝江如簇磕了三个响头。
连声说该该该,他确实该受罚,他不应该轻信他人,更不该劳师动众,将事情闹得这般大。
又不停的恭维江如簇是极其聪颖敏慧之人,否则今日之事便无法收场了。
“还请芳澜君恕罪。”
“小人此番误信他人,闹出这样大动静,着实该罚;只是小人前些日才出意外,现下身上还有伤,这胳膊还断着呢。芳澜君可否准小人将要领的板子先欠下,带到身上伤好些,再来找您领罚?”
江如簇闻言,眉头立刻一跳。
她似笑非笑望着闻人旭,即便她早就知道闻人旭偏激阴狠,又极其会讨好巴结人;也没想到他居然这么会顺着杆往上爬。
他才看出她意图,便要和她讨价还价。
莫说是江如簇忍不了,便是堂内外的所有人都忍不了。
自始至终一直未说话的董七郎倏地站起。
似是要斥责闻人旭。
却被惠文君抢了先。
“闻人先生。”
惠文君声音凄楚,她面色不大好,强忍着浑身颤抖之意,绝决开口。
“你乃是我当日一时动了恻隐之心,才领入府的。我当时只可怜你穷困潦倒,却未曾想过你是这般性情偏狭之人。你不过进府短短数日,便已犯错数回,不但不将这都水府的主公放在眼中;如今,连陛下亲封的芳澜君你也敢公然举告。”
“像你这样全然不将他人恩情看在眼里,心中没有半点温情之人,我都水府实在是留不得了。”
惠文君嘴唇紧抿,忍了好半天。
才终于止住浑身颤抖,艰难扭头,对董七郎道:“阿弟,你本就是看在我面上,才使他在府中谋了职缺。”
“既然他从未将我们这些人放在眼中,那我们又何必继续可怜他,不若你现下就革了他的职,将他赶出都水府。正好今日平阴城有头有脸的官员与内眷都在,也好叫大家做个见证,从今往后,无论闻人先生做何事说何话,都与都水府没有半点关系了。”
作者有话说:
稍后有事,12点的更新推迟到晚九点,一定会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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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8丶可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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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师。”
江如簇看着惠文君强压情绪, 惄焉如捣的样子,终还是不忍心,拦了一句。
她扭头望平儿:“扶惠文君回房休息。”
惠文君本是不愿, 强撑着不肯走。
后被平儿劝了几句这里一切有江如簇,请她安心,江如簇知晓该如何做。她才终于动身, 离开内堂。
闻人旭怔楞原地。
他似是已经反应过来了,即便是江如簇想大事化小,也不能动摇她就是能掌握他生死的可怕地位。他想也不想,爬动四肢,朝江如簇而去,似是要抱她衣裙, 却被忽然冲上来的彭大美人怒踹一脚滚开。
闻人旭疼的呜呼哀哉, 缩在地上哎呦哎呦半天。
江如簇却不敢看彭大美人一眼,更似身旁站着的是鬼般, 快步挪到了董七郎身边。
她定了定神, 才对董七郎道:“兄长,闻人先生在我们府中已行走多日了,他知晓府中之事定不在少数。似他这样性情之人,若遭驱赶, 他定会更生怨怼, 对外大肆宣扬我府中事务的。”
“兄长不若开恩,只革了他的文书之职,留在府中做个洒扫的。”
如此,闻人旭便只能一直被他们看管, 不会做出更离谱事。
更何况, 江如簇有把握, 经此一事后,闻人旭对她的恐惧定是会刻进骨子里。
只要有她在上压着,他便是到死,也绝不敢再逆她的心思行事。
“芳澜君如此,还不如放我出府去。”
“以我之才能,就是给王侯将相当幕僚,都算是屈尊了,你竟想让我留在这小小都水府,做个洒扫仆从。你凭什么这般辱我!”
闻人旭本就自视甚高。
否则,又怎会在没有完全了解江如簇性情,未曾了解过海边是否有过大批死伤渔民时,便料定江如簇定会使用他进献的法子。
他自诩有才,否则绝不定日日在外招摇,于酒楼上作赋作章不断,就是要博个名望,入高官府邸做门客幕僚。
江如簇本也不想伤他自尊。
可怪就怪他屡教不改,反而有胆子将事情闹的一次比一次大。
“这么说来,闻人先生是想离府?”
闻人旭自然点头。
称他如今受困,不过是一时怀才不遇。他就是死了,也绝不入奴籍,更不会在一个小小的都水府,做洒扫粗活。
“我往日穷困潦倒,只能饮河水续命,也从未想过要卖身为奴。”
“芳澜君便是再权大势大,也不能这样辱没我。”
江如簇淡淡一笑。
她擡眼,望着已被这拎不清的闻人旭气的怒发冲冠的董七郎,和堂中表情各自精彩的众人。
终于提高声音赞了闻人旭一句。
“好,看来是我低估了先生为人了。”
“先生既是个视名声重于性命之人,那我也不便勉强了。”
“先生身为我都水府的文书先生,不知以上意为尊,反而偏听偏信,连最基本的明辨是非都做不到,险些使我们都水府在今日所有贵客面前丢了颜面,实是该死!”
“但我是个爱才之人,我可以留下先生性命,却不能不罚先生。我也不会罚的太重,先生自己去后院,领二十板子,便可以出府了。”
闻人旭非但没有因为被饶命而欣喜,反而止不住又抖嗦了一下。
他恐惧望向江如簇,呆了半晌。
就在江如簇要叫人将他拉下去的前一刻,再次扑上来,伏倒在江如簇脚下。
“不不不。”
“芳澜君,小人……小人都听您的,小人现在就签奴契,日后定老老实实在院中洒扫,没有您的吩咐,绝不踏出院门半步。”
眼看着江如簇句句好商量,好脾气的准闻人旭一辩再辩,最终甚至答应只打闻人旭二十板子,就放他出府。可闻人旭却似乎越来越害怕江如簇,从最开始的桀骜不驯,到最后俯首为奴。
堂中众人皆哗然。
便是连董七郎也不明白,不住悄眼来看江如簇。
直到看着闻人旭老老实实签下卖身契与奴契,又送了众人离开后堂。
董七郎终于耐不住,连连问江如簇这是怎么回事,方才究竟在和闻人旭打什么哑谜。
江如簇这才笑言:“因为闻人先生知晓,我敢说受二十板子就放他出府的话,就绝对有把握,在二十板子内,要了他的命。”
“我手下有一十分厉害的行杖手,说二十板子要人命,就一定能做到分毫不差,叫他正正好的在第二十板子落下的一瞬间咽气。”
董七郎惊得目瞪口呆,连连道他还从不知道,世上竟有这般能耐的人。
上来握江如簇的手。
“如簇妹妹总是叫人大开眼界。”
江如簇嘻嘻笑,捧着董七郎广袖,将他好一通夸,连道董七郎以往只需要读书作章,不知道这些也没什么奇怪。
“兄长现在知道也不晚呀。这世上讨生活求生计的人太多了,三教九流,每一行都有能将手艺钻研到顶尖的能人。兄长只需要知道该如何用这样的人便好了,兄长是有官身的尊者,只要你说出自己想要什么,想达到什么目的,自然有下头聪颖伶俐的人,能想尽法子完成你交代的事情。”
“就比如。我房中的平儿,她是个非常机灵的丫头,所以,我时常带她在身边,我们主仆二人只需要一个眼神,便能通晓彼此心意,能里应外合随机应变。可若是我带着定儿,那我就是再看她,她也不明白我心意,说不定还得当着众人面跑过来问我一句,女公子想要什么呢!”
两人一边说一边往外走。
正巧撞上回转而来,找他们的彭大美人。
江如簇的一番言论,自然也被彭大美人听了个正着。
“芳澜君可快些闭嘴吧,你自己狡脍狠辣,诡计多端,便要将七郎也教成那个样子。你知不知道,老师是费了多大心力,才培养七郎成为如今这样皎皎君子,你可莫要把他带歪了。”
江如簇气的龇牙咧嘴,立刻炸毛。
“季师叔说什么胡话呢。季师叔还以为这里是长安城,是大司空府呢?”
“兄长如今只身在外历练,是偌大都水府的主公,不但要节制衙门事,还要节制府中事。我若是不教兄长这些,如何叫兄长在府中衙门中立威。这都水府宅院里出个闻人旭不打紧,要是都水府衙里出个像闻人旭这样阴险狡诈的,兄长还不知处置人的门道,那岂不是彻底坏菜了!”
彭大美人被江如簇呛的噎倒。
他还没想出一句辩驳之语,又被董七郎一通埋怨。
见董七郎不住声的夸江如簇,牵着她又抱又疼的,不知怎么抒发心中爱意才好,他立刻翻起白眼,满脸嫌弃。
“七郎呀七郎,你可真是被这小女娘牵着鼻子了。”
“你如今就被她吃的死死的,待到日后成婚,那还得了,怕是哪天死在这小女娘手里,你都还傻乐呵呢!”
见彭大美人又胡说,江如簇气的牙痒痒。
正要从董七郎怀里挣出来,好好与他对彭大美人一场,就见一向只对人温言相劝的董七郎,竟擡脚踹了彭大美人一下。
她立刻乐开怀。
哈哈大笑:“兄长踹的好,往后兄长若是再听到季师叔说什么不好听的,或者是欺负我,就这样踹他。这就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兄长真厉害,如簇才说了一回,兄长就明白了。”
彭大美人蹦跶着捂住被踹疼了的腿,连声啧啧啧,摆出一副没眼看的表情。
低声埋怨江如簇数句,死活都要将董七郎拉离江如簇身边,还口口声声教训董七郎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身边有了江如簇这样睚眦必报的小女娘,如今也变的和她一样,狡脍出其不意起来了。
江如簇站在廊檐下,发了会呆。
才隐隐听到脚步声传来,她以为是平儿安顿好了惠文君,回来找她。
便问了一句:“女师还好吧?”
“你还好吗?”
高翧睿站在离江如簇三米远的廊下,望向院中重新飘起来的雪花。
“照你往日行事,闻人旭那样不知死活的东西,早没命活在这世上了。可你却为惠文君留下了他,即便你早就看出来,他是个眨眼功夫就能再闯大祸之人!”
寒风将高翧睿身上大氅卷的猎猎作响。
也卷着他的声音,幽幽传进江如簇耳中。
“若是……若是我去求陛下,使陛下松口,让你摆脱如今的一切,去一个完全陌生之地,从此安安稳稳做一个普通女娘,我也此生不再见你;你可愿放下惠文君,放下董七郎,重新为自己而活。”
江如簇深吸一口气,任由寒风将自己胸腔中唯一一点热吹散。
要是来平阴前,高翧睿能这样与她说,那她便是拼着对不起惠文君教导之恩,对不起董七郎关怀爱护之情,也一定头也不回往异乡而去。
可如今……
要是没有她相护,一个柔弱的惠文君,一个还没教出来的董七郎,怎么能应对得了似闻人旭那样的虎豹豺狼。
“高大人送来的东西,妾都收到了。”
“妾有一事不明,还请高大人据实以告。”
瞧着高翧睿看过来,江如簇重新将目光落在院外飞雪上,缓声道:“夺取陇西那一片养马之地事,是陛下的意思,还是高大人的意思?”
江如簇方才就在想。
皇帝陛下锐意圣明,明明已经说过,如今国库钱粮空虚;他连赏她的百万钱都舍不得给,怎会冒冒然再对外族开战。
可红色石头此刻就在她房中,证明朝廷已起了收服之意。
而满朝之内,有能力动摇君心,又有能力直接带兵出征的,只有高翧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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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来, 你不赞同此事。”
江如簇自然不赞同。
“朝廷正值多事之秋,陛下和高大人也都说过,国库钱粮吃紧, 妾还没有忘,难道高大人忘了吗?”
高翧睿垂目望着脚尖。
呼啸的风声不断从江如簇耳边刮过,她始终没有再听到高翧睿声音。
她心中不由奇怪, 如此看来,高翧睿应是知晓此事不妥,可他为何还要一意孤行?
“河西水草丰茂,是匈奴人最重要的蓄养战马之地,高大人应该知晓的,似那等样军略要地, 我朝大军一旦入境, 必会遭到匈奴全力反击。”
“必须要等国库充盈之时,齐备粮草军饷, 才可以行此事。”
江如簇与高翧睿对视。
见他几次欲开口, 却都未发出声音。
她正觉得奇怪,身后又传来一阵脚步声,是孙永盛终于到了。
“高将军并非真的想在河西开战,他只是不愿呆在长安城。”
孙永盛恭敬朝江如簇揖首。
笑嘻嘻说他方才来过一遍, 见江如簇三言两语拦住了高翧睿替她出头, 便猜想,江如簇是不想将高翧睿卷进来。那他如今作为高翧睿明面上的属官,自然也是不要出面的好。
“好在女公子厉害,三言两语便叫那个闻人旭无话可说。”
“我便在旁边躲了个懒。”
他絮絮叨叨的说, 最近窝在房中, 画堪舆图画的手上都快生出老茧了。
又说那图已经画的七七八八, 待到过两天便能完工。
“到时候,要请女公子替我检查一遍才好,千万别出错漏。”
“最好女公子是能准我将这画图的功夫再教给手底下几个可靠的心腹,到时候发给他们一人一张图,叫他们照着图将各处都走一遍,那遍可万无一失了。”
江如簇心不在焉应了一声。
她的注意力,还放在刚刚孙永盛说的那句高翧睿只是不愿呆在长安城上。
她心中惊悸不安,隐隐猜到了些什么。
却非得要将那念头死死压住。
她在孙永盛了然又略带揶揄的目光中,呆了许久,才终于平静下来。
“高大人想夺了那片丰茂之地,为的是朝廷与万民。只要匈奴人没有了那块地方养马,战力自然也会一泻千里。到时,他们便再也生不出幺蛾子了。”
“国库空虚不要紧,不就是没钱嘛,高大人可莫要忘了,妾这里多的是赚钱的法子。”
“只要陛下肯采纳妾的谏言,好好休养生息两年。两年后,妾定让陛下赚的盆满钵满,让高大人实现心中所愿。”
风中又是一阵寂静。
江如簇没有听到高翧睿声音,却看到他缓缓煽动的嘴唇。
他似是说了什么。
却没有发出声。
“女公子有所不知,自您与董大人离开长安后,陛下皇后便重提了高将军与和嘉郡主婚事,舞阳王更是到高将军府上去了好几趟。”
“高将军避之唯恐不及,这次是从长安城跑出来的。”
江如簇大惊。
什么叫从长安城跑出来?
她着急望向孙永盛,拿眼神警告他说话不要大喘气。
而孙永盛本就没打算瞒她。
“此次汝南王造反事,陛下本是交给了左将军,结果大军开拔前夕,左将军忽然坠马受伤,朝中其馀军候不是正忙着营中练兵事,就是在演武场比试时受伤,更离谱的,还有喝醉了酒跌进河里的。”
“总之,结果就是,满朝之中只剩下高将军一个能领兵平乱的将领了。”
“陛下是万不得已,才准高将军到洛州来的。长远军开拔时,陛下还特地将武英武勇两位将军,和长远军帐下另外几个军候将领召去训话。叫他们在战场上一定盯住了高将军,要他只负责在帐中坐镇,不能不顾生死,看见敌人就往前冲,一定要等到他身上的伤都好了,才能准他上阵!”
江如簇听的嘴角不停抽搐。
究竟是什么样的巧合,竟能让满朝武官在短短数日之间,都病的病丶伤的伤。
别说是皇帝,便是她一个小女娘都能看出这事情不正常!
她要是皇帝,怕是都要被高翧睿气的心肌梗塞了。
“高大人闹出这样大动静,可有想过后果?”
“陛下知晓,满朝武将都与您站在一处,若是引得陛下忌惮于您,您又预备如何收场?”
烈烈风中,江如簇突然听到高翧睿一声笑。
她立刻横眉怒目。
只是,还未等她开口,高翧睿已道:“前些日,你不还在和我闹脾气,嫌我不该看你逍遥自在,将你拉进朝局之中吗?”
江如簇一噎。
只觉脑袋嗡嗡的。
他这意思,分明就是告诉她,陛下最好是能忌惮他,要是能忌惮的收缴了他手中兵权,那才是正中了他的下怀了。
孙永盛明显也想到了这一点,因为他笑的有些大声。
“我虽答应过什么都听你的,但若是要我娶别家女娘,那便是拼上浑身血肉,我也绝不从命!”
江如簇受不住高翧睿清澄目光。
狼狈扭头,狠狠瞪了依旧乐不可支的孙永盛一眼。
气恼道:“高大人有所不知,孙侯能如今天这样富有,就是因他做的是放贷生意。一万钱借出去,三个月便能生出三千利息,取利极大。若是陛下也能在我朝境内开遍钱庄,将钱借给商人们周转生利,怕是要不了两年,国库就能满的溢出来了。”
孙永盛惊的啊一声。
不可置信望向江如簇,叫苦连天:“女公子这可如何是好,怎的高将军惹您生气,与您拌嘴,您不找他麻烦,却要令我倒霉。”
“女公子难道忘记了,这借钱生利的生意,如今可是你与我一起做的。”
“你若将这法子献给陛下,让陛下这样天下最有权势富贵之人,将钱庄开到并州,哪里还能有我们的生意可做!”
江如簇不爽斜斜乜了孙永盛一眼。
“我惹不起他,但我能惹得起你。”
“再说了,钱庄生意若是被取缔,想不出别的赚钱法子的,是你又不是我,我怎么就没生意可做了,我能做的生意多着呢。”
她说完,还犹自不解气,又对高翧睿道:“高大人还可上表给陛下,若是陛下库中没有那么多本钱出借,直接找孙侯便可。”
“孙侯这些年赚的盆满钵满,至少也能拿出几千万钱来给陛下做本钱!”
孙永盛更加肉疼,哎呀哎呀叫了数声,连声嚷嚷孔圣人果然说的对,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江如簇气的跳脚。
正欲和孙永盛好好辩上一辩,身后高翧睿声音已慢腾腾传来。
“我本还想着,若是我进言,将这放钱生利的法子算在孙公头上,陛下行事时,就算不能绕开整个并州,至少也能在太原郡给孙公留一餐饭吃。如今看来,是我多事了。”
孙永盛又是啊的一声叫。
满脸菜色看看高翧睿,又看看江如簇,摆出一副我真是服了你们的表情。
假模假式的向江如簇下拜。
口口声声夸赞江如簇就是天下最最最人美心善的小女娘,人见人爱,还怜弱惜贫,便是连他这样的大老粗都愿意教;又说区区一个钱庄生意算什么,只要他紧紧跟着江如簇,日后定是能赚的比放钱生利更多。
虽然有些不地道,可江如簇还是没忍住,笑出声来。
她十分大方望着孙永盛,说只要孙永盛听她的,她一定能想出更多法子让孙永盛赚钱。保证他就算老了,去世了,留下的钱也能足够他的子孙八辈挥霍。
这一下,便是连高翧睿都没有忍住,畅快笑出声来。
只是孙永盛并没有让他好过。
转眼便煞风景的道:“就算将这法子进献给陛下又能怎样,借钱生利也是需要时间的,高将军依旧不能立刻带兵去攻打河西。他还是得待在长安城,还是要被陛下皇后动问婚事,遍寻天下最尊贵的女娘,给他相看,迫他成亲。”
“女公子可莫要告诉我,您当真忍心看高将军为了逃避陛下说亲事,叫他拼却那一身血肉?”
江如簇噎住。
她突然有种想挥拳揍孙永盛的冲动。
扭头却见高翧睿正专心致志瞧她,满眼希冀。
“芳澜君应是也能想出法子,叫我躲过这一场劫难吧?”
又能叫皇帝陛下赚钱,又能叫高翧睿无声无息躲过被逼婚的窘境。
江如簇确实能想出法子。
只是……
她想不明白这究竟算什么。
“高大人,若不是为了守孝,如今妾早已是董家之人了,高大人实在不应将精力都浪费在妾身上。陛下与皇后都是为了大人好,况且,妾看那和嘉郡主家世了得,又非多事之人,实是世间难选的良配。大人不若再好好考虑考虑?”
她话音未落,高翧睿已变了脸色。
他目光冰冷,凝睇她许久,倏然转身离去,卷走了廊下一片风雪。
原本和乐的气氛猝然而散,江如簇呆呆看着越下越大的雪,身后呼传来孙永盛叹息声音。
“女公子这又何必呢,您明知高将军心中有您,怎还说这番话惹他伤心?”
“自女公子离开长安城后,高将军为拒绝陛下和皇后给他挑的亲事,明里暗里可没少下功夫,把陛下气坏了,累的医官大人守在陛下床前忙碌了好几日,才没令陛下病倒。”
江如簇默不作声,淡淡望向孙永盛。
很快,孙永盛遍被她瞧的满身不自在。
“好了好了,女公子你别再看了,以后我再也不说这样话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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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丶做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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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大美人果然是抽空来的平阴, 当天下晌,便与宣旨大人一同启程回了长安。
江如簇揉着酸疼的肩膀,使平儿给她重新换了一套衣裳, 才往惠文君处去。
惠文君呆呆坐在室内,望着满天风雪发呆。
便是连江如簇进门,都未曾发觉。
甚至, 江如簇都已和她身边的丫鬟来来回回说了好几句,她也依旧未回过神来。
“你们都下去吧。”
挥退了满屋子的丫鬟仆从,江如簇在她身前坐下,等了足有一炷香功夫,才使惠文君发觉室内多了她这个人。
“如簇,你来了。”
惠文君双眼通红, 绞着帕子卷在手指上, 垂目并不看江如簇:“今日之事都是我对不住你,我当日便该听你的劝, 将他早早撵出去, 也不必累的你今日当着满堂众人面丢脸。都是我的错。”
江如簇暗叹。
她好歹也和惠文君相处了一段时间,又如何看不出她言不由衷呢。
若是她真如方才在堂中所说那般豁达,想要亲自将闻人旭赶出都水府,此刻又何必坐在这里发呆。还眼眶通红, 身形紧绷。
“女师宽心吧, 闻人先生并未离府,也没有挨板子。”
“他如今是都水府中的洒扫仆从,若往后他再敢给女师脸色看,女师便如对待其他奴婢仆从一样, 或打或杀, 闻人先生都得挨着。”
“不过, 依如簇看,女师应该等不到那一日,闻人先生如今怕了我,他是个极其精明之人,知道我护女师护的紧,往后定是事事都听女师的,绝不敢跟女师叫板。”
惠文君目光一滞。
瞠目结舌说不出话。
却叫江如簇心里打了个突。
让她来不及细想,便已道:“女师应不会怪我如此处置闻人先生吧?”
“怎会呢?”
应是知晓闻人旭还在府中,惠文君整个人都放松下来,脸上也有了笑意,上前来拉住江如簇手:“你将我看作何等样人了,我怎会那么不知好歹。我知晓,你做这一切都是为了我好;我也知晓,他绝不会就此罢休,定还会再闹出别的事来。”
“如簇,我会尽力劝他的。”
“只是,日后还免不了你继续受累。”
江如簇自然应承下来,又陪着惠文君说了好一会儿话,直到天彻底黑了,才冒着风雪回自己院。
平儿却跟在她身侧唉声叹气。
“女公子真是太辛苦了。”
“说到底,惠文君都是世家金堆玉砌养出来的女娘,她早已习惯了奢华生活,也养成了循规蹈矩,三纲五常性情,又何来追求自由之说?”
“依奴看,就算女公子护着她,真的叫她在闻人先生身上寻找自我价值,摆脱出身,她也做不成事。过惯了前呼后拥,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生活的女娘,怕是没那么容易适应苦日子。到最后她也只是从被董家护着,变成被女公子护着,依旧过金尊玉贵日子的笼中鸟。”
江如簇暗暗叹息。
连平儿都能看出来的事,她如何看不出来。
但那又能怎么样?
说到底,惠文君也是这世上对她最好之人。如今她既然发了愿,愿意搏一搏,那她即便不看好,也得全力相助。
她虽有自信,只要闻人旭在她的管制之下一日,他便一日不敢再闯出什么大祸。
可若是惠文君被闻人旭吃的死死的,任由他说什么做什么,都要护着他。那她便是本事再大,也无可奈何。
她也想与惠文君促膝长谈。
可惠文君性情本就疏淡寡言,偏偏又柔弱爱多思。怕是她说的浅了,惠文君听不进去;说的深了,又会影响她们师徒感情。
“你以后莫要再说这样话了,这要是叫女师听到,她得有多伤心。”
“女师愿意如何,就由着她去吧,不过就是一个小小闻人旭,我多的是法子整治他。至于什么钱不钱的就更别说了,你家女公子的能耐,你又不是不知晓,赚钱对我来说又不是难事,孝敬一下自己老师,又有什么可心疼的?”
平儿却更加唉声叹气。
“奴只是觉得有些怪。若是照女公子往日性情,定是会快刀斩乱麻,或是将闻人先生赶出府去,或是直接将人弄死了了事,可您这次怎么就能任由惠文君泥足深陷,却没想过要拉她一把呢?”
“奴就不相信,若是女公子真的将闻人先生赶出去,惠文君还能与您翻脸不成?”
翻脸自然是不会翻脸的。
可惠文君却会做别的事。
说到底,还是平儿不够了解惠文君。
“你不知道女师,你别看闻人先生气她,她十分伤心。又说闻人先生是她认识的唯二与我一样拼命想要摆脱出身的人,她就是羡慕这样的人,其实这些都是她的借口。自从她认识闻人先生,无视闺训跟着他一趟一趟出府去,她就已经离不开闻人先生了。”
“我可与你打赌,若是今日,我真的将闻人先生赶出府去,或是随随便便处置了他,要了他的命。那女师便会从今晚开始绝食抑郁,直到将自己熬死。”
平儿咋舌不已,连连道不可能吧,惠文君看着不像是那样人。
江如簇却笑了。
“不信就等着吧。反正那个闻人旭是忍不住不犯错的。待到他下次犯错,我便找个借口将他支出府去呆两日,到时你再看女师会如何行事。”
平儿自然是半点也不信。
之后数日,闻人旭当真没有犯半点错处,即便是做洒扫事,也尽心竭力。
甚至,他还一改往日作风,总是早早将自己的活计干完,帮着院中其他仆从一起忙这忙那,便是连以往傲慢态度也半点不见,愿意和那些粗使的仆从们说说笑笑。
不过短短半月,整个都水府大院中风向就变了。
人人都说之前的事都是误会,原来闻人先生是个好人;便是之前他被奸人所骗,做了错事,如今也已全数改过了云云。
听到这消息,惠文君自然日日好心情。
就连平儿也开始将信将疑起来:“女公子,难道闻人先生真的变好了?”
江如簇哼的一声冷笑。俗话说本性难移,她才不相信如闻人旭那样奸诈又狡猾,自私自利的人,会在受罚之后的短短一个月之内,就性情大变,开始与人为善。
她算了算时间,想着差不多到时候了。
果然,还没两日,麻烦便找上门来。
先是林姑娘所在花楼的一众打手找上门来,当着满院子主仆的面给闻人旭拉了长长账单。
是林姑娘与他对笛和箫总共要收多少银钱;收留他在花楼内吃喝受伺候又要收多少钱;叫他在花楼里住下夜夜陪着他笙歌到天亮又得收多少钱。林林总总加起来,那账单上的数字竟高达万钱。
后又有赌坊打手找上门来,说闻人旭在赌坊中输得一塌糊涂。最后一次入赌坊时,说是要翻本,便在坊主那里借了三万钱。
可惜他那日赌了十把,把把都输。
还未到半个时辰,便将三万钱输了个精光。
如今这三万的本钱,加上半个月利滚利,滚来的两万利息,到今日他必须得向赌坊支付五万钱。
否则,这利息还得继续滚下去。
六万钱。
他们如今出门在外,莫说是惠文君,便是董七郎,一下子也拿不出这么多。
闻人旭知道,这次不下重本,事情无法了却,便冒着冬日之风雪,没日没夜的跪在惠文君门前,声声哀诉,说他是学富五车始终怀才不遇,终日郁郁,才一时想不开去酒馆喝了酒。
结果在酒馆中认识了两个陌生人,先是被他们带到赌坊去赢了许多钱,后又被他们拉着拽着去了林姑娘的花楼。
说林姑娘的花楼就是销金窟,三五日不到的时间,就将他从赌坊赢的钱全部都花光了;他没忍住就又去了赌坊,又遇上了那两人。
和第一次一样,他又赢了一大笔,又全都送到了林姑娘的花楼里。
带到他第三次入赌坊时,他想着要下大本钱赢的更多,可惜老天爷似乎再也不站在他这边了。
他不但没有如前两次那样大赢特赢,反而将本钱都输了个精光。
于是他便想着翻本;只是这本越翻越厚,他却始终再未赢过一次。
他抹着眼泪儿,哭得撕心裂肺。
说他如今已经知晓了,他就是被那两人和林姑娘合夥给骗了;还说他如今已经痛改前非了,要惠文君无论如何帮帮他,替他还了这笔债。又连连保证说,自此以后,他一定只守着惠文君过日子,再也不出去拈花惹草,不沾染其他女人。
平儿在外听了一通热闹,回来一边当笑话一样讲给江如簇听,一边啧啧感叹。
“难怪惠文君会被闻人旭骗,女公子是没听到,那闻人旭一套一套说的简直比唱的还好听,奴若不是日日跟在女公子身旁,受女公子教导,怕是都要相信他了。”
之后她又啧啧啧连叹数声。
江如簇还没来得及问问惠文君究竟何等反应,判儿也从门外匆匆进来。
“女公子,听外头说闻人先生在雪地里跪晕了,如今正在惠文君房中,惠文君还使了丫鬟去请医士。”
不说江如簇,就连平儿也再忍不住,嘴角直抽搐。
又啧啧啧起来:“奴可真是大开眼界,从没有见过像闻人旭这么有办法的,这一套念唱作打下来,惠文君便是铁打的心肠,都能软的一塌糊涂。更别说,惠文君原本就对他有情,能撑到现在已实属不易了。”
91丶圈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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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是给闻人先生送过两次钱吗, 总共多少,去打听一下,他是不是将这些钱都输在赌坊了?”
“叫孙公来见我。”
江如簇的人一直盯着闻人旭。
对他一举一动非常了解。
平儿出去片刻, 便趴在江如簇耳边回报。她两次总共给闻人旭送了十三万钱,这些钱都已花出去了,其中十二万钱是被闻人旭输在了赌坊, 还有一万钱花在了林姑娘花楼。总之,就是一分也不剩了。
“因我们提前和赌坊坊主说好了,两万钱作为租赁他场子的费用,一万钱付给两个引闻人先生上钩的夥计。剩馀九万钱坊主已全数归还了,等日子一到便可入账。”
江如簇想了想:“江守当初和林姑娘是如何讲的,怎的她也讨债上门了?”
平儿嘴巴一抽。
眼底浮现一抹轻蔑之色。
“当初说好的, 我们付给林姑娘一万五千钱, 叫她勾住闻人先生,若是能令闻人先生乐不思归, 便双倍给她价款。”
“这三万钱江守早就已经付给了她的。”
“谁知她贪心不足, 竟又重新起了账。江守说他去寻林姑娘时,林姑娘跪在他眼前,哭的凄凄哀哀,说都是花楼里的妈妈|逼她的, 若是她不重新给闻人先生起账, 那楼里招待闻人先生的一应花费,就都需她承担。”
平儿万般不爽的哼哼了好几下。
才又说江守早已调查清楚了,根本没有那回事,因为他当时到花楼去打招呼, 专门寻了一趟老鸨。
江守报上她的名之后, 另给了老鸨一万钱润手。老鸨看他们有权有势, 出手又大方,十分爽快就答应了。
“奴已经使江守再去问花楼里的妈妈,可否有中途变卦。”
江如簇淡淡点头。
正要再交代平儿两句,孙永盛到了。
这两天,都水府十分热闹,别说是孙永盛这个府内之人,便是街头巷尾的妇孺孩童,都对闻人旭之事议论不休。
孙永盛一进门就乐呵。
“女公子要我做什么,只管交代。只要女公子一句话,我立刻拿出千万种法子,叫闻人旭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江如簇眉眼冷冽,嘴角勾起一抹邪笑。
“我先前便与闻人先生说过,从此之后他使女师流一滴眼泪,我便断他一根骨头,现在看来他是未放在心上,还请孙公想法子给他长长记性。只要能保证他以后变得乖巧听话,随你怎么处置,留下一条命便好。”
孙永盛最喜欢做这样事。
乐呵呵应了转身就走。
江如簇又交代了平儿好几句,这才往惠文君院子去。
早已夜幕四合,惠文君院子却遍亮油灯,丫鬟仆从匆匆出入,偶尔还可见药房小夥计跑进跑出身影,使满院子都弥漫起浓重药味儿。
“如簇妹妹。”
董七郎也不知在廊檐下站了多久,看见江如簇,他匆匆迎上来:“这大雪的天气,你怎么也来了?”
“我来看看。”
江如簇接过董七郎递上来的手炉,与他一同站在外头。
董七郎似乎被气的狠了。
止不住的咬牙切齿,说他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他不明白惠文君究竟喜欢闻人旭哪一点,竟然为了他闹出这么大动静。若是叫外头那些不明真相的人见到这情形,怕是都以为闻人旭不是犯错,而是立了个大功呢。
“那该死的东西,把阿姊气得心碎。”
“我听下头人来报,说他在外头跪了多久,阿姊就在屋里哭了多久。”
董七郎懊恼的连连顿足:“早知道如此,当日即便阿姊再求我,我也不会让闻人旭入府了。”
任由董七郎发泄完坏情绪,江如簇才柔声哄他。
“兄长何须着急,这等样小事交给我处理便好,我方才在屋里掐算了一下时间,若是我所料不错,陛下的旨意很快就能到都水府。兄长现下应该将所有精力都放在治理河道事上。虽说长安城有陛下和君舅坐镇,没有人敢贪墨治理河道的专用钱款,可兄长还是要以防万一。”
“若是这钱款一层一层拨下来,真的出一两个不长眼的硕鼠,兄长也要提前思量思量,该如何与他们周旋。”
“才能使朝廷拨下来的所有钱都花在河道治理上。”
董七郎自然到江如簇说的是。
满怀壮志领着身边一大堆小厮仆从回了自己院。
江如簇叫住进进出出的一群人,连跟着她来的定儿一起,都在外头等候,这才慢悠悠进了屋。
寝房中,惠文君正亲手捏着帕子,一点一点将闻人旭眼角眉梢粘着的雪花冰碴擦拭掉。
她眼眶通红,也不知道哭了多久。
看到江如簇进来,还猛的惊了一下。
“女师这是熬了多久,瞧这眼眶红的。”
“您快别沾手了,这种事情交给下头人去做便好。”
看起来,惠文君应是想拒绝的,只是话未出口,她便又想到了什么,随着江如簇一同到案几前坐了。
只依旧不放心的对身边丫鬟连连交代了好几句。
又是叫她们动作轻点,闻人旭还有伤在身;又是叫她们快去看看,给闻人旭的药怎么还没熬好,去催一催。
“女师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我听闻,闻人先生在赌坊借了钱,林林总总加起来有六万之多,且利息还在往上翻。”
惠文君脸色极差。
扭头看了一眼床榻上昏迷的闻人旭,半晌才弱声道:“我正在叫她们清点首饰钗环,送出去卖了能换不少钱。还有我从长安带出来的一副名家丹青,也一并卖了。应是能凑出六万钱。”
江如簇咋舌,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女师是打算用自己钱给闻人先生填窟窿?”
惠文君疑惑望江如簇:“那怎么办?”
“他原就穷困,如今被奸人所骗,心里本就不好受,我要是不帮他,叫他如何渡得过这一关。”
江如簇暗暗叹息一声。
她定定望着惠文君,直到将她看的无所适从,这才冷声开口。
“女师可要想分明了,闻人先生究竟是为人所骗,还是本身就不安分。”
“他口口声声说要对女师好,疼爱女师,结果,我们刚一离了都水府,他便去花楼里找姑娘,这难道也算是被人骗吗?”
“见女师这些日心情不好,有件事我便一直没有告诉女师,现在看来,是不得不说……”
江如簇话没说完。
原本安静的只有衣衫摩挲的室内,忽传来闻人旭的一声呻|吟。
这声音不但打断了江如簇的话。
还叫原本就一直惦记着那边的惠文君瞬间慌了神,她再也顾不上江如簇,疾步奔到床榻边,见闻人旭睁开眼睛,立刻便忍不住落了泪。
江如簇冷笑一声。
也跟着一起到了床榻边。
不顾闻人旭正对着惠文君掉泪装可怜,似笑非笑:“闻人先生醒的可真是时候,怎么就挑了如此要紧时间?”
“先生若是再晚醒上两刻,我便可以将先生之前在平阴城所做之事都告知给女师了。”
闻人旭眼底闪过一抹心虚之色。
他并不看江如簇,而是假模假式,做出一副疼痛难忍模样,痴痴望惠文君。
惠文君满面窘迫,扭头望向江如簇,开口便劝她离开。
江如簇默然一瞬,倏然笑开。
这个闻人旭,不但在她眼皮子底下耍花枪,竟还有胆子挑拨她和惠文君感情了。
“女师莫要着急,我还有两句话,要和闻人先生说。”
她直勾勾盯着闻人旭一张脸,嘴角缓缓勾起笑容来:“方才在院子里便听说,闻人先生因感怀自己空有一腔抱负却无处施展,悲愤之下去了花楼与赌坊,还欠下巨债,不知闻人先生接下来作何打算,准备怎么还这笔钱?”
“能在城中开赌坊的,可都是十分有手段背景的人。”
“我早就听说过,这些人通常都会在手下养一批亡命之徒,专门对付那些借了钱不还的无赖。闻人先生以前也是过过苦日子的,应该也有所了解吧?”
闻人旭目光游移,始终不敢看江如簇一眼。
反而更加握紧了惠文君的手。
眼看着惠文君又要劝说她离开,江如簇抢先开口。
“闻人先生早就说过,你是个有理想有抱负的人,你说你不愿卖身沦为奴籍,但最后还是签了字,那是因为你知晓你入的是董家,是挂在我兄长名下的。我兄长是个孝悌君子,只要你能一直与女师在一起,我兄长总会看在女师的面子上,烧了籍书,还你自由之身。”
“不知我说的对不对?”
闻人旭惶惶不安,再次求助般的望向惠文君。
可江如簇根本没有给惠文君开口机会。
“闻人先生,我可向你保证,若你遇到点事情就躲在我女师身后,便是你心里算盘打得再响,我也要让你一辈子当奴隶。”
“你知晓的,以兄长对我的疼爱,若我开口向兄长要你,那兄长立刻就能将你的一应契书全部送到我手里。”
闻人旭终于躲无可躲,擡头迎上江如簇目光。
他眼底极速闪过一丝懊恼之色,愤愤然盯着江如簇。
最终,还是气急败坏的回了话。
“我也没法子,我如今只能求助岚真。我可对天起誓,岚真今日替我出的所有钱,都算是我借她的,待日后我寻得良主,翻了身,定会一分不差将所有钱都还给岚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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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2丶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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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是借呀。”
江如簇笑着大赞闻人旭, 说他果然是有理想抱负的人,真是她低估他了。
又朝惠文君道:“女师瞧瞧,幸亏我是问了, 否则,还真要误会闻人先生是靠女娘养的没用儿郎了。”
惠文君也高兴起来,愉悦的望着闻人旭, 又心疼的问他身上的伤有没有好些,在外头有没有冻坏。
又说叫闻人旭不要担心,她已经将首饰钗环都清点出来了,明天就让人送出去换钱,肯定帮闻人旭度过这次难关。
闻人旭喜不自胜,对着惠文君好一番甜言蜜语, 又连连保证他以后一定好好疼惠文君, 绝不使她受半点委屈,他再也不逛花楼了, 也不去赌坊了。
江如簇淡淡一笑。
“闻人先生既然这么会疼人, 干嘛还要让女师变卖自己的首饰呀?”
“反正这笔钱你以后是要还的,那你与其借女师,累的女师变卖自己的首饰,倒不如来借我的, 闻人先生知道我是个生意人, 我手头多的是钱。只要闻人先生给我写张条子,签上你的大名,莫说是六万钱,便是六十万钱, 我也借给你, 而且我还不要求你按期归还。”
“就按照你说的, 待到来日你另择良主,翻了身再还我钱不迟。”
“你觉得怎样?”
惠文君从长安城带出来的钗环首饰,本就是她的珍爱之物。
当初来平阴一路上,惠文君曾将这些东西一一拿到江如簇面前,和她说起过每件物事的来历的。
江如簇知道,若不是到了情非得已地步,惠文君绝不舍得变卖这些东西。
果然,惠文君并没有阻止江如簇说下去。
反倒是闻人旭不愿意了。
他戟指怒目盯着江如簇:“你个小小女娘胡说什么,再怎么样,我也是你未来师公,我怎可用你的钱,这要是给外人知道了,我的脸还往哪里搁?”
接着他再次握住惠文君手,软言细语的诱哄。
口口声声说,只需惠文君暂时将那些钗环首饰和笔墨丹青卖出去,等他们手里有钱了,再一样一样买回来;接着又一再承诺,未来他还会给惠文君买更多更好看的钗环首饰,只要是她喜欢的,他都会给她买回来。待到他来日另择良主,得到重用,将挣回来的银钱全部都交由惠文君管,到时候惠文君想收藏什么样的笔墨丹青,都由着她。
“看来,闻人先生是不信我。”
江如簇笑盈盈打断闻人旭不停给惠文君画大饼行径。
“我可对天起誓,不论闻人先生借多少钱,我都守口如瓶,绝不对外人提起。如何?”
“闻人先生不知,女娘的首饰钗环,就和儿郎的笔墨砚台是一样的,都是命根子。能叫女师不远万里,从长安带到平阴来的首饰,必定都是她的心爱之物。闻人先生既然如此珍爱女师,又怎舍得她为此伤怀难过呢?”
闻人旭满脸尴尬。
谛视江如簇良久,又重新拉住惠文君手。
柔声细语:“岚真,这是我们之间的事,还是不要牵扯外人了吧?”
外人?
江如簇淡淡一笑,正欲好好质问质问闻人旭。
她与惠文君相识时候,闻人旭还不知道在哪个阴沟里喝凉水呢。
现如今,她倒成了外人了。
只是,还未等她开口,惠文君就笑了。
她嗔怪的瞧了江如簇一眼,轻斥着纠正闻人旭。
“旭郎可莫要胡说。”
“我与阿弟到平阴后,不论是生活上,还是阿弟公务上,都多赖如簇照顾。她是我的学生,向来对我尊敬爱护有加;又已与阿弟定亲,如今已经是董家自己人了。她可不是外人。”
江如簇挑眉,似笑非笑望向闻人旭。
闻人旭一张脸瞬间扭曲后,又急速恢覆正常。
终于不情不愿应了拿江如簇的钱平账。
带着闻人旭写下的借据,江如簇一回院子,便交代江守去赌坊处理债务。
回来时,江守还带来了别的消息。
“说是林姑娘花楼今儿下晌忽燃起一场大火,衙门人和街坊四邻忙活了两三个时辰,才没生出大乱子。”
“花楼里的妈妈四处查问,查出是林姑娘厢房中点的线香被风吹倒了,先引燃了衣裳,又燃了罗帐,才生出的大火。花楼妈妈气的火冒三丈,已将林姑娘杖毙了。”
江如簇诧异。
她先前问及林姑娘来要账之事,不过是奇怪事情早已说好,钱也付过了,为何还要再来要账。她担心的是闻人旭从林姑娘的花楼借银子出来,输进赌坊。未曾想,这花楼妈妈倒是个会做人的,竟将事情处理的这样干净。
“林姑娘如此有本事,把闻人旭那样人都勾的五迷三道的,楼里妈妈也舍得?”
平儿立刻露出一副要笑不笑表情。
趴在江如簇耳边低语,说是中午时分,孙永盛去楼里喝了杯茶,要了在楼里常年和林姑娘打擂台的一位王姑娘听琴。
“孙公果然有手段。孙公来了,都有人护着女公子,替女公子出气了。”
“女公子不知道,奴这些日子真是憋屈的要死,直到此刻才痛快了些。”
江如簇幽幽叹息一声。
是呀,如今孙永盛忙完了手头事,有的是时间在平阴城中搅弄风云,收拾这城内外的魑魅魍魉了。
果然,闻人旭在惠文君屋里金尊玉贵的养了大半个月,将城里有经验的医师都请了个遍,终于好的能下地时,去外头办差,结果到天黑都未曾回来。
“惠文君已在院子里张望了许久,到如今也没回房休息。”
“女公子,您要不要去看看?”
江如簇摇头。
如今这情势,她还是不去的好,惠文君需要的也不是她的劝慰。
她放下手中竹简,带着平儿进屋。
一路上平儿都情绪高涨。
“女公子,您都不知道,孙公有多厉害。他找了根绳子,将闻人先生绑起来,吊在房梁上,在那绳子上抹满了蜜糖,任由蛇鼠虫蚁啃噬,又正对着闻人先生的脖子,立了一把大刀。奴回来的时候,闻人先生已经被吓得尿了裤子了。”
“女公子有句话说的当真不错,恶人自有恶人磨。”
“以后,便是给闻人先生一百个胆子,他也再不敢在这个院中胡作非为了。”
江如簇听得眉头直跳。
她自然知道孙永盛常年行走江湖,多的是手段折磨人,却没想到,这法子竟如此精彩。
绳子将人吊起来,下头立着刀,叫被吊起来的人时时受威胁,心惊胆战不算,还要往绳子上抹蜜糖,放蛇鼠虫蚁啃噬,岂不是更要让吊起来的人惊惧欲绝。
因为,被吊着的人心里明白,蛇鼠虫蚁啃噬蜜糖是不会停止的,沾了蜜糖的绳子不定何时就会被啃断,使他重重摔下去,将脖子砸在立起来的刀刃上,身首异处。
这世间,真正可怕的不是死亡,而是面临死亡,却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死,什么时候死。将命吊在一群没有神志思想的蛇鼠虫蚁口中,时时受死亡威胁。
如闻人旭那样什么苦都吃过,什么罪都受过,口蜜腹剑又屡教不改的东西,只要能往上爬,便是死,他也不怕。
所以,江如簇几番整治,他都未记在心上。
还是孙永盛这一招妙,直接吓破他的胆子,便能使他一看见江如簇就心生恐惧,再想犯毛病时,也会下意识掂量掂量。
与江如簇料想的分毫不差,第二日用膳时,惠文君没有露面。
董七郎使身边的小厮去请。
那小厮去了片刻,匆匆回来,说惠文君昨天站在院子里等闻人旭到后半夜,今日晨起精神不济,又歇下了。
一听闻人旭名字,董七郎立刻不高兴起来。
“又是他。自从他到了府中,阿姊就一直郁郁寡欢,为他费心劳神。”
董七郎闷头许久,突然对江如簇道:“如簇妹妹,依我看,阿姊以前就是被家里拘的太紧,所闻所见,都是与我们家世相当的谦谦君子,又个个都克己覆礼。她定是从来没有见过如闻人旭这样张扬不羁的儿郎,才会被他所骗。”
“你说,要是我们在府中多多办几场宴会,遍请平阴城中的文人名士,会不会叫阿姊将心思从闻人旭身上挪开?”
江如簇不置可否。
这个法子,她也想过,但最终并未付诸行动。
“兄长看来是忘记我之前说过的话了。当日我注意到女师日日与闻人先生出门时,曾着意追过她两次。”
“她每每跟着闻人先生出门,都是到酒楼中去。闻人先生与平阴城中的公子雅士们在堂中吟诗弄赋,女师便坐在楼上的包厢里看着他们。只怕那时候,女师便已见过平阴城中的大半儿郎了,可她依旧只对闻人先生动了心。”
“只怕兄长这法子无用。”
董七郎接过江如簇亲手送上的糕粥,用了几口。
却始终眉头紧皱。
“若是这样也不行,那我就只能给家中去信,将此事告知给阿翁了。”
“阿姊是跟着我出门的,要是任由她在平阴坏了名声,让我怎么向阿翁交代?”
江如簇心立刻一突,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这些日子,她一直注意惠文君那边动向,也未再劝说过她与闻人旭分开事,就是担心,若是将惠文君逼急了,她直接带着闻人旭回长安。
她好不容易想办法逼闻人旭签了奴契,将他困在平阴。
又怎能眼看着董七郎将他引进董家。
93丶怀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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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长可曾想过, 若是女师被君舅召回长安时,非得要带上闻人先生;或是叫闻人先生知晓此事,使尽手段让女师带他一同入长安。我们又要如何应对?”
“兄长与闻人先生也打过多日交道, 应也了解他为人。”
“他是个有野心的,为了实现心中抱负,他什么都愿意做。兄长难道真以为世上有这般巧合的事, 大街上突然出现一个被轻辱的落魄儿郎,就入了女师的眼,使一向性情疏淡的她出言相帮;偏偏这个人还十分了解女师的性情喜好,短短数日便引得女师助他入府,对他动心?”
董七郎一楞。
脸色瞬间难看起来。
眼看着董七郎这一番变化,江如簇总算欣慰几许。
不枉她费尽心思, 抓住机会就教董七郎为人处世事, 如今他也算是半只脚踏进门了。
“兄长放宽心吧,我已求孙公出手, 暂时困住了闻人先生。”
“我们先看看女师反应, 若是女师能就此离了闻人先生,那闻人先生便再也不必出现在我们都水府了,定是叫他在平阴城待不下去。”
“若是女师不能没有闻人先生,我也定使孙公手段使尽, 叫他好好长记性, 日后只能老老实实行事。”
董七郎感激望向江如簇,握住她的手,怎么都不愿意松开。
连连感叹,自从身边有了江如簇, 他不论做什么事都得心应手, 说江如簇是他的福星。
送董七郎去公务后, 江如簇特地到惠文君院子走了一趟。
院里静悄悄的,连个走动的人影都看不见。
江如簇一路走到门口,还没撩起帘子,就闻到一股子安息香味道。
“芳澜君来了。”
惠文君身边的大丫鬟急匆匆自里面迎出来。
眼眶通红朝江如簇拜下。
“求芳澜君帮帮我家女公子吧。”
“昨夜闻人先生没回来,我家女公子在院子里等了半夜,站的腿都麻了,眼泪流个不停。奴说破了嘴皮子也劝不动女公子,一直到天将近亮时,才撑不住歇下。”
忠心耿耿的丫鬟跪在江如簇面前,痛哭流涕。
“芳澜君,奴知晓您手段通天,求您帮帮我家女公子吧,我家女公子离不了闻人先生的。”
江如簇只觉脑子嗡嗡的。
她一边急声叫平儿将人扶起来;一边说立刻派人出去找,叫她只管安心照顾惠文君。
回院子的一路上,平儿都一言不发。
直至扶着江如簇坐在软榻上,才幽幽叹了口气。
“女公子,那我们现下怎办,可是要立刻叫闻人先生回府?”
“也不知惠文君这是怎的了,怎么就非闻人先生不可了呢!”
这也没什么稀奇的。
说到底,惠文君就是个始终被养在深闺里的女娘,她纵然是博览群书,翻遍天下古籍;再渴望外头天地,也只能是心向往之。
正好闻人旭是个有些才华,吃过各种样苦头,见识过许多人情冷暖之人。他只需抓住惠文君向往外头广阔天地的引子,时不时与她讲一讲自己这些年的经历与见闻,再三不五时的倾吐些委屈与可怜。便能使惠文君对他又爱又怜又敬。将她一颗心牢牢掌控在手中。
不过就是个乖乖女爱上坏男人的故事,江如簇曾经见识过很多。
“再等等吧,先看看女师究竟是何等样反应,我们再思量如何行事。”
若是按照江如簇心中所想,闻人旭此人是留不得的。
但她一直未下令直接取闻人旭性命,就是担心惠文君离了闻人旭,作出些极端事。
而且,她隐隐有直觉,惠文君定会那样。
果然,其后数日,惠文君都是以泪洗面,半点东西也吃不下,就是江如簇与董七郎轮番劝说,她勉强用些糕粥,转眼也都因不适,全吐了出来。
将原本一张白皙瑰丽面庞熬的蜡黄。
知道不能再等了,江如簇最终还是给孙永盛传话,叫他将闻人旭放了。
未曾想,闻人旭还是没有回都水府。
“闻人旭那狗东西,应是被我的连番手段吓破了胆子,不敢再靠近都水府了。”
“女公子放心,我已派人在城中遍寻他的踪迹,也已叫人出城去追了。”
“他身上无钱,定走不远。”
孙永盛是个性情豪爽的,应是十分不喜闻人旭这样敢做不敢当的伪君子,提起他名字就不住撇嘴。
但最终还是忍住,不曾说脏话咒骂闻人旭。
他满脸敬佩看江如簇。
“女公子所料果然不错,那闻人旭背后还另有其人。”
江如簇猛坐起。
果然如此。
她急切望向孙永盛,正要仔细问问,却听孙永盛道:“不过,他也不知晓那人究竟是谁。”
“他被我贴加官,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时候吐口,说他因读过些书,又喜作诗文,故而进了平阴城没多少日子,便吸引了一位花楼女子倾慕,与他日日相伴。”
“那女子知他心中所愿,便托遍关系,想替他求得一位长安城的商人或是名士引荐,使他能风风光光入长安,用最快速度崭露头角,觅得良主。”
据孙永盛说,那花楼女子几乎散尽积蓄,又兼出卖皮|肉,总算在一位长安城商人那里,求到了一位十分了不得的大人物垂青。
不过,那人从未有书信给闻人旭,更没有和闻人旭见过面。
只通过那个长安城商人给闻人旭传消息。
叫闻人旭在某月某日的某时某分,在特定地方做一件指定之事。
“与惠文君偶遇,便是那人交给他做的第三件事。且那人曾提前将惠文君的性情与经历都详细告知给闻人旭,信息十分细致,甚至到了都看过些什么书,写过什么样文章诗赋,以及平日用的是何等样胭脂水粉润颜膏。”
“那人向闻人旭许诺,只要他能牢牢将惠文君拿捏在手心,他便作保,使他成为这天下,最最最尊贵,受人敬仰的谋臣。”
江如簇不住咋舌,连连皱眉。
什么叫作保让闻人旭成为天下最尊贵,最受人敬仰的谋臣?
“这样大口气,难不成这人是能在陛下身边说的上话的?”
江如簇大胆猜测。
孙永盛却谨慎起来。
“拿到这消息,我便往长安城送信,叫手下好好查一查长安城究竟有哪些人能这样了解惠文君,结果……”
孙永盛露出一言难尽表情,尴尬望江如簇。
不用他说,江如簇已明白了。
惠文君出身董家,有一个十分受皇帝器重的父亲,使得她在长安城一众女娘中地位超凡。
更何况,她自小便跟着董公和董老夫人读书作章,在此一道上天赋极高,未及笄时,便咏出了十分了不得的赋,一时间更是风头无两。便是宫中贵人提起她,都是不住口的称赞与推崇。
于是,皇帝便特下了旨意,宣惠文君入宫,做了四公主两年女师。
待到四公主远嫁塞外,惠文君得以出宫后,长安城那些世家门阀的名门贵女,更是竞相邀请惠文君,以能与她相交为荣。
还以能邀请到惠文君出席她们所设之宴席为傲。
“惠文君在长安城中名声极响,便是街上的小小孩童,也能将惠文君是在什么时候读的什么书,做了什么样文章说的一清二楚。”
“那些胭脂水粉铺子更是了不得,直接挂出何等样胭脂水粉是惠文君用过的,来招揽客人。”
“我便查无可查了。”
江如簇惊的啊一声。
她一瞬间心思电转,可任凭她想破了脑袋,也找不到半点蛛丝马迹。
“当日,东野公曾与我分析过,闻人旭背后若真是有人指使,那这人定是冲着董家,冲着董公去的。”
“但这些日子,我想了又想,董公深得陛下信重,又培养出一个能时时在陛下耳边吹风的得意弟子,俨然是朝中文臣领袖;满朝文臣皆需看他眼色行事,便是连丞相大人,都不得不忌惮他三分。这朝中还能有谁与他作对?”
“难不成,闻人旭是丞相大人派来的?”
若按朝臣规制论,丞相大人才应是上承陛下天恩,下令满朝文臣的精神领袖。
偏偏本朝出了董公这么个名臣。让陛下采纳他的谏言,一改先朝众君无为而治理念,开始大刀阔斧整顿朝纲,彻底推行文臣治国,武将安邦政策。
使得丞相大人完全没入了董公的耀目光环下。
让满朝文臣只知董公,不知丞相。
“丞相大人想要夺回统领文臣之权,所以,从女师与兄长这里下手,要扳倒董公?”
孙永盛静默片刻。
他似是想到了非常不得了的大事,满脸严肃望江如簇。
“女公子为何不怀疑此事是武将所为?”
“我虽是个大老粗,并不如何将这样曲里拐弯的玩意放在心中。却也经常听营中一些世家出身的武将提起,先皇在位时,曾经满朝都是武将的天下,便是当今陛下也一样。在董公未出现前,朝廷一应事务,也都是陛下与众武将商议的,文臣只能负责做记录写诏书,陛下那里,根本没有他们半点地位。”
“会不会是朝中某位武将,因不满如今必须与文臣分庭抗礼,起意想对付董公?”
江如簇想也不想,就冲孙永盛摇起头来。
不可能是武将。
且不说,武将大半都是粗人;便是少有几个如高翧睿那样有智计的,也绝不会将心思动在女人身上,以内宅妇人做突破口,瓦解对手。
作者有话说:
我真的想休整休整,但我出频道了,所以,我不能休息了。
但是,容我改一下更新时间,这一周(12月1日~12月7日)每天9点和21点各更新一章。
感谢在2022-12-01 04:22:08~2022-12-01 20:06:4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64218624丶夏柠的夏天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94丶老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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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公子为何这般笃定?”
江如簇冁然而笑:“且不说高大人是武将中的首官, 观他此次在长安城行事,手下众多武将应是对他言听计从的,那便无人敢背着他做出这么大手脚。”
“更别提高大人自小养在陛下身边, 陛下作为天下君主,一向行的是霸王之道,霸道以力服人, 王道以德服人,所以高将军无论做什么都明火执仗,从不屑于耍弄阴谋。那受他管制的众多武将,自然也会效仿他行事。”
“所以,我敢肯定,此事定和朝中武将毫无关系。”
江如簇郑重其事朝孙永盛拜倒。
“还请孙公帮我, 无论使出何等样手段, 都要好好查一查丞相大人。”
孙永盛向来佩服江如簇计谋,对她自然无有不从。
他爽快应了一声, 转身就要离开。
却被江如簇叫住。
“孙公, 若你能腾得出手,还请连董公一起查。”
孙永盛疑惑驻足。
“还请女公子教我,为何要这般行事?”
“因为我相信,苍蝇不叮无缝的蛋。我总要知晓那些人为何要下这么大本钱对付董公;而董公又做了何等样伤天害理事, 竟引来这样神秘且强大的敌手。”
孙永盛一楞, 忽然笑了。
“以前总听女公子说,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如今看女公子行事,我总算明白了。”
闻人旭最终还是被找回来了。
孙永盛身边人来报, 寻到闻人旭的时候, 他已出了平阴城。
走上往长安的小道。
只可惜, 闻人旭只有一双腿,远没有孙公身边人的牛马快。
当天下午,闻人旭就被压到了江如簇眼前。
他再也没有了往日趾高气扬模样,跪在江如簇面前瑟瑟发抖,说句话都结结巴巴。
“芳澜君,我知你不想让我与惠文君在一起,你三番四次为难我,不就是想让我离惠文君远一点吗?”
“那为什么我走了,你还要再把我绑回来?”
并不需要江如簇开口。
平儿已代劳了。
“闻人先生好大的气派,你明知自己是都水府的仆从,竟还敢招呼都不打一声就往外逃。如你这般的逃奴,一旦被主子抓回来,就是直接杖毙打杀了,也不过分。你却不知自己死期近在眼前,竟还抖起来,胆敢质问上君。”
闻人旭怕江如簇,却不怕平儿。
他一双眼睛不满盯着平儿:“怎么,做下人的心有不解,难道还不能问上一问了吗?”
“可以。”
江如簇止住欲和闻人旭辩驳的平儿。
笑的十分好看。
“闻人先生既然想不明白,那我便清楚告诉你。”
“不要说你如今只是都水府的仆从,身契捏在我兄长手里,还背着我的债;便是你今天真的只是个自由身,又怎么样?”
“你有胆子受人指使,不择手段使我女师为你动心,爱你到不可自拔,那便要做好一辈子呆在她身边,哄她开心,使她愉悦的准备。都已经引得我女师非你不可了,你以为你还能随随便便脱身吗?”
“闻人先生这些天一直被吊在房梁上,甫一被放出来就着急逃命,那你应该还不知晓,半个月前哄着你在花楼里一掷千金的林姑娘,昨天已死在花楼妈妈的刑杖下了。”
江如簇笑容如天使,说出来的话却似魔鬼般,令人恐惧。
她将在花楼与赌坊的一应安排,全数告知了闻人旭。
笑眯眯看着闻人旭惊骇目光,再次慢吞吞开口。
“闻人先生,这是我最后一次警告你,不要再做任何有可能惹我生气,惹我女师伤心的事了。”
“女师爱你,我确实不能杀了你;但我可以打残了你,叫你一辈子躺在床榻之上,当个废人。”
“这世上,会讲故事,会哄女娘开心的儿郎不止你一个。你应该好好珍惜被我女师喜爱的日子,想办法让她高兴,喜欢你更长时间。因为,来日她对你伤心失望,不再喜欢你之日,便是你死期到来之时。”
“我已将我的底牌摊在你面前了,我劝你最好将我的话放在心上。否则,便是你真有一日成为陛下之谋臣,我也能想出千万个法子,弄死你。”
江如簇朝闻人旭指了指房中香案上供着的玉兽。
戏谑又嘲弄。
“闻人先生这样身份,是不堪听陛下旨意的。自然也不知晓,那日被你拦路告状的天使大人,除了替六公主送及笄礼物给我,还替陛下送来了这个。”
“这是陛下的御用之物,陛下有令,只要我手持此玉兽,便可代他行事。”
“闻人先生不择手段,一心想择良主实现心中抱负,我十分感佩。可我也应该叫闻人先生知晓,这天下最最尊贵,最最强大的皇帝陛下,早已是我的主公了。闻人先生就是抢破了脑袋,最终真的实现心中理想,成为陛下谋臣,也不可能后来者居上,使陛下对你的信任多过我。”
“所以,我劝闻人先生,最好不要再惹我动怒,否则,我有一千种一万种法子,叫你生不如死!”
“听明白了吗?”
闻人旭早在看到江如簇香案上供奉的圣旨与玉兽时,就已被吓得傻了眼。
他狼狈跌倒在地上。
不住摇头。
连连说,他也是受人蛊惑,现下他真的已经后悔了,求江如簇放他一条生路。
却惹得江如簇又一声冷笑。
“闻人先生既是个经历丰富的,便应该清楚;与虎谋皮,就要做好随时付出代价的准备。”
“我女师不是你说要就要,说不要就不要的女娘;我们都水府这条船也不是你想上就上,想下就能下的。”
“你与其跪在我面前,要我放你一条生路;不如想法子伺候好我女师,她脸上的笑就是你的生路。我再说最后一遍,从今往后,你再敢让她为你落一滴泪,那我就挑断你一根筋。我已想过了,骨头断了可以长好;可手筋脚筋若是断了,那你便一辈子都只能做个残废了。”
闻人旭心惊胆战,心下惶惶的连站都站不起来。
被尺树二人架出去的时候,嘴里才想起来念叨,口口声声说江如簇是恶魔,是这世间最令人心生恐惧,也最残忍的女娘。
又说皇帝陛下也是被她蒙骗,总有一天,皇帝陛下会发现她的真面目,她不会有好下场。
江如簇却全然不将他的叫嚣放在眼里。
反而笑得越发大声。
“我有没有好下场,不用你管;你只需知晓,如今你的命,和你一心想求的前程,都捏在我手里。”
闻人旭犹如挨了当头一击。
直至被尺树二人拉出院子,也未敢再发出丝毫声音。
自那日起,都水府终于恢覆了最初的宁静。
看着惠文君脸上日益增加的笑颜,不论是江如簇,还是董七郎都大松了口气。
起初董七郎还极其不放心,时不时便在江如簇耳边提一声闻人旭,偶尔也会亲自出言敲打敲打他;直到确定闻人旭是真的老实了,他才对着江如簇连连作揖,说多亏了江如簇帮他大忙,否则他还真不知晓该如何料理此事。
江如簇自然是柔声细语的哄着他,叫他只管将全副注意力都放在河道改造事上。
后宅一应事情都由她打理。
很快,长安城便再次传来皇帝陛下旨意。皇帝陛下已看过江如簇与董七郎送上去的图纸和奏书,特准治理河道事一切可由他们自行决定;又给他们送来许多赏赐。
这次来的,不只有宣旨的天使大人,还有高翧睿和东野涉,以及被皇帝陛下派来的一众长安城官员。这些大小官员日后都将留在都水府中,全力辅助董七郎和东野涉行治理河道事。
高翧睿此来,是给江如簇和孙永盛送汝南郡堪舆图的。
董七郎自然以礼相待,而江如簇,作为如今都水府的半个主人,也需得在席上作陪。
“近些日一直不见东野公,我还以为日后再也不需和东野公吵架了呢?”
东野涉眼睛一瞪,白眼恨不得翻到天上去。
连连感慨他是个命苦之人。
“治理河道事有芳澜君统领全局,高将军看我帮不上忙,便把我拉到军营里去,操|练了一番,逼得我带兵去剿匪。”
“累得我这把老骨头在深山野林里钻了一个多月,才将那一群狡猾鼠辈全数歼|灭。”
东野涉一边说话,一边目光促狭的朝江如簇看。
“说起来,芳澜君可得好好谢谢我才行。”
“我把那群孙子堵在悬崖边,又是哄骗又是恐|吓,才问清楚他们来历。原来他们都是并州太原郡人士,说是以前和芳澜君结过仇,所以一路追着芳澜君从并州到了长安,现下又追到洛州。就是要找准机会,杀了芳澜君。”
江如簇一惊。
当日猜想成了真,没想到,那些人还真与她有关系。
她下意识望向高翧睿。
他好像一直沈浸在自己世界,只垂目望着眼前茶盏,似乎要将那茶水看的生出花来。
董七郎也被吓一跳。
紧紧握住江如簇手,又惊又怕又不解,只教东野涉详细说说究竟怎么回事,又连连感慨还好江如簇不常在外走动,没能叫那些人抓住机会付诸行动。
东野涉兴味的目光在江如簇与高翧睿身上一扫而过。
正要侃侃而谈,却被江如簇先一步打断。
“兄长不必担心,本就不是什么大事。”
她警告盯了一眼东野涉,这才将那个雪天,在江家粮仓发生的一切告诉董七郎。
95丶无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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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之前就知晓有这群人, 所以早已有防备了,但凡出门,身边都带着武功高强的护卫。兄长不必为我担心。”
江如簇十分不爽, 盯着东野涉,淡淡威胁。
“东野公话真是太多了,这样闲散姿态, 就合该叫高大人将你扯到沙场上去,好好磨练磨练。”
应是见江如簇目光不善,东野涉立刻眉毛一抖,不由自主扭头望高翧睿。
见高翧睿也正不眨眼盯着他,他立刻认怂。
装出一副专心致志摆弄茶盏的模样,低着头不说话了。
董七郎并没有注意他们三人间的眉眼官司, 反而不解起来:“如簇妹妹, 若是照你所说,那这夥贼寇除了要找你寻仇外, 应还会再找你家人才对。他们在并州不会有事吧?”
江如簇尴尬, 这问题她还真答不出来。
因为她从未在意过。
“芳澜君自从入了长安城,就忙得头脚倒悬,应是未曾与家里通过几次信吧?”
高翧睿忽然开口,替江如簇解围。
“东野公不是审问过那些贼匪流寇吗, 想来他应该知晓芳澜君的家人好不好。”
东野涉被点名, 眉头一跳一跳,高深莫测的目光在江如簇与高翧睿身上转了又转,到底还是强忍着没有露出异样。
他擡头望天。
“大灾后,高将军便使长远军在并州各处大街上巡逻;处置晋阳王谋反事时, 他又派出营中数支精锐, 将附近几个山头的贼寇全数剿灭。他们这群人还是见机快, 才逃出生天的。”
“后来,高将军率大军离开并州,紧接着,芳澜君便被陛下召到了长安。”
“他们也曾起意想对付芳澜君家人,但当时芳澜君的伯父仲父都在家中丁忧守孝,芳澜君伯父是个厉害角色,再加上有县衙相助,使他们屡屡不能得手。他们这才追着芳澜君到长安城,谁知道,他们才刚在长安城郊展露踪迹,便再次被高将军盯上,使他们疲于奔命,没机会对芳澜君动手。”
东野涉老神在在看芳澜君。
不住声感慨。
“说来也是他们点背,本来他们追着芳澜君进入河南郡,终于找到机会,要对你动手。结果,却出了灵宝寺刺杀事,你身边身怀武艺的数位高手一齐出手,他们自知不是你身边那些人的对手,便及时叫停那次行动,想着到洛州之后,再想周全法子徐徐图之。”
“结果,高将军要往汝南郡平息反叛事,就又盯上了他们;然后,又遇到了我。”
这下,轮到江如簇想翻白眼了。
什么叫那些追杀她的贼匪流寇点背?
倒霉的是她吧。
要是没有灵宝寺事,那些人向她动手,她的人早就将他们撂在河南郡了。
又何须劳动高翧睿与东野涉。
还要让东野涉在这里说嘴!
“如此说来,真是多谢子霆和东野公了。”
董七郎郑重站起,向坐在对面的高翧睿二人恭敬作揖。
东野涉看着高翧睿脸色,连连道清剿流寇贼匪本来就是他们这些武官应尽之责,当不上董七郎的谢。
他摸着下巴上羊角胡子。
乐呵呵:“再说了,芳澜君可是我的上官,要是没有她在都水府中坐镇,又统领全局,我这治理河道的愿望,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实现。”
董七郎本还想再说些什么,结果,身边小厮自亭外匆匆而来,趴在他耳边一阵低语。
他只对江如簇交代了句,董公从长安送信来,便阔步而去。
连带,还领走了亭中大部分仆从小厮。
江如簇想了想,吩咐剩馀伺候的仆从小厮们都远远站开,这才郑重了神色问东野涉。
“东野公,上次事情说到一半,你只讲了汝南王与晋阳王关系,却没有说清白淮阳王事。”
东野涉脸一黑,嘴里嘀嘀咕咕,连连质问江如簇为何不问董七郎。
董七郎怎么也算是半个局中人。
比他们这些局外人知道的更清楚。
又说,他们如今坐在都水府中,要是还说董公的不是,岂不变成村头讲笑话的长舌妇了。
“现任淮阳王的父亲,曾是先皇时期的重臣,是老黄无为之治的坚实拥护者。”
“陛下登基后,启用董公,大力推广董公提出的三纲五常之治,使前任淮阳王手中权柄逐渐缩减。前任淮阳王屡次上书陛下,弹劾董公,反对陛下改制,结果却惹来陛下更大怒火,被赏酒赐死。现任淮阳王上位后,一直韬光养晦,蛰伏筹谋多年,如今总算露出青面獠牙,打算动手了。”
高翧睿一番话惹的江如簇连连咋舌。
也引得东野涉连连侧目。
“真是奇了,高将军前些日不是还教训我,如今在地方为官,应当知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道理。叫我不要随便妄议朝堂事。”
“怎的,碰上芳澜君,您这什么规矩都能改上一改了,是吗?”
高翧睿不出声,只不赞同望向东野涉。
立刻叫他再次闭上嘴巴,擡头望天。
江如簇却不住笑语出声。
“原是这样。”
她慢条斯理扭头,去寻东野涉麻烦:“东野公这张嘴,可真是妙的很。总是能自觉分清楚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只是您这脑袋怕是久不用了,有些不好使。”
“不然怎么不该说的话,您偏要说;该说的话,您却死活不肯说?”
东野涉嘴巴一张,话还未说出口,那边高翧睿已被他二人机锋逗的笑出声。
他瞬间偃旗息鼓,敢怒不敢言瞪着江如簇。
江如簇却不以为然:“难道我说的不对吗?”
说到底,黄老和三纲五常的创造者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为君者看中了这些思想言论,觉得其中观点能为自己所用,能使君上更好更有力,更合乎情理的将权力牢牢掌控在自己手中。
启用这些思想言论的创始人,大力推行这些学说的,都是陛下。
与董公又有多大相关。
“这事情和董公有什么关系,你又何至于忌讳到那般地步?”
“若是非要和董公扯上关系,那也是董公看出了陛下心中所想,提出了一个能被陛下所用的思想言论,使陛下能名正言顺整顿朝纲,集中权力。”
“这和大宅院里,新旧势力更叠中的启用和弃用是一模一样的,也没什么好忌讳。”
东野涉被江如簇怼的说不出话,一双眼睛瞪得溜圆。
求助般望向高翧睿。
可高翧睿此刻满心满眼都是江如簇,根本没注意到他动作,气的他又翻了好几个白眼,冷哼一声不再说话。
“那高大人可是要继续往淮阳郡平叛?”
高翧睿摇头。
先说,陛下此前已经派了袁将军前往淮阳平叛,后又说袁将军此战虽艰险,但收效不错。
如今已经带着大军和淮阳郡堪舆图,在折返长安城路上了。
“待到袁将军将淮阳郡堪舆图送来,给你们用完后,我还需得将所有堪舆图,以及你们绘制出来的黄河水域图一并带回长安。”
也就是说,高翧睿还会在洛州多呆些时日。
似乎看出江如簇不自在,高翧睿缓缓一笑,道:“东野公已大致与我说过你的改道计划了,我留在洛州这些日,正好可以助你们做一些百姓动迁事。”
江如簇恍然。
是,要说黄河改道事最艰难部分,绝不是拿到沿途各郡县的堪舆图,也不是上下联动各郡县父母官一起配合整体工程行事。
最难,也是最有可能产生大规模矛盾与冲突的,一定是百姓动迁事。
一旦黄河改道的详细图纸画出来,那沿途需要配合工程的所有黎民百姓,就都需搬离故土,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重新开始。
俗话说,故土难离。
动迁事,便是在江如簇来的那个时代,都是官方不得不重视的老大难问题。
更何况十分注重宗族与宗祠的如今。
万一真的发生大规模冲突,也确实需要武力相助。
可若是将此事托给高翧睿……
别的不说,若叫皇帝陛下知晓,高翧睿又将经常与她见面,和她多有接触。那她岂不是又要遭殃?
“高大人可是已经将此事报请陛下了,是陛下已经恩准了吗?”
“您先前不还准备出征往陇西去吗?”
江如簇此话一出,立刻叫原本其乐融融的亭中弥漫起淡淡冷意。
高翧睿略含薄怒眸子紧紧盯着江如簇。
很明显,他已然洞悉江如簇之意。
说时迟,那时快。
一直装死的东野涉在高翧睿马上要发脾气的关键时刻跳出来。
“哎呀呀,这是怎么的,这不是好好说着话呢吗?”
“怎么还动起怒来了。”
他目光幽幽,在江如簇面上一扫而过,呵呵干笑两声。
“芳澜君还说我脑袋不好使,我看你也差不多。”
“高将军是朝廷重臣,又领了长远军几万大军在外,需要在洛州滞留些许时日,自然是已经报请陛下,而且已经得到陛下准许了的。”
他絮絮叨叨的,好半天才说明白。
是他顾及到洛州境内的黄河沿岸多是豪门望族,以他一个郡太守和半吊子都水官的身份,怕是搞不定那些望族世家。所以,他才将主意打到了暂时滞留此地,等待将堪舆图带回长安的高翧睿身上。
高翧睿既是手握重兵,可一言九鼎的权臣;又是皇后内弟,身份贵重,若是由他出面,说动那些豪门望族动迁,定是能事半功倍。
所以,东野涉早就以自己名义,上书给陛下。
只等着陛下旨意一到,高翧睿便可助他们行事了。
96丶大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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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白日的, 东野公做什么梦。”
“妾敢保证,陛下绝不会同意东野公所请,否则, 妾就将脑袋割下来,给东野公当榻席坐。”
高翧睿惊愕侧目望过来。
东野涉则是惊得啊一声叫出来,满目困惑望着江如簇, 连连道芳澜君此话怎讲,高将军如今就在洛州,怎就不能助我们行事了。治理河道这样大事,需要组织动迁的百姓绝不在少数,无论如何,此事也需得有武官在旁, 这样才可确保此事所涉的百姓不聚众闹事, 不轻易发生暴动。
江如簇淡淡一笑。
“东野公说的对,但高大人是何等样身份, 岂能和普通武官相提并论?”
“亏东野公还总在妾耳边说起与高大人在军营中旧事, 你觉得以陛下对高大人的看重,会允许他搅到这种烂摊子里吗?”
“你知此次动迁范围内多是世家望族,便想躲在高大人身后,叫高大人替你得罪人, 难道陛下就不知晓吗。在陛下眼中, 高大人是要为他驰骋沙场,开疆拓土的英雄,总有一日,会建立不世功勋;他又怎会舍得高大人如此得罪世家望族, 来日在朝堂上受人排挤?”
东野涉彻底惊住, 好半天没回过神。
高翧睿依旧目不转睛, 盯着江如簇看,他眸中波光粼动,带着翻涌起伏的暗潮,一下下拍打江如簇心弦,使她胸腔不住发疼。
她强自镇定,假作寻常般收回目光。
又连连吩咐身边伺候的丫鬟仆从,给高翧睿与东野涉添茶添水。
“我已与你说了,我不回长安。”
“我也不想娶和嘉郡主,你为什么非要逼我就此返还长安,使我受陛下逼迫,娶别的女娘为妻?”
“你要嫁董七郎,嫁你的便是,为何还要管我?”
高翧睿终于动怒。
冰寒雪冷盯着江如簇,眼底带着令人心惊的恨意。
江如簇坐立难安。
嘴唇煽动几次想辩驳,话到嘴边,却说不出口。
她真想起身就走,却也知晓不能将客人单独留在亭中道理,只能硬着头皮重新低下头,只做不见高翧睿样。
结果,却听到他一声嘲讽的笑。
“江如簇,你的心果真是石头做的,够冷够硬,任凭我怎么捂都捂不热。”
“我真是太蠢了,竟会喜欢上你这样的女娘,任由你将我的傲骨与尊严踩踏在脚底,还对你痴心不悔。我真是太蠢了。”
“只怕我每次自以为是替你着想时,你心里都在笑话我吧?”
“好,我便如你所愿,从今往后离你远远的,再也不见你,不与你说话。不叫你有半点担心,陛下会不会因我之故赐死你。我如你的愿,行了吧?”
望着高翧睿如风卷云涌般,急速离开的背影。
江如簇身体颤栗不止。
一连喝了好几杯热茶,才终于平覆心境。
她握着平儿胳膊,返虚入浑般回到院子,才一进门,便腿软摔倒在地。
“女公子。”
平儿连扶带托的将她送进房中,还未说话,眼泪便掉了下来。
“女公子,你可千万别将高将军话放在心上,他就是一时情急,说出来的都是气话,您千万别吃心。”
“您可一定要保重自己身子。”
江如簇其实也没觉得有多难受,就是心里空落落的,似乎浑身力气全部被抽空了般,提不起精神。
她想叫平儿别担心,可话到嘴边,却没有说出来的力气。
她困倦的闭上眼睛,只想好好睡一觉。
迷迷茫茫的,却听到身边不断有言语交谈声,鼻端与舌尖也涌入苦哈哈的汤药。
她想睁开眼睛看一看,究竟发生了何事。
却始终提不起来劲。
隐隐约约的,还能听到惠文君哭声。
浑浑噩噩间,江如簇心中忽生出一股惊天动地的怨气。
她怨老天为什么要将她送到这里来;既将她送到了这里,为什么不给她一个好出身;她根本不想要多富贵,哪怕是生在山野农户之中,只需有慈爱的父母,有相亲的兄弟姐妹;能使她在困顿之时有所依靠,她便知足了。
她也怨董公为什么不问她意见,便要替董七郎求娶她,董七郎肩膀那么单薄,怎堪成为她的依靠,反而处处都需要她哄着教着。
是不是这世间所有的人都忘记了,她也是个小女娘。
她也需要人保护疼爱。
她最怨的却是高翧睿。
他凭什么那样误解她,看轻她。
明明是他非要将她拉入这困局之中,使她成为皇帝眼中钉,不得不为了求生而疲于奔命,委屈勉强自己,他为什么还要说出那样话,伤她的心。
若是可以,她真想好好质问质问高翧睿,为什么一定要逼她?
为什么要这样狠心对她?
她没有做错任何事,为什么却要遭受这样对待?
难道就因为她是商户女,就因为她想活着,她就必须要这么辛苦吗?
她似乎落了泪。
她能知晓,却控制不了。
她只能隐隐感觉到,有一股熟悉的馨香,始终弥漫在她床榻之前,有人在用帕子温柔的拭去她眼角不断生出的泪水,将一碗又一碗难闻更难喝的汤药艰难灌入她口中。
她也不知自己糊涂了几日,又清醒了几日。
直到耳朵里重新传进平儿声音。
平儿叫了一声惠文君。
惠文君?
女师!
对,她不能倒下,她要是倒下了,还怎么保护惠文君。惠文君那样柔弱的女娘,若是没有她相护,非得被闻人旭生吞活剥了不可。
她必须打起精神,必须好起来。
还有许多事等着她做,她还没查明白闻人旭究竟是为谁办事,想要达成何等样目的,又会给惠文君带来怎样伤害,她不能倒下。
她艰难吞咽又苦又涩的汤药,耳边却传来惠文君松了口气的轻呼声。
直到她身上终于有了力气,能睁开眼睛,才发现屋外早已是黑漆漆一片,只有寝房内亮着点点油灯。惠文君搬了张软榻,就躺在她床榻边;平儿也歪着脑袋,趴在她手边沈睡。
她手指不由抽动一下,平儿立刻清醒,望进她眼睛的一瞬间,便欢呼起来。
“女公子,女公子,您总算醒了。”
“奴都快要被您吓死了,您终于醒了。”
江如簇下意识望向惠文君。
她应是十分困倦了,只在平儿声音中不安的蹙了蹙眉,便再次昏睡过去。
平儿急忙解释:“女公子病了一旬,烧的稀里糊涂退不了热,惠文君这些日子衣不解带照顾您,半步都未曾离开您榻前,她肯定是累极了。”
江如簇眨眼。
她身上依旧没什么力气,还得平儿扶着才能坐起来。
平儿给她送了杯茶,见她扭头往外望,又着急解释:“姑爷也一直守在您床边,是方才长安城来的一位大人传话,要找姑爷商量重要事,才将他叫出去。”
“奴现在便使人请姑爷来。”
江如簇着急想阻止,话还未说出口,便已止不住咳嗽起来。
平儿连连给她拍背顺气。
下一瞬,她便被匆匆而来的人拢入怀中。
“如簇妹妹。”
宽大又温热的手掌不断在她脊背上摩挲,江如簇鼻端弥漫着熟悉熏香气味,好容易才顺过气来。
望着董七郎担忧眉眼,江如簇长长喘息,半晌才终于提气,叫了声兄长。
却惹得董七郎愈发怜惜,将她抱得更紧。
口口声声说是他不好,是他没有照顾好江如簇,才叫她受风着凉,还发起高热;又不停说,都是他学的太慢,才让江如簇费心劳力,事事都得为他担心,忧思过度,昏迷不醒。
“还好你没事,要不然我这一辈子都原谅不了自己。”
江如簇到底精神不济,听着董七郎在她耳边不住道歉,又连连保证他一定更加上进,按照她教的那样,多听多看,不轻易下结论;没多久便又昏睡过去。
待到她再次睁开眼时,董七郎和惠文君都坐在她榻边,正低声争辩什么,言语间似乎还提到了孙永盛。
“女师。”
丞相大人和董公都不好查,为了确保得到消息真实可靠,孙永盛已经离府多日了。
董七郎小心翼翼将她从被子里扶出来。一边关怀她可否好些了,需不需要医士再入府看看;一边问她要不要喝点水,将茶盏捧到她眼前。
喝过一口热茶,江如簇身上总算有了一些力气。
她病怏怏靠在软枕上:“兄长,我好像听到你与女师说起孙公。”
董七郎点头。
说是孙永盛天不亮便进了门,此刻正在院外候着,无论如何都要见江如簇一面。
只是他心里有些不愿意。
“如簇妹妹,你这次情形实在凶险,高烧数日未退,就连医士都说你危在旦夕。外头的事情就暂时别管了,不论孙公有何事找你,都叫他再等两日,等你再养养精神。好不好?”
看着董七郎与惠文君眼下的乌青,及脸上遮不住的疲惫。江如簇自然是顺着他的意思应下来。
她半靠在榻上,听董七郎和惠文君说了好一会儿话,又得了他连番叮嘱,将人送去公务。
接着又被惠文君灌了一碗苦哈哈的汤药;她好言好语的相劝,又是保证又是发誓,才叫惠文君放心去休息。
只等到屋里剩下她与平儿两人,江如簇这才开口,动问近些日府中发生的事情,叫她给孙永盛传话,过两日再找他说话。
97丶瓜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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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公子不知, 姑爷这些日可累坏了。”
“除了在衙门公务,便是守在您床前,样样事情都愿意亲力亲为, 便是奴也插不上手。”
平儿悠悠感慨。
“奴以前总觉得,姑爷性情太绵软,又被董家养的金尊玉贵, 只知风花雪月,不知柴米油盐,是配不上女公子的。可如今看着姑爷总将女公子捧在心尖上样子,奴又觉得,如姑爷这等样人,其实也不错。反正女公子又不是不懂风花雪月, 只是更偏重柴米油盐罢了。”
江如簇拢了拢身上大氅, 默然一笑。
早在登上万华山,听董七郎与她说那些话时, 她便知晓, 董七郎是个生性浪漫之人。
若是能与他在一处,那她便有听不完的甜言蜜语,有受不完的疼惜宠爱。
如今,事实也正如她所料。
“你也守了这么多日, 怪累的, 快去歇息吧。”
平儿连连摇头,怎么都不愿意走。
直说要看着江如簇完全康覆了,才能安心。
“奴是自小过过苦日子的,这点子辛苦算什么, 倒是女公子, 心里的苦无人可诉, 只能这样熬着,连奴心里都不是个滋味。”
“奴就是想多陪陪您。”
江如簇叹息一声,任由平儿重新扶着她躺回榻上。
判儿却从门外匆匆而入。
“女公子,孙公怎么都不愿意走,听说女公子病了,说不见女公子也可,但他有句话是定要与女公子说的。”
江如簇惊讶,她还从未见过孙永盛如此急迫样子,一时间也不及多想,只叫判儿将人请进来。
大概是被江如簇满面苍白样子吓到,孙永盛看到她的一瞬,竟有些挪不动脚。
好半天才回过神来。
“女公子这是怎的了,我才刚从长安城往回赶,留在府里的人就匆匆报信,说女公子重病不起,眼看着就不行了。”
孙永盛左右看了看。
见平儿与判儿领着一众丫鬟仆从站的远远的,才压低了声音,问江如簇是不是与高翧睿有关?
又说他急匆匆赶回来的一路上,已接了高翧睿两封信。
都是请他代为询问江如簇近况。
“高将军说,当日都是他魇着了。”
“他只是不愿意听女公子口口声声将他往外推,一时没忍住,才发了脾气。还叫我代他向女公子道歉。”
江如簇缓声笑开。
若她此刻对孙永盛说,她其实能明白高翧睿为何发脾气,孙永盛怕是不信。
可她确实理解。
高翧睿是备受宠信的天皇贵胄。
而她,只是一个卑微的商户家小女娘。
他们本是两个世界,性情完全不同之人,他们本应像永远不可能相交的平行线,各有各的活法。
偏偏高翧睿对她动了情。
皇帝看重高翧睿,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允许他与她这等样人纠缠不清的。
她可以躲,却阻止不了高翧睿一直追。
她为了活命,为了叫皇帝明白她是个清醒的小女娘,绝对不会贪图非己之物,只能一次又一次的用言语刺伤高翧睿,逼迫他远离她。
而高翧睿,一边要想尽办法拖延和拒绝皇帝在他婚事上的一应安排,一边还要为了她的冷言冷语伤怀。
他二人都在这样极端的纠缠与拉扯中,变得精神越来越紧绷。
直至到了草木皆兵结果。
那日,她明明只是和高翧睿谈论朝|政,如同往日的每一次一样,推测陛下心意为何,提点东野公依照陛下心思行事。可高翧睿却曲解了她的意思,以为她又要和之前一样,劝他接受和嘉郡主,这才一时不忿发了火。
看来,他也是事后想明白了,才会这般急切,要孙永盛代他道歉。
“高将军已接到陛下旨意,不许他插手都水府事物,更不允许他助都水府行事。如今连堪舆图都不用他顺路带回去了,命他于三日后启程,班师回朝。”
“将军想在临行前再见您一面。”
江如簇想也不想,便拒绝了。
“我如今重病在身,怎能见外人?”
“你就回去报高大人,说信你已经传到了,我没有回话。”
孙永盛静默半晌,一双眸子在江如簇脸上觑了又觑。
终于还是长长叹了口气。
“女公子想说想做的不止这些吧?”
当然。
时至今日,江如簇已不想与高翧睿有任何牵扯了。
她扭头望向孙永盛,犹豫半晌,最终却没有说话。
孙永盛本和她一样,都是卑微的商户出身,虽然有手段有计谋又有钱,却依旧没有被那些读书人和当官的正眼瞧一下。
如今他好不容易在高翧睿麾下站稳脚跟,替自己博得个好地位;她又怎能提出那般要求,坏他前程呢。
“女公子虽嘴上不说,可我已知女公子心中所想。”
“当日,是女公子启用我丶扶持我丶教导我,才使我能有本领在长远军中站稳脚跟;如今女公子心中已有决定,那我自然要坚定不移追随女公子。”
“正好女公子此番伤了本里,是定要仔细养护,才能恢覆的。女公子若遣走了其他人,身边便连个灵便跑腿的都没有,正好由我来补上这个缺。有我在,女公子也不必如此劳心费力。”
江如簇感慨万千。
望着孙永盛,半晌不得言。
她自然愿意孙永盛跟在她身边。
孙永盛有手段有计谋,受教又有天赋,学什么东西都很快,定能成为她身边最得力的臂膀。
只是,她也不知高翧睿会不会放人。
“你如今正得高将军重用,怎能说走就走。”
江如簇还想再说下去,却已被孙永盛打断。
“女公子不必担心此事,我总有法子应对高将军。我此来只有一句话问女公子,您身边的尺树寸泓,与锁定六人,可还要留下?”
没有瓜葛,自然是什么关系都没了。
她又怎么会留下高翧睿送到她身边的人呢?
她沈默不语。
孙永盛却已知晓她心意。
阔步离去。
应是没想到江如簇反应如此激烈,将事情处置的这样决绝,之后几日,高翧睿与东野涉找了各种样理由到都水府中拜会,不是被董七郎拦下了,就是被江如簇以重病不便见人的借口给回了。
直至平儿传来消息,高翧睿已带着长远军几万兵丁班师回朝,江如簇才在董七郎劝说下,挪到院子里休养晒太阳。
不知孙永盛是如何与高翧睿说的,最终高翧睿还是答应了放人,只是从那日起,孙永盛身后便跟了一个眼生的年轻人。
江如簇看过几次后觉得奇怪,便问了两句。
孙永盛立刻乐呵起来。
“我刚刚到长远军中时,只有他肯与我说话,和我同吃一桌饭,同饮一壶酒;在长远军这些日子,我也仔细考察过他了,是个聪明又在绘制地形图上有些天赋的。我便报了高将军,特意要了他在身边,教上个一年半载,将我所会的绘制堪舆图本事传给他。”
“也算是报答了高将军这些日子对我的提携与关照之恩。”
这样也好。
若是高翧睿能在长远军中培养一个可以绘制堪舆图的,以后便是连借人的借口都不用找了。
更加干净利索。
之后,孙永盛便一直跟在董七郎身后,接替了江如簇的教导之责,一边助董七郎行事,一边循循善诱。
不过两月时间,董七郎便长进不少。
不但将都水府,和衙门事情处理的井井有条。
还接替了东野涉一部分工作,动员和劝说黄河沿岸各世家望族,趁着朝廷对此次所波及各家族,以及百姓有补偿,尽早动身迁徙。
叫东野涉彻底腾出手来,按照约定计划实施凿山事。
惠文君每每与江如簇提起,都情不自禁喜笑颜开。
“你都不知晓,阿翁现在拉着七郎,总是没口子的夸,说如今的他比起在家中时,长进了不知多少。甚至有好几次,给我传信时候,都忍不住夸七郎。”
“如簇,这都是多亏了你,若不是你时时提点,又将孙公放在他身边,教他如何行事,如何应对人情往来。只怕到现在,他也还是那个只通晓诗书经文,只能做一辈子谏臣的率真之人。”
江如簇却并不将这些放在心上。
董七郎是她未来郎婿,她自然愿意相帮教导。
毕竟,郎婿有本事了,她才能过得轻松。
她关心的,另有其事。
“女师,闻人先生待你可好,他如今还敢不敢胆大妄为气你了?”
惠文君一楞,脸上立刻红霞遍飞。
她嗔怪地瞧了江如簇一眼,连连到闻人旭如今事事以她为先,无论身处何时何地,应对何等样事,都会照顾到她的心情。
她越发亲热地拉住江如簇手,不住向她道谢。
“我知定是你想了法子,才叫他对我这般好的。你的恩情,我一辈子也不会忘。”
“我也会时时提醒他,不叫他乱来,你只管放心。”
好,那便再好不过。
江如簇舒服的轻笑出声,只觉日子从未像此刻这样舒心过。
她又可以像当日在江家时那样,日日靠在软榻上,晒着太阳翻着竹简,当个自在又怡然的米虫了。
“长安城那边传来消息,丞相大人一直低调行事,除了每日的上朝公务外,基本都待在家中。既不赴世家邀请,也不设宴办诗会,甚至连个弟子学生都没有收过。”
“我的人几乎将长安城翻了个底朝天,也未能查出丞相大人有一丝半点儿的筹谋与安排。”
“反倒是董公……”
98丶问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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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如簇疑惑望向孙永盛。
却见他满脸覆杂样子, 似是有话憋在心里,不知该不该讲。
“怎么了?”
孙永盛犹犹豫豫,一时低头踢踢空气, 一时擡头看看江如簇。直到江如簇皱起眉头,打算再问,他才决意开口。
“待在长远军这些日子, 我虽常跟在高将军身边,却从未听他说起过朝中事情。”
“还是那日听女公子说了才明白,陛下想更好集中权力,便在策问中选中了董公,以董公主张的学派为时下主流学派。不但大力推广其学说以及诗赋文章;还对董公委以重任,任由他在朝堂上地位越过丞相大人, 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江如簇迟疑。
没错, 这些确实是她前些日才告诉孙永盛的。
可这又和长安城中事有何关系。
“有何事,你直说便可。”
即便江如簇再三相问, 孙永盛依旧吞吞吐吐。
“我只是心中有此猜想, 现在还做不得准,所以不知该不该与女公子说。”
“女公子之前传信于我,叫我暗地里跟着董府来往长安与都水府送信的那个仆从,这些日我一直没放松。”
“结果, 事情就是这么巧。当日我在长安城得信, 知晓女公子病重,匆匆往平阴赶时,曾在城门口见过他。他领了一队凶神恶煞的打手,约莫十来人, 正在追杀一个长衫文士。我当时觉得事有蹊跷, 便暗地里吩咐身边人救了那文士。”
“之后攀谈才得知, 此人姓曹,是洛州颍川人士,师从先朝韩大家,是如今长安城中最炙手可热的有为之士。”
江如簇惊得瞪大眼睛。
她猛的从软榻坐起,只觉脑子嗡嗡作响。
韩大家?!
这世间千万人,多数都平凡如蝼蚁。小有名气的被称为先生;能稳定朝堂,为朝廷万民作出贡献的,被敬称为公;却鲜少有谁能被评为大家。
出名的譬如儒学孔大家,孟大家。
纵横家张大家,苏大家。
而这世间,唯一一个姓韩,又能被评为大家的,便只有前朝那位开创法家学说的代表人物。
“你是怀疑董公在暗中行灭法立宗事?”
孙永盛头摇的像波浪鼓,连声道自己也不能确定。
江如簇却陷入沈思。
若孙永盛说的是真的,那此事就太大了。
江如簇怎么想怎么觉得,以董公的聪明才智及眼界,应是不至于做出这等样糊涂之事。
可她也不能完全确定。
毕竟她早已领教过董公严格酷厉,且阴险毒辣手段。派出武士,暗中排除异己,打压所有潜在对手,确实像他的行事风格。
“曹先生人呢?”
“曹先生应是被那群人吓破了胆子,虽被我的人救下,却并不能全然相信,寻了个月黑风高的夜晚逃了。”
孙永盛眉头紧皱:“如今我也不知晓他去往何处了。”
江如簇凝思片刻,一连安排了孙永盛数件大事。
这才重新躺回软榻上。
“我们手中并无证据,也不能随意猜测,此事你先莫要和其他人提起。”
“我想,以董公在朝堂地位,他应当知晓率土之滨,皆为王臣道理;他的学说以及诗赋文章能被大力推广,全是因他的那一套说辞可为陛下所用,成为陛下手中工具。陛下英明神武,又是锐意果决之人,既然用了他,自然不会再假信旁人。”
“他又何必做赶尽杀绝事?”
“不过,你查了这么久,都未查出丞相大人不妥之处,看来闻人旭事情与丞相大人确无关联。”
“是我想岔了。”
可若是这样,那又是谁在与董公为敌?
他的目标究竟是董公一个,还是将董七郎也算在内?
若是董七郎能顺利完成黄河治水事,那他便是可流芳千古,载入史册的名臣;若是董公倒台,他也许会受牵连,却绝不会从此一蹶不振,再无起覆可能;可惠文君却不一样,她作为董氏女娘,必然会受董公牵连,从此名声扫地,不堪为人。
“我也曾想过查查别人,可董公乃当朝权臣,与朝中太半文臣都有极其亲密交往,女公子又说武将绝不可能做这等样阴诡之事,我实在不知该从何处下手。”
“所以,还得女公子给个章程。接下来究竟该如何行事?”
他们手中掌握的信息实在太少。
那便不能着急。
按兵不动,总比一开始就错了方向要强。
“依我推断,若是闻人旭这条路走不通,那他们必然会再寻别路。你如今跟在兄长身边,一定要小心谨慎,遇事多提点着他些,叫他在行事之前,务必盘算周全了,切不可给人钻了空子。”
“只要我们守住都水府这一头,那些人自然会另寻别处下手。”
孙永盛也是个坦然性情。
听江如簇这样说,他立刻不再纠结,哈哈大笑而去。
惠文君已不再瞒着江如簇与闻人旭相交了,时不时的,他们三人还能坐在一起,畅快的聊聊天,喝喝茶。闻人旭虽还忌惮江如簇,可也知道,只要有惠文君在场,江如簇就始终能给他应有的体面,对他以礼相待。
几番试探后,他们也终于找到了相对和平的相处方式。
不过,安静日子并没有持续多久。
“如簇妹妹。”
董七郎自门外匆匆而来,和惠文君打过招呼,拉着江如簇便往外走。
倒是叫江如簇好奇起来:“你这是怎么了,孙公呢?”
自从长安回来,孙永盛就寸步不离跟在董七郎身边,她已许久未见他俩分开了。
想起董七郎这些日正在忙动员百姓动迁事。
她心中立刻一动。
“可是公务上遇到了什么问题?”
董七郎并不着急答话,而是郑重地将她带进了衙门书房。
书房之内,从长安城来协助此次黄河治水事的所有大人都在场,便是连东野涉也在。
他们个个神色焦灼,似是遇到了大难题般。
甫一见江如簇进屋,众人纷纷向她拜倒,人群之中,江如簇并未发现孙永盛身影。
她还正在猜测究竟发生了何事。
耳边便响起董七郎声音。
“如簇妹妹,本应叫你再好好休养一些日子,可现下有件事实在难办的很。我和东野公与众位大人商议许久,都拿不出个明确章程来,还是得问一问你的意见?”
江如簇惊讶瞪大眼睛。
董七郎是自小受士大夫教育,非常推崇男主外女主内行事原则的儿郎。他从来不喜欢她抛头露面,便是连衙门里的公务,都甚少在她面前提起。今日却搞得这样隆重,不但特地将她拉到了衙门里,还当着这么多人面,如此郑重相问。
她实在好奇。
“不知诸位究竟所遇何事,还请明白告知。”
东野涉向来不喜欢虚头巴脑。
第一个站出来。
“这些日我们一直在组织黄河沿岸百姓动迁。大部分百姓还是愿意配合的,拿了朝廷的补偿款,立刻便能将地方腾出来;甚至有些读书人家知晓黄河治水是事关朝廷大计,不待我们前去,便已举家搬迁。”
“如今黄河沿岸,黎明百姓已经迁走了大半。只剩下一些非常难搞的士族。”
“他们一时嫌朝廷拿出的补偿钱少,一时又嫌给他们划的地方不好,闹腾个没完。本来我想领着郡内守兵,直接打上府去;可我住地里的那些兵丁,家中或多或少都有在这些大家族中做工谋求生计的;也有不愿意就此得罪了这些大家族的。偌大驻军营,竟没有一个兵士敢站出来。”
原来如此。
江如簇淡淡一笑,望着堂下交头接耳的众位大人。
最后将目光集中在了东野涉身上。
当日东野涉上书陛下,想将高翧睿留在洛州,助他们行事,就是为了防止有这般事情发生。
因为所有人都知道,所谓动迁的难处,并不难在普通百姓。
真正难啃的骨头,是当地的这些豪门望族。
若是这些人再联合到一起,那事情就更麻烦了。
东野涉气急败坏,咒骂了好几句:“依我之见,不如将此事直接上报到长安城,既然这些世家大族我们得罪不起,那便请陛下亲下一道谕旨,我就不相信,有圣旨在手,他们还能抗旨不尊不成。”
“自是不成的。”
不等江如簇开口,董七郎便已站出来了。
“东野公怎只知道直来直往。这些家族虽只偏安在平阴一隅,可既被称为名门望族,那就说明他们家族内外的关系网十分庞大,且家族中大多都有子弟在朝为官。官场上盘根错节,谁又能知晓他们身后有怎样了不起的靠山。他们若是想助陛下成事,早就传信给家中,叫家人积极配合我们动迁了。”
“可他们并没有这样做,那就说明,我们和朝廷所开的条件还没有达到他们的要求。他们如今联合在一起,无非就是想逼迫陛下松口,为家族谋求更大利益。”
“东野公此番便是上书了,陛下也不好下这道谕旨。”
江如簇不由赞许望向董七郎,暗暗点头。
心中不住感叹,她与孙永盛总算没有白费力气,董七郎如今行事果然有法有章。
这要是换做以前,他怕是只会说对那些人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叫他们良心发现,配合朝廷动迁的话。
哪里还会想到这些?
她瞬间心情大好:“诸位大人无需着急。此事虽不好办,却并非没有法子。”
99丶对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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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在面见东野涉前, 江如簇就已想过这个问题。
这些时日,董七郎和东野涉一直在忙外头事,她也没有闲着。
“陛下既已将治理河道事全数交于我等负责, 那我等自然该尽力为陛下分忧。”
“黄河治水,无论是于朝廷还是于万民,都利大于弊。此次改道范围内所有沿岸的名门望族, 若不能积极响应配合,那等着他们的便只有一个下场。”
江如簇此话一出,堂下站着的所有官员皆倒吸一口凉气。
他们面面相觑,又议论纷纷。
“芳澜君可是在说笑?”
“如今顽固抵抗的全都是名门望族。董大人方才已经说了,这些家族中不乏有在朝为官者,芳澜君此举, 可是做好了要与满朝文武为敌的准备?”
东野涉为人豪爽, 本就不喜欢这些拉拉杂杂的说词。
他立刻跳出来。
“说什么与满朝文武为敌,你们这些人就是胆小怕事, 又想在河道治理工程上捞功劳, 又不想得罪人,这世上岂有鱼与熊掌兼得道理?”
“便是名门望族又怎样,难道他们还要阻碍朝廷大计不成?”
眼看着堂内就要吵起来。
江如簇急忙擡手:“还请诸位大人再去几家不肯配合动迁的门户走一趟,我只给他们三天时间。三天之后, 若还有顽固不化, 坚决不执行朝廷政令者,我必追责到底。”
衙门书房里沸反盈天。
这一众官员的脚步非但没有挪动半分,反而愈发激烈的讨论起来。
有说江如簇虽被陛下亲封为芳澜君,但到底只是个少不经事的小女娘, 如此不计后果行事, 怕是会惹来天大麻烦。
到时候, 他们这些听吩咐办事的,定会一起跟着倒霉。
也有说这种话他们早就说过,可那些人却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仗着家中有子弟在朝为官,根本不将都水府一众人放在眼里。
江如簇却懒得听这些。
直接叫了董七郎和东野涉出门。
换了间安静屋子,才关了门,东野涉便止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连声道,与江如簇一起行事,果然痛快。
他最恨那些满口知乎者也,手底下却不办半点实事的虚伪分子。
董七郎却满面担忧望向江如簇。
“如簇妹妹,这样不好吧?”
“我与东野公领着诸位大人奔走多日,也无半点效果,这些世家望族门户早已联合在一起。依我看,他们如此这般,真正目的并不是阻扰政令推行。他们只是想借机为家族谋求更大利益;若我们就这样出手,杀个血流成河,那可真是要得罪许多人。”
江如簇想了想,正欲说话,却被东野涉抢了先。
东野涉十分不爽望向董七郎。
“那你究竟要如何,我说上书陛下,请陛下下一道谕旨,你说不行。”
“现在,芳澜君提出以强硬手段解决问题,你还说不行?”
“那你倒不如明白说出你的看法,若是你的法子能解决眼下困境,又能不大费周章,芳澜君与我自然也会听你的。”
董七郎眉头紧皱。
嘴唇煽动数次,都说不出话。
江如簇缓声一笑,目光悠悠朝东野涉瞟了一眼。
她才不相信东野涉连这点眼力劲儿都没有。他怎么会看不出,董七郎虽能知晓什么法子有何等样不妥,却拿不出更好章程,妥善解决此事。
虽说董七郎这样行事,是为不妥。
可在江如簇看来,这已是他进步许多之后,能给出的最好答案了。
至于其他更覆杂东西,还得给他时间,慢慢学才好。
“东野公何必嘲笑我兄长。你还不是一样没想出可靠法子?”
被江如簇怒怼,东野涉心里虽不情愿,但还是闭上了嘴巴。
倒是叫董七郎不好意思了。
他窘迫望向江如簇。
“如簇妹妹,确实是我不好,我也不曾想出更行之有效的法子;但若真如你所说,在黄河沿岸杀个血流成河,将所有名门望族全都得罪了,也是大大的不妥。”
江如簇当然知道。
不过,她并不着急解释。
而是问起孙永盛。
得知孙永盛今天出府不久,便向董七郎告了假,一直到现在都未回来,她立刻笑起来。
“兄长不必担心,得罪名门望族这等样蠢事,我是绝不会做的。”
“便是真的要在黄河沿岸杀个血流成河,也不需我们亲自动手。”
她话音未落,董七郎与东野涉便都好奇望过来。
尤其是东野涉。
他是早就见识过江如簇手段心计的。
此时,早已急不可耐连连问,她究竟想出了何等要妙计,快说来给他们听听。
江如簇也懒得卖关子。
“所谓名门望族,除了有人脉有关系之外,那便是有钱。”
“自去年并州连续大雪大水灾后,缩在黄河沿岸一途山里的贼匪流寇日子都不好过,他们做梦都想发一笔横财,若是叫他们知道有如此绝佳机会,东野公觉得,他们舍不舍得放过这些肥羊?”
董七郎听得目瞪口呆。
东野涉双眼却彻底亮了起来。
他万分佩服的望着江如簇,不住感慨,这世上恐怕只有江如簇这等喜欢剑走偏锋之人,才能想出如此绝佳主意。
“我现在就使人去给他们传消息。”
“不用了。”
这法子是江如簇与孙永盛早就商定好的。
只怕孙永盛今早向董七郎告假,便是去办这件事了。
“此事已有人去办了,东野公还是做些别的吧。”
“我已许诺下去,此番若是能有绿林好汉站出来,助我们行事的,待事情结束后,可准许他们带着钱财珠宝全须全尾离开河南郡。”
“东野公到时候可要管好手下兵丁,既他们想装死,那就让他们一直装死到底,若是坏我的事,那就别怪我冷血无情了。”
东野涉哈哈大笑,连道数声当然当然,他一定好好管束营中将士兵丁,绝不叫他们坏事。
董七郎却啊一声惊叫。
好半晌回不过神来。
东野涉本还有旁的话要与江如簇说,如今看董七郎这样,只能悻悻然告辞。
江如簇看着董七郎脸色。
心中暗叹一声。
“兄长可是觉得我如此行事太过冷酷无情了?”
董七郎呆呆看过来,虽未说话,却遮不住满目震惊。
“兄长放心吧,我并非是滥杀无辜之人。”
“三日后,我会请诸位大人再去各个世家望族门户劝说,若他们依旧不听;那再等三日,我还会再往平阴各处布告栏贴出正告通知;若是到那时候,他们依旧宁顽不化,那便是真正与陛下和朝廷为敌了。”
“到时候,再叫他们痛快死在贼匪流寇手里,也不冤。”
董七郎这才松了口气。
上前来握住江如簇手。
连道原来是这样,那他就放心了。
“如簇妹妹,我也觉得你这法子实在妙极,既能解了眼前困局,又能不惊扰陛下,还能叫那些望族子弟出身的官员无话可说。实乃万全之策。只是,我心中总想,他们如此做都是为了家族,还是应该给他们悔过机会的。”
“如簇妹妹果然厉害,连这等样法子都能想得出来。”
“以后我还得跟着你好好学。”
江如簇本就十分了解董七郎,自然知晓他心中所想。
事实,在此事上,她与董七郎是同样想法。
黄河沿岸动迁事势在必行,莫说是几个名门望族,便是陛下亲封的诸侯王,也必须配合他们行事。
她愿意在此事彻底闹大之前,给这些人留下一线生机。
也可适当做出让步。
但她绝对不会给他们予给予求机会。
而她相信,皇帝陛下更加不会。
长安城中来的一众官员,虽对江如簇决定颇有微词,却也不得不听从她的安排,照章办事。
整整九天时间,他们轮流到几家顽固的望族门户游说劝说。
这些门户人家,见他们声势如此浩大,行事如此郑重,有将他们的劝诫放在心上,着急忙慌往长安城送信问对策的;也有几经犹豫挣扎,开始收拾箱笼准备动迁事的;自然也有依旧顽固不化,全然不将他们的劝说放在眼里,反而对上他们门的诸位官员恶语相向的。
九日之后,董七郎与东野涉带着自长安城来的一众官员,再次聚集到衙门书房之内。
“经过这些天努力,如今只剩下两家,依旧冥顽不灵。”
“我们一行数人轮流劝说,都不能使他们改变心意,甚至董大人都亲自去了一趟,也没能叫他们后退半步。”
董七郎点头。
犹豫纠结半晌,最终还是开了口。
“如簇妹妹,此番虽然只剩下两家,可据我这几天了解,这两家都不是省油的灯。”
“孙家便不提了,他家有一位在大鸿胪做官的儿子,因其长袖善舞,极善礼仪接待事,颇得陛下看重,这个如簇妹妹是知晓的;还有另外那家姓黄的,我也是昨日才打听出来,他家竟是和宫中的黄美人有些关系,偏那黄美人是出了名的受陛下宠爱。”
“若我们还照之前计划行事,怕是得将天捅个窟窿了。”
那又怎样?
若只因这两家有如此关系,便能逼得他们就此退却,那那些受了他们劝说,已然动迁了的望族心中又会做何想;难道那些人就不会觉得他们出尔反尔,转过头来,与他们算账吗?
不待江如簇开口,东野涉已不耐烦了。
“事已至此,便是这两家与天王老子有关系,也没用了。”
“董大人还是爽快些,别前怕狼后怕虎的,如此畏畏缩缩,只会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行不行的,搞了再说。”
100丶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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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如簇看着东野涉一派豪爽样, 不由笑出声。
“搞自然是要搞的,只是东野公得受苦了。”
东野涉啊一声,想了半晌也没明白江如簇是什么意思。
“东野公是河南郡主官, 这些世家望族人户在你治下遭贼匪劫杀,若是朝廷追究下来,东野公自然要受牵连。”
东野涉恍然之后, 似是并不将此事放心上,反而抚须哈哈大笑。
不停说,那有什么关系。
只要他们按照计划行事,将那两家人或赶或杀,使他们将地方腾出来,就一定会有人联想到他们公然阻碍河道治理动迁事上。这种事情, 躲是躲不过去的。
“更何况, 有芳澜君在前头顶着,陛下和朝廷就算要追究, 真正吃派头的, 也不能是我。”
“芳澜君难道忘了,我可是随高将军一起上过战场的,陛下那里对我多少有些了解;反倒是芳澜君,不说满朝文武, 至少陛下了解芳澜君性情。芳澜君觉得若此事事发, 陛下当真能认为这都是我的过失,与你完全没关系吗?”
江如簇咋舌。
东野涉说的好有道理,她竟无言以对。
反正,满朝皆知她狡脍能辩, 如今又统领河道治理大局。
只要有人将这两家遭劫杀事与河道治理联系上, 她自然就成了他们第一个怀疑的对象。
她止不住叹息。
“那又有何办法, 我这也是为陛下分忧。”
“若陛下当真要为了一个是非不分的大鸿胪官员和后宫美人治我的罪,那我也是逃不掉的。”
“行了,大家就按计划,各自行事去吧。”
赶走了满书房的人,江如簇才望向依然目瞪口呆,立在那里的董七郎。
她还未来得及开口,董七郎已疾步上前,握住她手。
“如簇妹妹莫要担心,陛下是有雄才大略的英明君主,必定明辨是非,不会治罪于你的。”
“若真有个万一,此事是我们三人一同商量出来的。无论东野公如何,我都会陪着你一起受罚,承担罪过。”
说不感动是假的。
江如簇从来都知晓,董七郎是个心软之人。
所以,此事在最初谋划之时,她便瞒下了所有人,甚至为了防止东野涉与董七郎辩驳时说漏嘴。她连东野涉都没告诉。
可董七郎却依旧愿意与她共同承担责任。
她虽知晓皇帝陛下英明神武,绝不会因后宫佳丽和一个负责接待外宾的礼官,便斥责她不择手段推行河道治理动迁事,甚至降罪于她;使小小涟漪翻成滔天巨浪。但她依旧感念董七郎此刻担当。
也正是因此,她更加不能辜负董七郎。
若是董公真的想不开,行灭法立宗事。那她就一定要赶在事情败露之前,将黄河治水功劳牢牢扣在董七郎头上。
只有这样,才能保得住董七郎不受过多波及。
才能使惠文君有依靠。
“兄长放心吧,陛下乃是明君,又怎会因这种小事降罪于我。”
“兄长也不必与我共担责任。兄长作为董家之子,肩负着振兴董家,延续家族荣耀的责任;你应该牢牢记住,无论到了何时何地,遇到何等样情境,都要先想办法保全自己。”
董七郎露出满面疑惑表情。
他紧盯着江如簇面色。
正要说话。
门口却忽然传来平儿急促声音。
“女公子,长安城天使带着陛下口谕到了。”
江如簇大吃一惊。
便是连董七郎也吓了一跳,连连问陛下怎么突然有口谕传来,是江如簇已经将此番计划上报给朝廷和皇帝,还是长安城来的那些大人中藏着陛下耳目。
他已全然忘了,便是陛下的耳目速度再快,将消息传回长安也需时日。
而此番计划,是江如簇半刻前才刚宣布的。
“兄长切莫胡乱猜测,陛下此番口谕,应与此事无关。”
他二人疾步匆匆,才到正院,便看到一熟悉面孔。
正是前几日,江如簇及笄时,那位替六公主送礼物过来的宣旨大人。
江如簇上前,正欲下拜,便被宣旨大人拦住:“陛下说了,芳澜君不必如此多礼。”
“芳澜君,陛下口谕,请您即刻启程,与某入宫陛见。”
江如簇惊到啊一声。
这样情形,她倒也不是没经历过,只是上次她被如此紧急召见,乃是因水灾大事。
那这次……
她脑袋止不住一片空白,耳边也嗡嗡作响,强咬着舌尖没有露出异样;平覆了几息,才总算扯出个笑。
“陛下急召,本不应耽搁。但还请大人能通融片刻,我还得将河道治理事与董大人和东野大人交代一番;府内事务也需要安排一下。”
宣旨大人自然是乐呵呵同意。
江如簇心思电转。
这些日孙永盛一直没有向她回报董公传信事,想来陛下此次召见,应是与董公无关。
那便不关河道治理的事。
可若不是为此,陛下又何必千里迢迢把她弄回长安去。
她先是叫定儿快快去追东野涉回来。
然后拉着平儿如此这般的交代一番,平儿却露出不情愿表情。
“女公子受召回长安,奴自然要跟随伺候。若女公子不放心府内之事,大可以交代定儿;待到孙公下晌回来,正好可以配合定儿一同行事。孙公的本事,难道女公子还不放心吗?”
江如簇自然相信孙永盛的本事。
可孙永盛须得寸步不离跟着董七郎,在他身边时时提点,忙进忙出没个消停的时候。
而府里还有惠文君和闻人旭需得人盯着。
她总不能将这种事情,也交给孙永盛一个大男人去办吧?
“此番回长安,我带着定儿即可。”
“待到我一离开都水府,你便去闻人先生身边伺候,须得寸步不离;若他问起,你就说是我交代的。知晓了吗?”
平儿纵使千般不愿,依旧撅着嘴应了。
嘀嘀咕咕不住埋怨,就不应该将锁判二人发还给高翧睿,如今遇到这种样紧急情况,江如簇身边连个可用的人都寻不着。
“定儿那样老实巴交,吩咐一声动一下的,奴实在不放心。”
江如簇却不这样认为。
随机应变有随机应变的好,老实巴交有老实巴交的好。
她有聪明头脑,身边伺候的人就算再老实巴交,也耽误不了多大事;反而是都水府,内忧外患,半点也不能轻忽,将平儿留下正好。
之后,她又将治理河道事,向董七郎和东野涉如此这般的交代一番。
随宣旨大人启程。
大约是出了非常了不得的大事,宣旨大人此次到都水府传口谕,一改往日仪仗与马车前呼后拥做派;反而轻装简骑,只带了一队精锐骑兵护卫安全。
他们一行打马疾驰,终于在第三日凌晨,到了长安城。
江如簇本还想着,皇帝便是再着急,也需等到天亮才能召见她。她可以找家客栈先歇歇脚,整理整理形妆。
未曾想,宣旨大人与围在她身边护卫安全的一对骑兵,半点没有要停下的意思。
“大人这是何意,这个时辰宫门早已落锁了,难道我们要此刻进宫吗?”
宣旨大人双手一抱拳,只对江如簇道:“陛下早已交代了,不必看什么时辰,陛下要立刻见到芳澜君。”
江如簇越发惊讶了。
这究竟是发生了何等样大事,怎的都等不到天亮了。
她心里有些发毛。
猛然间,福至心灵。
“还请大人指教,陛下如此急切召见于我,可是高大人出了什么事?”
江如簇声音明明不大,却叫纵马疾驰的一队人同时停下来。
那宣旨大人勒住缰绳,将座下神驹惊得前蹄高悬,一整个竖立起来。
他吃惊望向江如簇。
江如簇心立刻就是一突。
看来,她猜准了。
“十日前下晌,陛下召见高将军,提及高将军与和嘉郡主婚事。高将军当时没说什么,结果,一出宫便提剑闯进舞阳王府,刺伤了舞阳王与和嘉郡主。”
“舞阳王妃跪在未央宫门口,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告高将军残害同僚;和嘉郡主也几番寻死。廷尉府到将军府拿人,却扑了个空。”
“高将军与麾下两位武大人,如凭空消失了般。”
“羽林与虎贲城内城外连找了三日,都未曾寻到高将军踪影。陛下又气又急,当夜便病倒了。”
椒房殿弥漫着冲天药气。
江如簇随着宫婢,甫一入寝殿,便看见屏风后坐着的帝后二人。
她心跳如雷,躬身拜倒。一边拜请皇帝金安,皇后无恙;一边用眼角馀光关注殿中众宫婢动向。
只见大长秋一扬手,所有人都低头后退着,退出殿外。
江如簇心跳得更厉害,正想着要如何应对此等样境况,耳边已传来皇后万分担忧声音。
“芳澜君,子霆不见了。陛下派出数支精锐,将长安城翻了个底掉,也未能将人找出来。”
“此前在洛州,你便与他见过面;他又说你是这世间最懂他的人;那你可否知晓,他此刻身在何处?”
“或是他曾与你说起过什么?”
江如簇还没来得及作答,又听到皇帝一声叹息。
“芳澜君呀芳澜君,你叫孤怎么说你,你是不是已经忘了,你如今是董家新妇,为什么还非要和子霆牵扯不清,惹的他一次一次为你发疯?”
“你知不知晓舞阳王是何等身份,子霆这样不管不顾地刺伤舞阳王和和嘉郡主,是多严重的过错?”
101丶主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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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语气极差, 满是责难之意。
江如簇抿唇,谦恭拜倒:“陛下明鉴,妾从未肖想过能与高将军有一星半点关系。陛下垂怜, 将妾指给董大人为妻,已是妾万幸不可求之大喜了,妾如今跟随董大人在平阴, 是老老实实待嫁的。”
“哪怕是妾在洛州与高将军见面,也一直有董大人和东野大人相陪,商议河道治理大事。”
“妾可对天发誓,妾从未与高将军有过半点逾矩之处。”
屏风后的皇帝陛下半晌不言。
江如簇额头禁不住渗出冷汗。
她当真未曾想到,此次陛见,竟是这等样情形。
她也明白, 皇帝皇后从一开始就知晓高翧睿对她的情谊, 他们一直在试探她,审视她。
只要她胆敢露出半点对高翧睿动心之意, 帝后便会立刻杀了她。
所以, 她想尽了所有办法,远离高翧睿。
可她依旧低估了帝后对高翧睿的关爱与信任,她最害怕最担心的一天,终于来了。
或许在帝后看来, 她有没有对高翧睿动心, 并不重要。最要紧的是,高翧睿被她吸引,为了她屡屡犯上,甚至为了拒婚, 不惜残害同僚, 轻辱功臣之女, 还闹到离家出走玩失踪地步。
帝后心疼高翧睿,自然不忍怪他。
他们只会将所有过错,都算在她头上。
她伏地拜倒,尽可能压低身躯,以额贴地。
依旧止不住心惊肉跳的恐惧。
椒房殿内气氛屏气慑息到极点,直到江如簇再也忍不住,腿开始发软时,耳边才传来皇后温柔声音:“陛下。”
随着这道话音一同消散的,还有皇帝始终笼罩压迫在她身上的骇人威势。
“陛下莫要为难芳澜君了。”
“子霆身份非同一般,如今他不知所踪,朝里朝外可都看着呢。若是叫这样消息外传到匈奴,或是那些心存不轨的侯国中,怕是更要生出事端。”
“当务之急,还是要先将他找回来,再作计较。”
皇帝叹息一声,宽大手掌在炕案上重重拍了一下。
这才问当日在洛州相见,高翧睿有没有与江如簇说起过什么,或是表现出什么异常。
江如簇心中一顿。
犹豫良久,还是抿唇摇头。
“还请陛下恕罪,妾并不知晓高将军身在何处;都水府内所有人都可为妾作证,妾从未与高将军有过私下接触。”
皇帝冷哼一声,显然不信江如簇这番说辞。
皇后也止不住叹息。
她放柔了声音:“芳澜君,子霆乃是我朝大军统帅,手握重兵,又是外戚权臣,往日为了替陛下行事,不知得罪了满朝内外多少人。如今他只带了两名护卫在外,安全实在无法保障。若是他有个三长两短,必会导致军心动荡,造成无法预计后果。若芳澜君知晓子霆现下在何处,还请尽快告知陛下。”
江如簇自然知晓,皇后这些都不是虚言。
先不说高翧睿是不是外戚权臣,手中又掌握着多少万将士兵丁。
只说他在云中战场,以两千骑兵奇袭匈奴大本营,斩杀匈奴可汗于剑下;如此奇功,怎能不令人惊叹。
经此一役,高翧睿战神之名势不可挡,早已传入所有武将文臣耳中,使全军士气振奋。
如今他消失不见。
别说消息传入匈奴人耳中,极有可能叫他们趁此机会进犯朝廷疆域;便是传入各大营区军帐,也会导致军心动荡不安,士气大创。
她还欲再推脱。
却已听到皇帝不愉声音。
“孤知子霆与你相交甚深,那你应该也知晓,子霆身边常年都有孤派出的羽林暗卫护卫安全。”
“子霆当日与你在都水府中争吵事,你便是瞒过了天下所有人,也瞒不过孤。”
“芳澜君,你若再推三阻四,不肯将子霆藏身之处明白告知,那就别怪孤翻脸无情了。”
江如簇心中暗暗吐槽。
这可真是搞笑了。
皇帝老儿既然已经知晓她与高翧睿吵架,那必然也知晓她大病一场,再也不想与高翧睿见一面,说一句话的决心吧?
他一边要她和高翧睿保持距离,一边又要她说出他如今位置。
皇帝难道就没想过,若真的叫高翧睿得知,又是她猜测出他的藏身之地,高翧睿心中会不会再次燃起希望,重新与她纠缠在一起。
思及此处,江如簇忽想起一件非常要紧事。
她身边也曾有皇帝暗卫跟随,也大略知晓,若非被保护之人到了生死紧要关头,这些暗卫都会藏身在隐秘之处,并不轻易现身。
那岂不是意味着,那些暗卫只是看到了她与高翧睿争吵,并未听到他们争吵的内容?
她犹豫再三,最终还是咬了咬牙。
既然心中已有决定,倒不如明白上报给皇帝陛下。
想来以皇帝陛下对高翧睿的看重,若是知晓了她当日在亭中说的那些话,怕是非但不会怪她,还会觉得她识趣呢。
“不敢欺瞒陛下,妾之前确实与高将军有过几句争执,但都是有原因的。”
“高将军离开洛州之前,还曾与妾发生过一次争执。当时,高将军向妾问计,希望妾能想出个法子,使他名正言顺离开长安,不必受陛下约束,迎娶和嘉郡主;当时妾拒绝高将军,并好言相劝,却惹恼了他;之后,东野公提及他已上书陛下,求陛下恩准高将军留在洛州,助我等行河道治理的百姓动迁事;妾一时口快,便说了句以陛下对高将军的看重,并不会允许他搅和到百姓动迁那种得罪人的事中去。”
“结果,高将军却以为妾要再劝他娶和嘉郡主为妻,当即暴怒,离席而去。”
江如簇强忍住满身颤意。
将态度放得更恭敬。
也更加谨小慎微。
“如陛下所料,妾确实能推测出高将军此刻身处何地,可陛下当真要听吗?”
椒房殿内,气氛如死般宁寂。
江如簇大气都不敢出一下,将额头紧紧贴在冰冷地面上。
许久许久,才再听到皇帝陛下一声叹息。
“你是说子霆此举,是在逼你与他相见?”
恐怕是。
江如簇紧紧抿唇,任由这个念头在她脑中疯狂盘旋数圈,开口却是另一番说辞。
“妾不敢妄言。”
帝后二人再次静默半晌。
直到江如簇跪的膝盖都麻了,才又听到皇后温柔声音。
“芳澜君,你当真愿意子霆娶她人为妻吗?”
江如簇心脏止不住一阵颤抖。
她强咬着舌尖。
努力抑制住哆嗦不止的身体。
“回禀陛下丶皇后。妾有幸被高将军看中,得其举荐,为陛下和朝廷出谋划策。无论陛下认不认妾为臣属,陛下都已是妾主公;如妾这等样身份的属臣,自然要以主公之愿为己愿。”
“高将军与和嘉郡主婚事,是由陛下做主定下的,妾绝不敢置喙。”
“妾斗胆推测,陛下将和嘉郡主指给高将军为妻,不只为和嘉郡主母族善生养,能替高将军开枝散叶,使高氏满门血脉得以传承;更是因为舞阳王功勋卓着,家中人口却简单。待来日高将军与和嘉郡主成婚,便可顺理成章接收舞阳王满府家将部曲。此举既解了舞阳王后继无人之困局,又能使高将军有枝可依。加之和嘉郡主舅族子侄繁茂,日后上战场,也定能助高将军一臂之力。”
“这桩婚事对高将军来说,有百利而无一害,实是绝佳之选。”
“高将军于妾有知遇之恩,妾自然希望高将军能得这世间最好的女娘为妻,和嘉郡主与高将军确属良配。”
殿中陷入长久沈默。
无论是帝后二人,还是江如簇,都再无话可说。
被大长秋领进一间陌生宫室,江如簇盯着烛火发怔。
对皇帝而言,想要逼高翧睿现身,如今只剩最后一条路可走。
只是不知道,皇帝要什么时候才会将她关起来,又要关到什么地方;在被关之前,她究竟还能不能等到洛州来信?
江如簇脑海中一再盘算,直至天边泛白时,才灭了眼前油灯。
秉持着生命在于静止原则,她一直待在这宫室中,或是坐在案几前发呆,或是靠在软榻上假寐;穿衣梳洗有人伺候,膳食茶水也有人送上,过的简直是神仙日子。
只是好日子经不起念叨。
当天下午,皇后殿中大长秋便紧赶慢赶而来。
面如土色朝江如簇揖首:“芳澜君,大鸿胪刘大人状告您目无法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通联贼匪流寇草菅人命,戕害洛州刘家满族数百条人命。”
“陛下召您立刻往宣室殿,与刘大人对峙。”
大长秋紧张又惊惧,浑身战栗。
江如簇却松了口气。
总算赶上了。
这样很好,实不枉她一番周密谋划。
宣室殿中气氛沈凝,左右两排坐满了人。概是因涉及到大鸿胪刘大人全族,事关重大;除失踪在外的高翧睿外,三公九卿的其馀大人都到了。
便是连一向在御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彭大美人,都目不斜视,端坐席间。
江如簇一进殿内,原本站在堂中的一位看起来约莫四十七八岁,面白无须的文官打扮人,便凶神恶煞朝她冲来。
口口声声叫骂着,扬手就要打她巴掌。
说是迟那是快,就在这中年男人的巴掌快要落到江如簇脸上时,从一旁忽然插进彭大美人冷厉声音。
“刘大人看来是被刺激的昏了头了,竟然敢当着陛下面,殴打陛下亲封之功臣。刘大人若是嫌命太长,不如现下就去地府找刘家祖宗报到。”
刘大人虽止住了抽打江如簇的巴掌,却如地狱爬出来的恶鬼般,回头瞪向彭大美人。
“彭大人此话何意?”
102丶状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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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如簇这个心黑手狠, 视人命如草芥的刽子手,我恨不得现在就抽剑杀了她。怎么打不得了?”
“刽子手?!”
江如簇似笑非笑,望刘大人, 目光冰冷如斯。
“刘大人这样的赞誉,妾可当不起。”
她目不斜视走到殿中,恭敬向皇帝下拜, 又与在场所有人见礼。
一转身,就见刘大人正疾步朝她冲过来。
“我呸,你这个手段毒辣的小女娘,你可真会给自己脸上贴金。我刘氏全族,数百口人都死在你手里,你还想让我赞誉你。我真恨不得立刻杀了你。”
刘大人话音未落, 上首皇帝陛下已将手中简牍重重拍在了御案上。
一直随侍皇帝身边的朱内官立刻冷声呵斥。
“大胆。陛下在此, 刘大人动辄喊打喊杀,可是已经不将陛下放在眼里了?”
刘大人大吃一惊, 急忙伏地拜倒, 连连求饶,口称不敢。
新任廷尉府首官顾大人适时站出来,向皇帝揖首后,转身望向江如簇和跪倒在地的刘大人。
“芳澜君, 下官奉陛下旨意, 协助查问刘家灭门案。”
“刘大人状告你,为逼迫百姓动迁,不择手段,联络洛州境内贼匪流寇灭杀刘氏满门。你可有什么要说的?”
江如簇瞥了一眼身边伏地跪倒的人, 淡定望向顾大人。
正欲开口, 上首却传来皇帝声音。
“芳澜君, 你起来回话。”
江如簇心中一顿,一瞬间犹如掀起惊涛巨浪般,将她拍得措手不及。
她万万没想到,她也能有这样受皇帝礼遇的一日。
可情势并不容她多思多虑,她不得不快速收拢心神。
她依令起身:“证据呢?”
“刘大人状告妾与贼匪流寇里应外合,灭刘氏满门。可能拿得出人证物证,控告双方当事人俱已在场了,顾大人还不传证人与证据上殿吗?”
顾大人概是没想到江如簇如此气定神闲。
怔住一瞬,才朗声传唤外头候着的证人进殿。
待看清楚来人面容,江如簇立刻笑出声。
她在都水府衙,董七郎书房之中见过此人。
她目光笔直望着那人:“我见过你。”
那人并不答江如簇的话,先是卑微拜倒在堂内,拜皇帝万岁,问在场诸位官员安,然后才擡头望向江如簇。
“回芳澜君的话,下官乃平阴都水府置啬郎何永忠,曾有幸得芳澜君临教,芳澜君自然见过下官。”
“陛下,诸位大人。下官深知以卑告尊是逆人之大伦,可为江山社稷计,天下万民计,为洛州百姓计,下官还是要斗胆状告芳澜君,目无法纪,手段阴狠,草菅人命。不堪为朝廷重用。”
“四日前,芳澜君莅临都水府司董翰策大人书房,与吾等一众人商议劝诫洛州黄河沿岸百姓动迁事时,曾当众提及,黄刘两家不顾都水府众官吏轮番劝诫动员,阻碍黄河治水大事,是不将都水府与陛下放在眼里,公然与朝廷为敌。”
“芳澜君口称为了替陛下排忧解难,不使这等样小事惊扰陛下。可另辟蹊径,在洛州境内收买一帮贼匪流寇,里应外合,绞杀黄刘两族满门,肃清黄河治水一途所有阻碍。”
何永忠此话一出,满殿皆惊。
便是连皇帝陛下也面沈如水。
顾大人不可置信望向江如簇:“芳澜君,这些话当真是你说的?”
江如簇淡淡一笑:“是。”
压着她的语调,上首皇帝陛下一直捏在手中的简牍,以狠狠朝她砸过来。
江如簇不慌不忙拜倒。
还未来得及开口。
冰冷又满具压迫的龙威就直冲她而来:“大胆江如簇,孤念你在杂学上颇有所为,不顾满朝文武反对,破例提拔你为黄河治水主官,为的是我朝万民再不受水患之灾。孤是叫你救万民,不是让你肆意利用手中权力,行草菅人命之举的。”
眼看龙颜震怒,宣室殿原本端坐满殿的三公九卿,皆惊惧伏地拜倒。
殿内气氛静若寒蝉。
江如簇正要说话,满地拜倒的众位大臣中,忽有一人直起身来。
抱拳向上首龙座一揖。
“陛下,臣与芳澜君曾打过数次交道,也自诩有些看人的眼光。依臣之见,芳澜君虽狡脍多端,时不时犯些小错却叫人抓不住把柄,招人怨恨;却不是能作出连通贼匪流寇,灭人满门,戕害两族数百条性命的大奸大恶之人。”
已升任御史大夫的方大人,不赞同扭头望向江如簇。
“芳澜君,陛下面前就不要再卖关子了,此事中究竟有何蹊跷,你又做了何等样筹划安排,还请尽快明言。”
“莫非你真要惹陛下大怒,被拉到菜市口斩首不成?”
江如簇自然不会拿自己性命开玩笑。
她先是悄眼看了上首有瞬间楞神的皇帝陛下,再向方大人道过谢,才坦然开口。
“陛下丶诸位大人明鉴。妾得陛下信任,以女娘之身腆居黄河治水主官位置,没有一日不感念陛下恩德,与诸位大人信任。妾自小长于乡野,所居之处紧邻汾水,曾有幸见识数次州郡首官大人治水盛况,深知治水之难,并不难在河道要如何设计清理,而是难在治水过程中涉及的,所有郡县百姓动迁之事。”
“妾从一开始就非常清楚,妾笔下的任何一条线,都关系到所涉之地数以万计民众的动迁与安置。”
“由此重任在肩,妾自然要谨慎小心行事。”
“早在组织劝诫洛州境内黄河治水所涉之地百姓动迁之前,妾便已与具体负责执行此事的董翰策大人及东野涉大人确立行事准则,尽量缩减朝廷在百姓动迁上所投之成本,要将每一分银钱都花在刀刃上。”
“董大人与东野大人也如在场所有大人一样,知晓妾是个狡脍无端的女娘,便希望妾能想出出其不意的法子,尽量和平解决百姓动迁事。”
“所以,此次行事前,妾共定下了三轮行动。首先,在城中遍贴倡导与动员书,完成第一批积极配合治水大事的人员动迁;再由两位大人带都水府众官吏,到剩馀需要配合动迁的人户家中行动员劝诫事,在此阶段,凡是提出合理补偿价款的,都应尽力满足,完成第二批人员动迁。最后,再加大对顽固不化,不肯配合动迁的家族人户劝诫游说力度,只要这些人户提出的条件不过分,都可协商尽力促成和平动迁。”
“连续三轮行动后,此次划定的动迁范围内,只剩黄刘两个家族坚持不配合行动,依旧坚持不合理的巨额补偿条件,包括但不限于钱粮价款与稼穑田亩,以及所居房舍。且这两家态度极其强硬,拒绝协商行事。”
“在董大人与东野大人轮番游说这两家无果之后,妾三人通过商议推测,请东野大人特事特办,查了这两家的户籍明细。最终得知,刘家就是这位在大鸿胪供职的刘大人本家;另外一户黄家,则是陛下后宫黄美人的本家。”
江如簇如此这般的一番言语下来,几乎丝丝入扣,找不到任何破绽。
她也并不言明,这两家为何拒绝配合动迁事。
而笑望了一眼殿上面色各异的众位大人。
又悄眼望向皇帝。
原本还大意凛然,面沈似水的皇帝陛下,非常少见地露出了不自在神情。
为了不使皇帝陛下更加尴尬。
她继续道。
“知晓这两家背景后,妾与董大人丶东野大人意见发生分歧。董大人认为这两家家大业大,之所以拖延动迁事,并非是真心要阻碍朝廷大计,只是希望能为家族争取更多利益;东野大人则认为黄河治水所涉及需要动迁百姓数量太过巨大,我们这些负责具体执行的主官,不应畏惧某些家族所谓的靠山或关系,答应他们的不合理要求。”
“东野大人希望上书陛下,由陛下对这些纵容家族亲眷子侄,阻碍治水大计的在朝官员进行问责治罪;董大人则主张不应事事求助陛下,不能因区区动迁事频繁搅扰陛下,离间陛下与朝廷重臣的君臣情谊。”
江如簇不过停下来喘口气。
那刘大人却已急不可耐,直接跳脚。
指着江如簇鼻子怒骂。
“所以你就想出了这样阴狠的招数,与洛州境内的贼匪流寇里应外合,绞杀数百人性命,只为清除挡在你眼前的绊脚石!”
江如簇似笑非笑。
戏谑望向刘大人:“刘大人何出此言,你又不是妾,又怎知妾做的是何等样决定?”
“当时妾与董大人,东野大人商议的,明明是先放出这样消息,吓唬一下黄刘两家,若是瞎猫碰上死耗子,真能让他们心生惧意,迅速执行动迁事。那不就事半功倍,省去了我等负责黄河治水的一众官吏,以及陛下与朝廷所需面临的难题了。”
江如簇声音一停,恭敬朝皇帝下拜。
“陛下,妾身为黄河治水主官,确有偏激冒进行事之嫌,也深知此法有重大隐患。故已于七日之前,将此事写在简牍之中,上书陛下,等陛下裁决。”
“只是,妾的上书简牍从平阴送到长安,再到送至陛下御案上,最快也需八日。所以,妾也与董大人丶东野大人商定,要等到半月之后,拿到陛下之具体批覆,才可对外透露此消息,并严令府中各级官吏,不可使消息外泄,以免造成不可挽回后果。”
她扭头望向何永忠:“何大人,这条特令是我当日亲自宣布的。你也在场,应是没有听错或者忘记吧?”
103丶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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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永忠立刻脸色大变。
他与都水府的其他普通官吏一样, 能知晓的消息,都是江如簇想让他们知晓的。
他根本不了解,江如簇私底下还对董翰策与东野涉另有吩咐。
他几度惊慌, 又飞速冷静下来。
“此间内情,下官并不知晓。”
江如簇冷冷一笑:“何大人这话的意思是,因为你不知晓其中内情, 所以误将妾当成了草菅人命的刽子手,今天发生的一切,都是误会。是吗?”
何永忠啊一声叫。
他目光极快的在殿内众官身上一扫。
连连摇头:“这并非误会!”
“下官今日之所以冒着被杀头的风险,公然状告上官,并不是因不知事件内情,闹出误会。”
“而是因为, 无论内情如何, 芳澜君的计划与筹谋为何,刘氏灭门惨案都已确然发生了。而芳澜君必须得对此等样惨事承担责任。毕竟, 目前并无任何证据证明, 芳澜君方才所说是确有实事,还是假言狡辩;即便芳澜君确实向陛下上书,言及此法,等待陛下批奏, 那也是芳澜君先胆大妄为, 提出与贼匪流寇共行此事的计划。”
“芳澜君此举,分明就是在提醒那些贼匪流寇,暗示他们入城烧杀抢掠,这才造成刘氏灭门惨案。”
江如簇迟疑。
她言笑晏晏望着何永忠良久, 直到将他看出满头冷汗。
才忽然回首, 对顾大人道。
“顾大人, 若妾没记错,此人方才状告妾的罪行,乃是妾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联通贼匪流寇,灭刘氏满门。要给妾扣草菅人命的帽子。”
顾大人反应也极其迅速。
他冷冷盯向何永忠。
“何大人当着陛下与在场所有大人的面,公然偷换概念,何大人是不把我们这些上官看在眼里,还是不将陛下放在眼里?”
何永忠又是一声惊叫。
他惊慌失措拜倒在地,连连道不敢不敢,他绝不敢行如此大逆不道之举。
他擡头看了江如簇一眼,覆而再拜倒。
“还请陛下与诸位大人明鉴,芳澜君刻意隐瞒……”
“妾隐瞒什么了?”
江如簇眸子里含着笑,可那笑意中却裹杂着极其幽微的寒意,朝何永中席卷而去。
她直接打断何永忠:“何大人要是头脑发昏,可以站在殿外再吹吹风,等脑子清醒了,再进来说话。”
“何大人说妾刻意隐瞒,妾究竟隐瞒什么了。何大人可不要忘了自己身份,你就是都水府中一个不起眼的置啬郎,莫说是妾,便是董大人和东野大人,也都是你的上官。你的职责就是照上官意思办事。上官说什么,你便做什么,你连向上官发问的资格都没有。又为何要说是我等上官刻意隐瞒于你?”
“难道我们这些上官定下的所有秘计,都需告知给你通晓吗?”
何永忠被江如簇连声发问,怼的说不出话。
一旁的刘大人见状,立刻跳起来。
“我今天可算是见识了,难怪满朝堂所有大人都说,芳澜君长了一条好舌头,这世间没几个人能辨驳得过你。”
“你可当真是一张嘴,便能将黑的说成白的,将黄的说成绿的。”
“他不知内情……”
刘大人指了一下何永忠,继续愤愤然怒斥江如簇:“也不影响我刘氏满门,确已被山匪流寇灭口的事实。”
“这样狠绝毒辣的计谋是芳澜君你提出来的,如今我刘家满门确实已遭难,难道你不应该给我个解释吗?”
江如簇咯咯咯连笑数声。
她目光在上首皇帝身上一扫而过,好整以暇望向刘大人。
“刘大人这话说的,当真可笑。”
“妾要向你解释什么,妾一入殿便说的很清楚了,妾想出的这一套,只是吓唬黄刘两家的说辞,并非是实行之法?”
“刘大人还是先向陛下解释一下,为何你们刘家拖拖拉拉,推三阻四就是不愿意配合黄河治水动迁事。不过刘大人也不用着急,黄刘两家提出来的同意动迁所需的所有条件,妾都一并列举在上书给陛下的简牍之中。刘大人还是好好动动脑筋,想想该如何应对陛下明日之查问吧。”
被江如簇究极根本,原本还怒不可遏,愤愤不平的刘大人立刻蔫菜。
方大人却以笑言道:“既本官在此,又何须陛下与芳澜君等到明日。算算日子,芳澜君所上之奏疏,此刻应是已入了御史台,本官现下便使人找出来。”
方大人阔步而去。
约摸一炷香|功夫,便带着一名小官,匆匆上殿,看着那小官将捧着的竹简送归到朱内官手里。
转眼工夫,竹简便已握在皇帝手中。
安静殿内先是响起哗啦啦一阵竹简翻动声音,紧接着,一向十分坐得定的皇帝陛下,都情不自禁发出一声嗤笑。他猛地坐起身,将那一卷厚重的竹简,直接砸到了刘大人面门上。
“要钱二十万,要弘农郡万亩良田,还要两幢五进大宅。孤倒不知晓,刘卿胃口这么大,照刘卿这手笔,看来是不打算再朝为官,想去弘农郡圈地为王了?”
刘大人被砸的一个趔趄。
着急忙慌再次跪倒,捡起地上竹简一看,也露出满脸菜色。
他连连向皇帝叩头。
口口声声说他绝不敢有这么大胃口,一切都是家里人自己做主,他对这事毫不知情。
然后又恶狠狠瞪向江如簇。
“我家的要求确实有些过了。我虽对此并不知情,但若陛下降罪于我,我也甘愿受领。”
“可芳澜君却别以为我家有过错,我家就该死。我刘氏满族,数百口人性命,就这样葬送在流寇贼匪手中,全是因你这个心黑手狠的小女娘,先想出了那残酷无情的法子。若不是你想出这法子,给贼匪流寇提了醒,他们又怎敢公然杀上门去,害我全族百十口性命。”
“你难道半点儿责任都不用负吗?”
江如簇心中好笑。
如同望着天底下最搞笑的傻子一样,望向刘大人。
莫说是她,便是连殿中其他人也听不下去了。
至少,从刚才就时不时掉线的顾大人,这次都没有劳动她点名,就主动站了出来。
“看来刘大人当真是糊涂了,你在这里牵三挂四什么?”
“芳澜君方才已经说的很清楚了,她只是想出了个吓唬人的主意,而且在上书报给陛下之前,她便已严令都水府中各级官吏,不得向外泄露消息;刘大人怎的还揪着芳澜君不放?”
“芳澜君虽是黄河治水的主官,却并不是都水府主官。若这法子是从都水府泄露出去的,刘大人应该向董大人问责;若都水府并未泄露出这样法子,那刘家灭门,便是洛州境内贼匪流寇猖狂作乱,无意引发的惨事,那刘大人就应该向洛州州牧,以及河南郡太守问责。”
“刘大人在朝为官多年,难道连这一点事情都想不明白吗?”
顾大人几句话,便让刘大人彻底偃旗息鼓。
眼看着殿中众人已全然忘记了何永忠。
江如簇不得不再次开口。
“陛下,顾大人。妾受陛下召见,与传谕大人快马疾行三日,直至昨日夜里,才匆匆赶到长安城,今早便被何大人告了御状。”
“看来,何大人要么是有未卜先知之明,要么就是有万夫莫敌之勇。顾大人难道要就此放过吗?”
“妾作为此次黄河治水主官,作为董大人新妇,作为东野大人同僚。都水府中发生这等样大事,还涉及到此次需要动迁的望族门户,于情于理,于公于私,都应是妾第一个先得到消息。结果,妾还对洛州发生的所有事情一无所知,就已被何大人泼了一身脏水。顾大人难道也要视而不见吗?”
“妾向陛下上书,所奏涉及黄刘两家,何大人指状告妾害了刘氏满门,却半分未提及黄家。难道流寇贼匪还生出了二两良心,所以才只盯着刘家人杀,却未伤黄家半分?”
“顾大人难道不觉得此事蹊跷吗?”
被江如簇连声诘问,顾大人脸色几经数转,始终无法平静,更是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整个宣室殿突然陷入一阵诡异气氛中。
江如簇只觉眼角馀光一闪,扭头便见董公正要起身往她这边来。
上首却同时传来皇帝声音。
“行了,今天就到这里。”
“方爱卿,你曾任廷尉府主官,如今虽做了御史大夫,可御史台也有监察平定天下刑狱之责。此事便交给你全权督办,给孤查。究竟是芳澜君联通贼匪流寇,行草菅人命事;还是都水府主官御下不严,致使消息外泄引发祸端。必须给孤查出个一二三来。”
“郭玉良那个无能之辈,孤将洛州全城百姓安危交托到他手中,他竟纵容州内残留这么一夥十恶不赦,犯上作乱的贼匪流寇不管不顾。”
皇帝点了一下骁骑将军左大人。
“孤命你,立刻点兵出营,赶赴洛州,将平阴境内所有流寇贼匪尽数清剿。”
“刘卿约束亲眷不力,纵容亲族公然阻碍黄河治水大事,罪不容赦。即日起,免去其一切官职,流配上庸。”
“都水府主官董翰策,平阴郡太守丶都水官东野涉就地看押;芳澜君由内廷看管,拘入掖庭。”
皇帝十分不耐烦,龙目自何永忠身上一扫而过:“他,公然举报上官,以卑告尊实为大不敬。押下去,先给孤责打脊杖三十,押入廷尉狱候审。不可伤其性命,若有意外,顾卿,孤唯你是问。”
皇帝不耐烦看了殿中所有人一眼。
甩袖扬长而去。
朱内官却留在原地,送走了圣驾,亲自到江如簇身前,口称须领她到椒房殿收拾行装箱笼,将她自宣室殿带离。
104丶灭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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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如簇已经进掖庭两天了。
因她是朱内官亲自送来的, 掖庭令对她十分客气。
她并不需要干粗活卖苦力,依旧和椒房殿时一样,只需老老实实待在屋中, 膳茶有人送,衣衫也有人清洗。
只是,从今日晨起开始, 她便有些坐不住。
掐着日子算,刘大人此刻应已启程,往上庸去了,可她还被困在宫里。
她烦躁的在宫室内转了两圈。
正犹豫要不要不顾礼制,甚至不顾禁足看押,前去面见皇帝, 门口便已传来大队人急促而来的脚步声。
她着急迎去开门。
一见门外站着的是朱内官, 立刻喜上眉梢。
“是不是有高将军消息了?”
朱内官一下子楞住,连连问江如簇是如何知道的。
又说皇帝要见她。
两人往未央宫去的一路, 朱内官都不住呢喃低语, 说谁也没有想到,少年竟是去了安定郡,就坐在靖远县黄河边,与河西一望无际的草地和绵延不绝的山脉遥遥相望。
“高将军方才通过安定郡驿站, 陛下已得到消息, 派出羽林暗卫,前去接应了。”
江如簇心不在焉地答了几声好好好。
她想了又想,最终还是止住了脚步。
“内官大人,妾有非常紧要之事, 必须立刻出宫。”
“陛下既已找到高将军, 旁的事应当也不会如此急切, 还请内官大人代妾向陛下请罪。待妾在宫外事情一办完,定会立刻返回宫中,到时无论陛下有何等样处罚,妾都甘愿领受。”
趁着朱内官还在怔楞,没反应过来。
江如簇已提裙飞奔而去。
她大汗淋漓,心脏狂跳不止,终于跑到宫门口时,却被宫门守卫拦下来。
江如簇急的跳脚。
手忙脚乱摸了腰牌出来,本以为立刻就能出宫了。结果,尽职尽责的宫门守卫先是对她恭敬下拜,又说并未接到皇帝皇后允准江如簇离宫的旨意,要她带着帝后旨意,才能出宫。任凭江如簇说破了嘴皮子,也不准她踏出宫门半步。
江如簇气的一跺脚,索性直接在两位宫门守卫的阻拦下对外头高喊十五。
这一趟长安之行,她是带着十五六一起来的。
宫墙深深,宫门紧闭。
江如簇不顾宫规森严,将声音提高到最大,连喊了三声,叫十五去找刘大人。
她也不知十五能不能听到。
可这是她唯一能做的。
她有点后悔将平儿留在平阴了。
若是平儿在,得知她被关在宫中,她便能知晓自己该做什么了。
不像十五那个榆木脑袋,踢一脚走一步。
也不知十五能不能听明白,她说的是什么意思。
她急的在原地转了两圈,咬咬牙,提着裙子又往回跑,她还是得拿到帝后旨意,才能被放出宫。
冗长的宫道,来来往往的内官侍婢,所有人都像盯着鬼一样望她,然后惊愕的后退数步,给她空出一条道来。
就在江如簇觉得自己的腔子疼的快要炸裂,心脏几乎要从嗓子眼蹦出来的时候。
终于看到了迎面追来的朱内官。
朱内官气喘吁吁,将手中一块金光灿亮的腰牌举到江如簇眼前,才说了一句陛下,江如簇便以眼疾手快的拽过腰牌,匆匆留下一句谢陛下大恩,再次扭头往宫门口跑。
带着十六跃马疾驰。
江如簇一直追到了长安城外十里亭,才看到正惊慌失措躲在两名衙役后头的刘大人,以及和一位游侠打扮之人酣战在一起的十五。
她止不住大松一口气。
十六不用她吩咐,便已从她背后冲出去,与十五合力,拆了数十招之后,终于将那游侠擒住。
十五六跟在她身边,没少见过那些想置她与死地,在唇齿间□□,时刻准备自杀的死士,对这种事情早已熟门熟路了,扯下腰带便绑住了那游侠的嘴巴。
结果,三支冷箭破空而来,直冲刘大人与那游侠眉心射去。
好在十五六早已有防备,刷刷两剑,便将三支冷箭打落在地。
江如簇快步朝刘大人奔去。
还未跑到刘大人眼前,又听到十五六同时预警,要她小心。她不过反应半息,才喊了一声叫十五六别管她,从远处山头又射来数支冷箭,一箭正中刘大人心脏,另一支箭贴着那游侠的颈部大动脉,飞速滑过。
千钧一发之际,江如簇先是听到剑箭怦然相撞声音,之后胳膊被人强力一拽。
她整个人被扑倒在地。
然后,一支烈烈而来的冰冷箭矢,便插进了她耳边仅有三寸的空地上,嗡嗡作响。
两名负责押送刘大人的廷尉府衙役满脸震惊之色,直至此刻才终于反应过来。
他们一人去查看刘大人情形,一人去拨弄血还不断从颈间涌出来的游侠。
结果可想而知。
江如簇满身狼狈,被十五从地上拽起来,望着两具尸体,欲哭无泪。
耳边却传来又一阵踏踏马蹄声。
她简直草木皆兵,倏然转身回望。
来的不是别人,却是满脸担忧着急的彭大美人。
彭大美人似乎也被眼前血淋淋的一幕吓住,他着急忙慌跃马而下,跑到江如簇眼前:“你有没有事,你没伤到吧?”
“你怎么来了?”
彭大美人并不回答她问题,反而目光沈沈望向地上的两具尸体,又看了一眼两个手足无措的廷尉府衙役,连连问这究竟是发生了何事?
那两名衙役早已被吓傻了,结结巴巴的说他们遵照皇帝旨意,押送刘大人往上庸郡,没想到才过十里亭,便遭到游侠截杀;好在十五赶到的及时,他们看十五与那游侠战在一处,上下难分,只好先护住刘大人不被害命。
却没想到,游侠之后竟然还有冷箭。
江如簇只觉耳边嗡嗡作响。
任凭那两名衙役又是推脱责任,又是连连拜请江如簇替他们作证,也充耳不闻。她只直勾勾盯着彭大美人。
她又问了一句。
“你怎么来了?”
彭大美人被问的一楞,漂亮的眉峰之间拧出一道川字。
气急败坏的就朝江如簇吼了过来。
“你还好意思问我怎么来了,陛下召见,你竟敢抗旨不来,还意图强闯出宫。”
“若不是我将自己腰牌拿给朱内官,助你出宫,只怕你现在还跪在陛下眼前请罪呢。”
江如簇被训得楞住,后知后觉摸出腰牌来看,果然见那腰牌上刻的是彭大美人的名字。
她又是生气又是恼怒。
心里还隐隐有些憋屈。
她就手便将腰牌砸进了彭大美人怀里。
之后更是任凭彭大美人一路追问,她也再未发一言。
皇帝陛下果然面黑如炭,一看见她,便将贵重无匹的茶盏直接砸到了她脚尖前。
“好你个江如簇,孤念在你助孤行事的份上,对你已经足够礼遇了,你竟敢公然抗旨。在你眼里,可还有孤这个皇帝?”
江如簇却顾不上这些。
她急忙拜倒在皇帝面前:“陛下,刘大人被杀了。”
“妾一路急追到十里亭外,才使手下擒住刺杀刘大人的游侠,便飞来数道冷箭,将刘大人与那游侠一并杀害了。”
皇帝一楞,才问了一句你说什么。
朱内官便带着廷尉史顾大人一路疾步进殿。
顾大人满面菜色,伏倒在地,一连冲皇帝磕了好几个响头,才心惊胆战出口:“陛下,何永忠在廷尉狱触壁自尽了。”
一瞬间,江如簇只觉得脑中铮鸣不断。
她腿不由自主一软,人已跌倒在地。
太快了,这一切都太快了。
怎么就眨眼的功夫,两个人都死了。
她惊愕望向皇帝陛下,皇帝陛下也同样震惊。
许久,才想起来问她为什么要出城去找刘大人。
江如簇艰难咽了一口唾沫,努力镇定心神:“妾没有得到洛州的消息,就说明黄家依旧不配合动迁。若真的是都水府消息外泄,叫洛州的那些贼匪流寇钻了空子,想要灭口劫财,那他们便会一并杀了黄家与刘家所有人。而并非只对刘家动手。”
“刘家被灭了满门,黄家人却毫发无伤。”
“妾也是觉得此事有蹊跷,才匆忙出宫去追刘大人的。”
“陛下,这是圈套。是有人正在不择手段阻碍黄河治水事。”
皇帝不愧为天下君主。
江如簇不过一两句话,只给出结论。他便已想通了所有关节。
“你的意思,是刘卿提前得知你在都水府想出的那个鬼主意,将计就计,买通贼匪流寇,杀了自己家满门。再将罪责全都推到你头上?”
不是。
江如簇从来不觉得这些人是冲她来的。
全天下人都知道,她虽被皇帝亲封为芳澜君,实则却并不受皇帝待见。
加之她不过一个小小女娘,哪怕此刻身为黄河治水主官,那也只是被皇帝丶高翧睿和董公硬推上去,来平衡朝中文武相争的一个工具人。待到黄河治水事成,论功行赏之际,她也只能得些金银财帛,并不能对朝中局势有半分影响。
那这些人又怎屑于在她身上下功夫?
“他们是冲着董大人去的。”
东野涉在河南郡为官已久,那些人的目标如果是东野涉,恐怕早就已经对他下杀手了。
又怎会等到今日?
再加上都水府还有一个来历不明丶经历不明的闻人旭。
她便是用脚趾头想,也知道这些人是冲着董七郎去的;为了与董公作对,他们竟然连董七郎建功立业的机会也要一同灭除。
“陛下明鉴,东野大人虽曾喋血沙场,身手不凡,可性格却直来直往,从不屑于耍弄阴谋诡计。若这些人想对付的是东野大人,只需买通个花楼姑娘,在东野大人餐食中下料;或是离间东野大人与上官郭大人,使他们间生嫌弃,两两相疑,便可成事。他们根本不必绕这么一大圈。”
105丶义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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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 还请陛下恩准,让妾立刻回平阴。”
长安城局势如此凶险,她根本不敢想象, 都水府中又是如何瞬息万变?
有孙永盛时时跟在董七郎身边,她自然放心。
但平儿应是搞不定闻人旭的。
她必须尽快回去,主持大局。
“不行。”
皇帝拒绝的很干脆。
他目光沈沈望向江如簇。
“安定郡驿站来报, 你被拘入内廷消息才传入安定郡半个时辰,子霆便快马急驰,一路往长安飞奔。”
“他如此放心你不下,若回宫未看到你人,岂不是又要为你闹得个天翻地覆。”
“你担心都水府,要孤立刻放了你。孤自然知晓你难处, 可难道你想让孤与子霆君臣相疑吗?”
魂不守舍从未央宫出来。
江如簇呆立在长长宫道上, 举头望被高高宫墙圈起的,四四方方的天。
心中愈发感慨叹息。
皇帝对高翧睿的疼爱与信重, 已越过了黄河治水这般的朝廷大计。
他宁愿眼睁睁看着整个都水府风雨飘摇;看着所有参与黄河治水的各级官员仕途与性命悬在悬崖边;使黄河流经沿岸所有黎民百姓承担乱臣贼子损毁河堤丶使黄河决堤之风险。
也不愿让高翧睿与他离心。
江如簇站在宫室廊檐下, 强忍住心中烦躁与担忧,看满宫侍婢内官或是进出忙碌,或是言笑嘻嘻,任由自己思绪越飞越远。
直到天将近黑时, 才看到朱内官匆匆而来身影。
她随着朱内官, 刚刚入殿,在皇帝下首坐定,门口便传来一连串急促又熟悉脚步声。
压着宫门口黄门大人通报高将军来了的声音,厚重殿门被从外头一撞而开。
“陛下……”
高翧睿风尘仆仆, 满面急色。
他着急, 也许想说什么, 却在看到江如簇安坐在殿中身影时,停下了脚步,收起了声音。
只一瞬间,他脸色大变,面沈如水。
浑身散发出冰冷又骇人的权贵威势,直勾勾望向江如簇。
“你做局诓我?”
“除了英武二人,以及呈报给陛下的奏书,我只向你说过,我欲收覆河西。你早就知道我在靖远,所以故意将你被拘在宫中的消息传到那里,就是要令我为你着急,迫我主动显身?”
江如簇双目低垂,拢在膝前的双手紧握。
她并不看高翧睿。
“高将军言重了,妾乃陛下属臣,自然要替主公分忧。”
“陛下担心高将军安危,希望能以最快速度找到高将军。妾不得不出此下策,还请高将军恕罪。”
“高将军身份贵重,手握数十万兵马,是朝廷的重臣要臣。无论何时何处,高将军都应以保证自身安全为最先。怎能这样如小儿般荒唐行事?”
“高将军难道就没有想过,若你有个三长两短,朝廷数十万大军军心将如何动荡,我朝边境还能否如此刻这般安定?”
“高将军难道不知晓,黄河治水一旦开始,时时处处都是紧要关头。若高将军动不动就在长安城闹这么一出,使陛下召妾回长安来想尽法子寻高将军显身,得耽误妾在平阴多少事。高将军如此不懂事,真应当尽早听从陛下安排,娶了和嘉郡主为妻。也许有了新妇家庭,高将军就能担得起担子,再也不做这等样荒诞无稽之事了。”
江如簇丝毫没客气。
什么难听就说什么。
她知道这就是皇帝想听的,想看到的结果。
不用擡头,她都能感受到高翧睿愤怒无匹的眼神。
她被高翧睿波涛翻涌的剧烈恨意紧紧席卷,不由自主将双拳握得更紧。
她知道,高翧睿对她,彻底失望了。
可她顾不得这些。
她朝上首皇帝拜请:“陛下,既高将军已归,还请陛下恩准妾立刻启程返回平阴。”
皇帝龙目闪动。
许久许久,才轻声嗯了一下,算是准了江如簇所求。
放她离开。
江如簇片刻不敢耽搁,着急忙慌便往殿门而去。
身后却传来高翧睿阴沈如水声音。
“站住。”
高翧睿此话一出,江如簇双脚立刻被定在原地,无论她心中如何努力,都没法子再迈动双腿。
她听到高翧睿越来越近脚步声。
望着高翧睿颀长身形卷着满身风尘,停驻在她视线的馀光中。
“芳澜君既这样聪明敏慧,明理无私,如此这般为陛下出谋划策,想来也心知肚明,你算计我的是何物?”
“我承认,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智计无双丶高瞻远瞩丶喜欢你的巧言假狯,也喜欢你的自私冷漠。你以往怎么对我都好,我总告诉自己,既然我喜欢你,非要纠缠你,那我便应该忍受你对我所有的疏远与贬低。可你不该算计我对你的感情。”
“我现在才知道,你当日有一句话说的非常对。确实是我,是我一次又一次在心中美化你的形象,把你捧做天人,才使自己低入尘埃。”
江如簇不敢看高翧睿。
她甚至必须得忍住。她的身体不能颤抖;她的眼泪不能掉落;就连她的呼吸也必须保持稳定,静谧而绵长,平稳而无波。
高翧睿在她眼前,高傲又冷漠地谛视了她许久。
终于又发出一声冷笑。
他如同他们第一次相见时那般,重新登上了高高的神坛,视她为蝼蚁尘埃般,以恩赐的语气开口。
“转过去。”
江如簇不知高翧睿要干什么,可如此情势下,她不得不听从命令。
她以长长衣袖掩盖住自己紧握的双拳,努力忽视心脏处传来的剧痛,依言转身。
下一秒,她便听到身后马鞭散落在地声音。
她还未来得及想明白,高翧睿究竟意欲如何,又细又长,布满倒刺的马鞭,便已重重抽到了她背上。
她吃痛跌倒在地。
额头瞬间沁出冷汗。
耳边却传来更令她凄入肝脾的话语:“芳澜君,你配不上我付给你的情谊。今日,你受我一鞭,从此我们恩断义绝!”
江如簇眼眶发热,视线隐隐有些模糊。
她更加不敢擡头,只忍着背上传来的剧烈疼痛,扭身跪倒在高翧睿眼前,压低身躯,向他伏拜:“是。”
江如簇不知自己是如何出的宫。
待她恢覆了一些神智,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时,定儿正小心又笨拙地将冰凉药膏涂抹在她脊背伤口上。
问过时辰,江如簇才知晓,她究竟迷惘了多久。
她半刻也不敢耽搁,着急忙慌吩咐定儿,给她包扎伤口,收拾行囊,吩咐十五六立刻启程,赶回平阴。
他们星夜兼程,以最快速度赶到平阴城门。
却还是晚了一步。
“女公子可算回来了。”
“昨日夜里,不知是哪里来的一夥水贼,从河底潜入到我们新修的堤坝上,将河堤凿开了一个洞。现如今,黄河已彻底决口了。”
“好在正是隆冬,是黄河的枯水季,冰层下的水流量并不大。”
“东野大人已带着人连夜开工,凿地通渠,将黄河水引入了两岸的湖泊之中。”
江如簇不由长长松一口气。
还好还好,虽然出事了,却并未造成恶劣后果。
她终于支持不住,身体一歪,便要从马背上跌下来,好在孙永盛眼疾手快扶了她一把,待触碰到她已被冷汗濡湿的衣袖时,立刻吓一跳,连连问她究竟发生了何事,怎会出如此多汗,竟然连衣衫都浸湿了。
听旁边定儿言及江如簇有伤在身。
孙永盛立刻一蹦三尺高。
又是斥责十五六不应该纵容江如簇带伤疾驰,口口声声说若汗水进入伤口,使伤口腐烂发溃,伤及肺腑,岂不是要丢了性命。
又是埋怨江如簇,不该这般不将自己安危放在心上,劝她就算是待在长安修养好伤口,再赶来平阴也不迟。
“这里一切有我看着,女公子还有何不放心的?”
“就算我不如女公子谨慎,又筹谋周全,可我好歹有几分急智,又能得董大人和东野大人全然信赖,即便是出了事,我们也会想法子解决的。”
“女公子何必这样着急。”
江如簇却笑了。
她如此急迫赶回平阴,也不单单只是为了都水府和黄河治水事。
她一个眼神,止住跟在他们身后的定儿丶十五六,以及一大堆随从护卫的脚步。
压低了声音:“陛下已下令,骁骑将军左大人此刻正在营中点兵,不日便要抵达洛州,清剿洛州境内所有贼匪流寇。”
孙永盛闻言,果然不再嘀咕。他小心翼翼将江如簇扶上马车,又连连吩咐定儿和他身边一位侍女,赶紧给江如簇换一身干爽衣衫;检查一下伤口可否沾染汗水;需不需要换药;又叫了得力的小厮快快去找医师,再给江如簇检查伤口。
如此这般的忙碌了好一会儿,江如簇才终于松了口气。
她一边侧卧在车厢内,任由定儿给自己换药。
一边询问车窗外随行的孙永盛:“府里最近可有什么事?”
“女公子赶赴长安前,特地留下平儿姑娘寸步不离跟在闻人旭身边。平儿姑娘又如女公子一般,是个小心谨慎的性子,转头就从我这里要了两个人,暗中协助她行事。”
“亏得平儿姑娘思虑周全,女公子才离开都水府三日,闻人旭就坐不住了。他先是好言相劝,将惠文君送出府去与闺中密友相聚;然后任由平儿姑娘跟着他,说是要拜会河津书院一位故友,走到半途,趁着平儿姑娘不备,将她推下了马。”
“好在我派去的两个人及时现身,才没能使闻人旭再逃。”
“如今平儿姑娘正在府中养伤,闻人旭也已被我看押起来。”
106丶蛛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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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问了他几回, 他都一口咬定,他是因不满女公子拘束太过,才谎称要去河津书院拜会故友, 借机逃跑。”
江如簇淡淡一笑,此次回长安,她本是可以找个理由, 使惠文君与她一同;也可以随便找个理由,甚至什么理由都不需要,直接将闻人旭关起来。
但她没有。
她料准了。
似闻人旭那样,阴狠毒辣,狡猾多端的小人,他定是会趁着她不在府中, 找机会逃走, 或是做些往日不便做之事。
她就是故意的。
回平阴之前,她还担心闻人旭要是真的没什么动作, 她还不知道要等到哪个猴年马月, 才能抓住闻人旭的破绽,扯出他背后的关系网。
如今果然不负她所望;只没想到,让平儿受了伤。
“女师知道这件事了吗?”
“还不知道。”
孙永盛声音悠悠从车窗外传来。说不知道闻人旭是怎样与惠文君说的,哄得她高高兴兴的出了府, 去拜会闺中密友。他还担心闻人旭会在途中有所安排, 伤害惠文君,派人一路跟随,暗中保护。未曾想,惠文君往朋友家去一路上非常顺利, 当真只是高高兴兴去拜会密友。
“听那边传来的消息, 惠文君应是还要在外逗留一段时间。”
“我便将此事瞒了下来。”
江如簇松了一口气的同时, 不由戏谑揶揄。
“看来孙公上次对闻人旭的一番教导还是有些作用的,至少他如今懂得如何尊重女师,知道避着女师行事……”
江如簇话说到一半,突然顿住。
也有可能,闻人旭并非是想避着惠文君行事。
而是他在受尽了世人冷眼,受尽了江如簇和孙永盛打压以及审讯之后,依旧能得惠文君全心全意的信任与依赖。
也许,是惠文君守得花开见月明呢?
“无论他是因何意图将女师送出去,只要他能不惹的女师伤心就好。”
“平儿呢,她伤的重不重?”
当时事情发生的太急,又当着董七郎的面,她未能将心中盘算一一告知给平儿。
不过那丫头一向机灵,想来应是早已有所防备。
果然,车窗外传来孙永盛一声笑。
“平儿姑娘好的很,只是受了点轻伤。”
“她早知晓闻人旭是个小人,便一直暗中防备,贴身穿着护膝护肘的棉毡,虽是从马上跌下来,却只受了些擦伤,并不严重。”
那就好。
江如簇止不住叹息。
来平阴之前,她本是想依照平儿所说,等到了平阴后,便在当地挑选一些机灵的丫头买进府中,慢慢培养教规矩,等她们学成了,黄河治水之事也就忙碌的差不多了,她正好可以将这些人带回长安用。
这些人自平阴而来,一直受她教导,背景自然干净。
等带进长安城,她们就只有她这一个主子可以依傍,也能对她忠心耿耿。
只是,当时高翧睿送来了锁判二人。
那两个丫头一看就是悉心培养出来的,不仅武艺高强,而且聪明伶俐,便让她歇了这个念头。
谁知,她与高翧睿的关系一朝破裂,将那两个丫头送回去之后,身边竟隐隐显露出无人可用之兆,这可不是什么好现象。
若皇帝急召她回长安的事情,日后再多发生几次,那她岂不是要捉襟见肘,回回都这样为难了吗?
她忍不住吐槽:“孙公,你说你好歹也有些本事在身上,怎的不但身边养着的全都是十五六这样,推一下往前走一步的二楞子,更是连个女娘侍婢都没有。如今便是连我,都找不到几个可用之人。”
“此次事情实在凶险,要不是我主意拿得准,又帮了陛下大忙,恐怕我到现在还困在宫里回不来呢。”
孙永盛呵呵干笑两声。
连连道他就是个大老粗,以前做的又是催账收利的买卖,他并不需要那些娇里娇气的女娘侍婢充场面,也不需要主意太大的小厮随从。
只要武功高强,又能绝对听命于他,对他来说就是好下属。
“女公子何必为这种小事烦心。”
“之前在并州,我也曾与柳婆打过几次交道,她办事很是老练,定能替女公子找出聪明伶俐的帮手来。待会儿回府,我就安排人送信给她,叫她送一批身家干净的女娘,来给女公子挑选。”
惟今之际,也只能如此了。
柳婆,是并州最负盛名的人牙子,混迹三教九流的顶尖人物。
孙永盛向来善于和这些人打交道。
此事交给他来办,准没错。
他俩人东拉西扯,好容易回到都水府中。
董七郎还被困在衙门里头,没日没夜地与那些长安城来的小官小吏商量对策,以及此次受灾民众的赔偿方案。
知道她回来,也只抽出空子来陪她喝了杯茶,便匆匆又走。
江如簇这才打发了屋里人,问起孙永盛正事。
“你寻的那几个助我们行事之人,可都送走了。”
“有没有叫旁人发现?”
江如簇的行事准则,无论遇到何等样问题,她都习惯准备两套解决方案。
就如同这次组织黄河两岸民众动迁事。
她在都水府衙说的,以及后来单独向董七郎和东野涉交代的那些,都只不过是她的第一套方案。
为了以防万一。
她还早早的叫孙永盛在城中各个酒楼食肆,花街柳巷之中,物色豪爽又值得信任的绿林好汉,以及侠盗义匪;早早的便与这些人商议好,若是第一套方案依旧不能起效,就让这些人暗中潜入到黄刘两家,好好干一番劫富济贫的义举。
再吓|唬|恐|吓一下两家人,使他们尽快将土地腾出来。
没想到,有人和她想出了同样法子,只是比她用心更险恶,更不将这两家的人命当一回事。
孙永盛也难得露出一副后怕表情。
先是不住声的叫江如簇放心,他早已在刘氏灭门惨案发生的当时,就将和他联络,受他梳笼的那些绿林好汉和侠盗义匪,送出了洛州。
“我已将他们送上了咱们前往肃慎的商船。”
“也早已经在肃慎打好招呼,等他们到了那里,先在我们的各处商铺待一段时间,然后再以奴籍转良的身份,到衙门更换籍契。改头换面,在当地落户。我已经按照女公子吩咐的安排了,若是他们愿意继续为我们效力,便挪出几间铺子来,给他们练练手。”
“他们几个也都是感激连连。算算日子,他们此刻应已快到肃慎了。”
江如簇点头。
如此一来,便是又了了一桩大事。
她忍着背上不断传来的痛意,正艰难翻身,便听到孙永盛满腹疑惑的声音。
“女公子,当日究竟发生了何事?”
“当日临近黄河十里地之内,响彻了贼匪流寇的厮杀声,和刘家人的呼救哀嚎声,那些贼匪流寇,不但杀了刘家全家,略尽了他们的珠宝财产,走的时候还放了一把火,将刘家那一幢五进的大宅子烧的只剩下残垣断壁。”
“我当时还十分担心,怕是我事情没办好,反而给他们那几个提了醒,酿出如此大祸。直到后来将他们几个人全都找来,见他们也是满脸震惊,一副手足无措又大逃一劫的模样,我这心里才稍微安定了些。”
江如簇也是回洛州的一路上,翻来覆去的想,才想明白。
当日,她只推测出,应是长安城的刘大人贼喊捉贼,为利益灭杀自己全族。
直至那个从都水府跑出去,当时已被关进廷尉狱的何永忠撞墙自杀,她才明白过来。
这一切全都是圈套。
“我本以为,闻人旭从都水府下手,应是想借惠文君关系,名正言顺进入董家大宅,潜伏在董公身边,时不时给他出出馊主意。使陛下与董公离心,最终达到倾覆董家的目的。”
“但如今看来,我们还是低估了对手,他们比我们想象的更加恶毒,更加心黑手狠。”
“他们是想连兄长一起拉下水,彻底毁掉董家根基。”
闻人旭受她打压管制,被她的人盯得密不透风,令他完全找不到向董七郎下手机会。
所以,那些人才又在黄河治水事上,给董七郎使绊子。
想要搞臭他的名声。
让满朝文武都知晓,他不过就是个被董公硬扶起来的阿斗,根本难堪大任。
“他们没有直接向兄长动手,而是绕着圈子,三番四次来破坏由兄长负责实施的黄河治水事。看来他们的目的并不是要兄长的命,只是想阻止兄长建功立业,叫陛下从此再也不重用兄长。”
“但我始终想不到,究竟是什么样了不起又神秘的人物,竟然连大鸿胪供职的刘大人也能被他们收买,甚至不惜灭杀自己全族。”
“满朝皆知,陛下对刘大人极其看重,不论是接待各国使者,还是宫里的各种样大朝会仪式,都曾交于他负责。”
“严格说来,他也算是陛下宠臣,那些收买他的人,究竟开出了何等样价码,竟能让他做出如此残忍之事?”
孙永盛也是眉头紧皱,来来回回踱了好几圈。
似是想到了什么要紧事,他猛地顿住脚步,朝江如簇望过来。
“女公子久不在长安,应是未曾听说。之前,大鸿胪上奏陛下,意欲告老还乡,陛下本也恩准,可不知后来发生了何事,老大人明明已收拾好行囊,打点好车马,眼看着就要启程离开长安了,却被陛下一道急旨拦住。请他再临大鸿胪之衔,上朝继续支应些时日。”
江如簇猛地坐起,却牵动背上伤口,疼得龇牙咧嘴。
只是心中记挂正事,郑声问孙永盛:“你可知晓,当时究竟发生了何等样变故?”
107丶六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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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永盛摇头。
江如簇紧抿双唇, 她脑海有无数个零散念头在盘旋,却始终找不到一条线将这些信息串联到一起。
耳边却再次传来孙永盛声音。
“女公子。”
他的语气沾染了些小心:“你之前交代的事我已查清楚了。”
江如簇交代了孙永盛许多事,可能让他如此谨慎试探的, 却只有一件。
“所以,是董公真的在行灭法立宗事?”
曹先生事发之后,江如簇思虑良久, 始终无法放心。
交代孙永盛,遍查此前曾在长安城中展露头角,以及目前正在长安城展露头角的所有青年才俊丶各学派代表人物的近况与行踪。
时隔数月,总算有结论了。
“根据掌握的消息,灭法之行是否与董公相关尚不能断,但可以确定, 当日城门外截杀曹先生之人, 在行事前曾经连续两天在城外董六郎所在草庐附近出现过。”
“董六郎?”
江如簇心下大惊。
想起那个儒雅翩翩,满身书卷, 如野鹤般出尘的俊逸公子。
她再也顾不上背后的伤, 着急忙慌起身。
“你能确定吗?”
“可有什么证据吗?”
“除了曹先生之外,还有多少人遭截杀,都是董六郎吩咐人干的吗?”
“他……”
“他是听从董公命令行事,还是收买了董公身边人, 打着董公的旗号, 行灭法事?”
孙永盛哎呦哎呦连连数声,急忙上前来扶住江如簇。
千叮咛万嘱咐,叫她一定小心伤口。
“女公子切莫着急,我也知晓此事重大, 所以, 正在叫他们快马加鞭, 将一应名单和证据送过来。”
“女公子你这伤口才刚刚上好药,莫要着急激动,就把这些繁杂事暂时往后放一放,也没多大关系。”
“董公……”
孙永盛窥着江如簇脸色,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可江如簇却全都懂。
董公看出皇帝心中所想,博取众家之长,于策问中脱颖而出,一朝得势,便被敬到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位置,被供上神坛。
可他野心的膨胀并没有因此而止步,反而愈加浓烈。
他悉心筹谋,在朝堂上翻云覆雨,联合整个文官集团与武将势力公然对立,分庭抗礼。
又强势安排家中三子外放的外放,结党的结党。企图使董家全族荣光代代相传。
他野心太大,控制欲太强。
他根本不明白。
在他控制所有人,不得不听他的,不得不按照他的安排行事时,这些人其实也已控制住了他。
“若董六郎只是听董公命令行事,那还好说;可若董六郎是打着董公的旗号,满足自己的私心,那便完了,整个董家都要完了。”
江如簇额头暴戾的跳动着。
脑仁生疼。
“董家有三子。兄长一直与你我在一处,他对于这些肮脏事是全然不知情的;董六郎已经牵扯了进来;就是不知道,董五郎对这些事情是否知情,甚至参与其中。”
“孙公,你一定要帮我查,查清楚了。”
“我不管董家如何,也不管他们父子是否相残,兄弟是否反目,我只要保住女师与兄长。我一定要保住女师与兄长。”
孙永盛在江如簇身边跟了这么久,又如何看不出江如簇心中所想。
他连连道早已吩咐人去查了。
“河津书院那边我也已经派人去了,无论如何,我定会挖出闻人旭背后底细。女公子只管安心养伤。”
江如簇心不在焉点头。
想想,又急切叫住准备出门的孙永盛。
“长安城的名单证据一到,立刻送到我这里来。”
“还有……”
江如簇站在原地,掩不住眸中波涛起伏,任凭心中浪涛翻涌许久,一边叫孙永盛磨墨,一边叫定儿进来在衣柜中翻找了一片尺素白绢。
她洋洋洒洒,写了长长的一封信。
交到孙永盛手中。
“我曾听女师和彭大人提起过,兄长自小拜在郫县扬公门下,颇得扬公喜爱看中。扬公虽与董公一样也是当世大儒,却一直隐于乡野,只专心授学。想来扬公门下的弟子也不在少数。”
“你派人,把这封信送到扬公手中,以防万一。”
“若是董家真的不好,只能求扬公出手相助,保住女师与兄长了。”
孙永盛自然知晓此事要紧,连说他定派心腹去送这封信,一定确保亲自将信送到扬公手中。
第二天一大早,定儿匆匆来报。
说是御史大夫方大人带着陛下特旨,前来平阴,彻查刘家灭门惨案。
此刻正在书房与董七郎叙话。
却被江如簇问了一句:“东野公回来了吗?”
定儿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楞在原地。
江如簇心中暗叹,索性直接下命令。
“你去问一下兄长身边的小厮,东野公是否也和兄长一起,正在面见方大人。若是东野公不在书房之内,你便到门口去等着,等东野公回来,请他先到我这里来一趟。”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定儿便带着风尘仆仆的东野涉进了江如簇院子。
这是江如簇自长安回来后,两人第一次见面。
大概是看江如簇脸色太过苍白,连东野涉这样的粗野汉子都吓了一跳。
连问她是不是长安之行不顺利,还是受到陛下责难,又或是身体不舒服。
结果,还不待江如簇开口,又惋惜感慨。
“女公子真是糊涂,挑来挑去,却挑了董大人这样的儿郎当郎婿。这要是放在普通人家,纵使儿郎肩膀单薄,为人纯真,也不大要紧。可偏偏董大人生在董家,看董公如今行事的意思,以后是预备要将整个董家都交到董大人手中。”
“女公子到时怕是要为整个董家操劳,我只要想想就觉得累。”
“以女公子的心性,合该配高将军那样顶天立地的男儿才好。”
江如簇默然。
不知怎的,她突然有些后悔把东野涉叫来了。
她心里连翻了八十个白眼。
“东野公这张嘴真是厉害的很,只不知什么时候才能闯出泼天祸事。”
“陛下意欲使和嘉郡主尚高将军,东野公败坏了我的清誉不要紧,要是累的高将军与和嘉郡主起龃龉,影响了陛下大计。你觉得陛下能放得过你吗?”
大概是被江如簇怼习惯了,东野涉并不将她的犀利语气放在心上。
反而直呼震惊,说怎么也没想到,皇帝陛下竟为少年选中了和嘉郡主。
略一沈吟,又说和嘉郡主确实是良配。
紧接着感慨:“看来陛下以后对高将军还多有重用,否则也不会选和嘉郡主给高将军做新妇。”
惹得江如簇又是一阵白眼连天。
只要长眼的人,都能看出皇帝对少年是何等样安排,亏他还好意思说出来。
江如簇不愿与东野涉多提少年之事。
索性单刀直入。
“还请东野公助我,从今日开始,切断都水府与外界的所有消息与信件来往沟通。”
“凡有出府办事者,什么时间离开,什么时间回来,外头又都见了些什么人,都要有据可查。”
都水府刚刚和刘家灭门案扯上关系,黄河治水又意外频发。
东野涉自然不会说什么。
依言照办。
江如簇坐在廊檐下,望着冬日之暖阳发呆。
也不知过了多久,耳边忽传来隐隐约约脚步声。
擡眼,却是方大人到了。
“芳澜君。”
方大人与江如簇见礼,江如簇哪敢托大,也急忙对方大人一福。
还未站直身子,就听到方大人道谢声音。
“多亏芳澜君。高将军曾与我说起,是芳澜君出言提醒,他才会进言给陛下,使陛下罚了我,然后才将这御史大夫之职托付给我。”
“下官还未谢过芳澜君大恩。芳澜君果然见微知着,是世间不可多得之奇才。”
江如簇自然不敢当方大人这等样夸奖。
连连谦虚了好几句。
才寻了个由头,问方大人:“不知方大人可否知晓,告妾御状的刘大人与何大人已死。”
“此事我早已知晓了。”
方大人暗叹一声。
“我已安排人走访过,也在左将军协助下,审问了被他们清剿抓捕的一干贼匪流寇。现下已可以确认,刘家灭门事,与芳澜君和都水府都无直接联系。”
“陛下曾召我密谈,说芳澜君是怀疑刘大人贼喊捉贼,买通了贼匪流寇,灭了自家满门。这一点也已被证实,左大人抓回来的一众贼匪中有数人可以作证,刘大人身边的心腹随从曾找到他们的首领密谈,愿意支付十万钱酬金,请他们下山灭刘家满门,劫光刘家满府积藏,还承诺可与他们二八分账。”
江如簇瞪大眼睛。
她倒是未曾想过,刘大人竟如此舍得下本钱。
不过也是,连自己父母亲族都能杀的人,便是与虎谋皮,也没什么可令人惊讶的。
“且,我已于昨日接到长安秘报。当日状告芳澜君的首告何永忠,本是在长安大司农任都水之职的小吏,因被大司农举荐,才得以到平阴都水府来参与黄河治水大事。”
“此人在狱中自杀的第二日中午,他家中的父母妻儿,丫鬟仆从,一干老小共计十七人,全数被灭了口。”
“据我派出保护他家人的衙役回报,是忽然出现两个武功高强的游侠,假借讨水之名,进入何永忠家中,杀害了他全家老小十七口人。最终又从我派的那些衙役手中逃脱。”
“不知芳澜君对此事有何看法?”
江如簇半点儿也不惊讶。
刘家被灭了满门,刘大人被判流放,这都不够。藏在背后的人,非得要致刘大人于死地,方可安心。
又怎会放过何永忠亲属。
“方大人若是不急于回长安,可在都水府多住两日,引蛇出洞是需要时间的。”
108丶内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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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大人大为惊奇:“这么说来, 女公子已有怀疑的对象了?”
江如簇想了想。
目光在方大人板正严肃的脸上端凝许久。
思及接下来事情还需他相帮,最终,她还是决定, 据实以告:“我怀疑,此事后最少藏着两个幕后黑手。府内一拨,府外是另一拨。”
“什么?”
方大人震惊之馀, 连连道他到洛州这几日,看都水府护卫森严,人员出入秩序井然。没想到,竟只是表面平静。
听方大人提起这个,江如簇颇欣慰。
跟在孙永盛身边学了一段日子后,董七郎行事便越来越有章法了。
他已在无声无息间脱胎换骨, 从以前只知风花雪月的世家公子, 变成了一个合格的府衙主事人。
江如簇被困在长安这些日子除了仅存的一次,水贼趁黄河堤岸巡护卫队不备作乱外, 这府中上下竟被董七郎治得井井有条。
她浅然一笑。
“依我所见, 刘大人和何永忠背后并不是同一个主子。”
方大人略一思忖,脸色立刻大变。
止不住的说对对对。
说他以往在廷尉府办案时养成的习惯,会将原丶被告双方一起盯住,其中就包括他们的家人。
“刘大人的家族亲长虽都在洛州, 又都被流寇山匪杀害;可随同他一起居于长安的一名小妾, 以及小妾为他生的儿子,至今都安然无虞。”
“若何永忠和刘大人是替同一个人办事,那人灭了何永忠满门后,自然也会杀了刘大人的小妾和儿子。”
然后他又摇头晃脑的感叹, 之前就觉得什么地方不对, 如今被江如簇提醒, 终于想明白了。
“芳澜君观察入微,逻辑又极其严密。竟比我这个常年在廷尉府坐镇的老吏还要敏锐。”
江如簇暗叹了口气。
使定儿扶她坐在软榻上。
这才继续道。
“原本我还不太确定,是听了方大人说何家灭门,及凶手行事的手段,才看出来的。”
“刘大人一直身处长安,我不知晓。可何永忠其人我还是了解一些的。”
“他往日在都水府中隐藏甚深,从来不爱张扬出风头,当日离开都水府到长安告御状,满府之人竟都未曾察觉。直到事情闹大了,大家才想起来都水府中还有他这么个人。”
“再加上他被捕入狱后触壁自尽,还有他一家老小十七口的下场,以及杀他全家老小的那两位游侠采取的手段方法。”
“这些都足可见,藏在他背后的人行事极其谨慎严密,宁可错杀一千,也绝不放过一个。”
方大人思绪豁然开朗。
原地踱步数圈后,连连道确实如此。
若真拿这两人细细比较,何永忠背后之人,崇尚低调行事,能将事情无声无息解决,就绝不露半分真身。
刘大人却不同。
他背后的人似乎并不在乎会不会被人发现,只追究为他们办事的人是否事机不密,或者成事不足败事有馀。
“芳澜君方才说引蛇出洞,不知您预备如何行事,可有何处是需要我相助的?”
江如簇并不能断定,如今府中这么多人里,是不是藏着刘大人的同党。
但她可以预计,以何永忠背后主子的行事作风,必然不会只派他一人来,这府中定还藏着何永忠的同党。
她缓声一笑。
“我本还想着要如何求助方大人才好,没想到您主动提了。”
“既如此,那我便不客气了。”
“依我看,刘大人背后的主谋,本是不打算要他性命的,只是无奈刘大人事败在先,被我看出破绽在后。我当日是准备安排人在刘大人前往流放地的一路上暗中保护他,之后再慢慢想法子撬开他的嘴。可惜被那人看穿,立刻便派了游侠和弓箭手,灭了刘大人的口。”
“如今我已警觉,那人若再想成事,便只能先灭了我的口。”
“所以,我料定,不日他便会派人来杀我。”
望着方大人吃惊表情,江如簇漫不经心一笑。
她当日叫东野涉将都水府所有人都监视起来,为的就是这个。
“只是,外敌好御,家贼难捉。”
“以何永忠背后主子的行事作风看,想来,藏在府中的何永忠同党,也定是与他一样会伪装的。若他不主动露面,怕是我们怎么找都找不到。”
“方大人在朝为官许久,对长安朝堂上的事定是要比我清楚的多。加之,您如今官拜御史大夫,能监察朝廷百官,对满朝文武府中属官及门客,还有他们的家眷应也颇多了解。可否请方大人帮我查一下,此次从长安城派往都水府中的这些官吏,在长安城可有亲朋故旧。”
“若有可能,还希望方大人对这些人的家眷施以保护,能在危机时刻,护住他们周全。”
“这回,我须得下一盘大棋,才能将这府内外所有意图破坏朝廷大计的拥趸捉住,消除干净。”
方大人立刻想明白其中关节。
先问江如簇,可否是怀疑再有何家那般的事情发生,后又连连道他立刻传令长安,此次御史台与廷尉府一同行事,再令长安县令从旁协助,必不叫何家灭门惨事重演。
之后数日,江如簇一改往日低调作风。
又是在城中各处酒楼的说书先生那里流连忘返,又是借视察工程进度之名频频登上黄河堤岸。
不到夜幕降临,绝不回府。
平儿知道她一应计划后,顾不上满身伤,一边连声感叹她疯了,一边死命追着她寸步不离。
“女公子,这可叫奴怎么说才好?”
“您就算是真的要引出幕后黑手,也不必以身为饵,您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惠文君可怎么办?”
“难道您当真能放心将她交到闻人旭手中,奴只怕,闻人旭得把惠文君生吞活剥了。”
江如簇却不以为然。
她一回到都水府中,便见了闻人旭。
在闻人旭再三保证,他真的只是假借到河津书院拜会老友的名义,要逃离江如簇的掌控,才推平儿落马,使她受伤。
又保证他再也不敢如此行事后,江如簇便把他放了。
“近段日子,我把跟在闻人先生身边的所有人都撤掉了。”
“这要换做往日,他早就按捺不住,或是流连花街柳巷,或是在府中随意走动,肆意打听消息了。”
平儿不明就里。
一双眼睛瞪得溜圆。
连连嘀咕是呀是呀,闻人旭这些日子一直没闲着,在都水府中窜东窜西,拉着谁都能说两句话,打听些不该他知道的事。
“可他没有再出去寻花问柳。”
“女师不在,我们又不曾过多约束他,怎的他这次就能忍住不去花楼逍遥呢?”
平儿还是不愿相信。
不忿道也许是他见识了江如簇和孙永盛的手段,不敢呢。
江如簇不置可否。
只淡淡看了平儿一眼。
闻人旭若是真的怕了,那便应是彻底老实了,连府里说闲话,打听消息的事也不敢做。
况且,惠文君又不是不知晓闻人旭是何等样为人。
往日便是江如簇劝她出门郊游,她要么推拒不去,要么就是必须带着闻人旭一起;怎的这次却能放得下心,将闻人旭一人留在府中,还放心在友人家中流连如此之久?
这种种迹象都表明,至少在男女事上,惠文君开始相信闻人旭了。
“好吧。”
纵使不情不愿,平儿也还是松了口。
“女公子比奴厉害,您说的奴都信。”
江如簇破颜一笑,正要说话,耳边忽传来一阵破空声。
她眸色一闪,下一瞬,冰冷箭矢便已射入车厢内壁,拉车的马匹受惊,一声嘶鸣未绝,车窗外已响起动天彻地的喊杀声。
短兵阵阵相接中,十五探头朝车里看了一眼。
见江如簇和平儿都没有受伤,又将脑袋缩了回去。
窗外打杀声维持了约莫一盏茶功夫,江如簇才听到孙永盛和方大人声音。
他们一个叫女公子,一个叫芳澜君,都问江如簇有没有事。
江如簇这才任由平儿扶着,下了车。
方大人带到平阴的府兵护卫,从左大人营中调来的兵丁,还有孙永盛和东野涉身边的一众护卫,将十数名杀手团团围住,强势压倒在地。
“果然不出芳澜君所料,这些人藏的比老鼠都隐秘,任凭我的人搜遍全城,也没能将他们找出来。”
“见您这些日连续在外游玩落单,他们果真按捺不住了。”
方大人一边赞叹江如簇智计无双,一边感慨这次多亏有她相助。
江如簇却笑了。
“方大人别着急致谢,府外这一批抓到了,府里的还没有。”
她慢悠悠走到被十六按倒在地,左眼带着明显刀疤的中年人面前。
望着他阴鹜的目光。
缓缓笑出声。
“各位壮士真是好胆识好气魄。”
“左将军此刻就在城中坐镇剿匪,郡太守东野大人也曾在战场上喋血厮杀,御史台方大人也都在洛州,还震慑不住你们背后的主子吗?”
“还是你背后的主子怕了?”
“你主子看来是没想到,我能在刘大人身上看出破绽。明白了只要有我在一日,他便绝无可能动董大人和董家一分一毫,这才甘冒奇险,不顾左大人和方大人都在洛州,也定要你们杀了我。我说的对吗?”
刀疤男并不接江如簇的话。
但不敢再瞪她,只愤恨的想将头背过去,却被十六拽着头发,重新按死在地上。
江如簇却懒得在他身上浪费功夫。
她相信,以方大人的手段,只要抓住了人,就一定能从他们的嘴巴里撬出自己想要的东西。
他们一行才入都水府门,董七郎便着急忙慌迎上来。
109丶现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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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七郎拉着她仔细检查了好几圈, 确认了她是真的毫发无伤,这才一言不发,将她牵回院子。
“总算是将人抓住了。”
“如簇妹妹, 无论如何你都要答应我,往后定不能再这样冒险了。”
“万一方大人他们护卫不及时,你岂不是要成为那些匪徒的刀下鱼肉。”
董七郎又拉着江如簇看了许久, 才感慨万千,将她揽进怀里。
“当日,你命东野公将府内外围的水泄不通,使里外无法传递消息的时候,我以为你只是想抓住内贼。我当真没想到,你竟如此危险行事!”
都水府内忧外患, 同时被两拨人盯上。
江如簇让东野涉将都水府团团围住, 确实是为了抓内贼,让外头人不能轻易打听出府里消息, 逼他们冒险行事。
但这只是顺手为之。
她最主要目的, 其实是为了不让外头的消息,随随便便传进府内。
她要将都水府变成一座水泄不通的孤岛。
叫这满府的小官小吏只能知道她想让他们知道的消息,她要让藏在这府里的奸细,自乱阵脚, 主动到她面前来求饶。
“好, 都听兄长的。”
江如簇轻声细语半天,终于将董七郎哄的高兴了。
才任由他盯着自己卸掉钗环。
近些日太过忙碌,没时间染发,她满头的乌丝中, 那一缕白发再生, 变的特别显眼。
被董七郎瞧见, 他立刻心疼不已。
“我本想,要在宫中寻些养发的方子,试试能否将你这缕头发养回来。结果,医官大人说,这极可能是忧思过度,伤了本里。”
“又说身体损伤可以通过精心养护,补回来。”
“可这白发,是万万没法子的。”
“没想到,竟是真的。”
江如簇恍然大悟。
难怪。
当日,她白发初生,董七郎便分数次,送来了一大堆名贵中草药材,和滋补佳品。
便是他们到了平阴,再怎么忙碌,他也定要抽时间来看看她是否有按时用膳,是否有按时休息。
每隔个十天半月,总会想法子挪出一天,带着她外出走一走。
“都是我不好,对实务之事并不精通,须得要你劳神帮我。”
“否则,你这白发定能更快养好。”
江如簇透过铜镜,看了一眼头顶那一簇白。
只要能把这缕白发藏起来,不使人好奇打量,她其实并不在意。
她捧着董七郎的衣袖撒娇。
“兄长对我已经很好了。我长这么大,遇到那么多人,除了女师之外,就是兄长对我最好。”
“无论我说什么话,兄长都愿意听;无论我做什么事,兄长都愿意陪着。没有认识兄长之前,这可是我想都不敢想的呢。”
董七郎如今忙碌河务,以极少再穿广袖衣衫了。
江如簇将脸颊在他手背上蹭了一下。
讨好道:“白发也没什么不好的。别的人家,郎婿与新妇到了七老八十,才能白头偕老。哪像我与兄长,现在就已白头偕老了。”
“兄长说,是不是很好?”
明知道江如簇是胡诌的,可董七郎依旧笑得很开心。
他又怜惜地抚摸着江如簇头顶白发,许久许久,一直盯着她躺到榻上,哄着她睡着了,才抽身离去。
第二日一早,两条消息开始不动声色的在都水府内疯传。
说何永忠被人收买,偷溜到长安城告江如簇御状不成,不但自己丢了性命,满门十七口人,也迅速被人灭杀,死状奇惨;不止如此,长安城中所有将都水府与刘家灭门案联系到一起的大小官员,皆受到了皇帝陛下斥责;或是被罚俸,或是被贬斥,甚至助何永忠行事的刘大人,还被判了流放。
又说,何永忠背后的主子知道属臣无用,如今已不对他们抱期望了,选择亲自动手了却江如簇性命;于昨日暗夜之中埋伏数十名杀手,要置江如簇于死地;却因江如簇早已有安排,不但没有伤及分毫,反而将那些人全数擒获;如今那些人正在被方大人和孙永盛严刑拷打,以方大人和孙永盛的手段,想必那些人很快就能供出同党。
“女公子都不知晓,如今整个院子都人心惶惶。”
“今早,东野公还在墙角狗洞处,抓了好几个预备逃出府去的。”
“现在满府人都知道女公子手段厉害,再也不敢轻瞧女公子了,不止如此,他们便是连奴都一起怕上了。刚刚我到库房去取东西,一路碰见好几个丫鬟仆从,那一口一个姐姐叫的亲热哟。女公子都不知道有多可笑。”
按道理来说,江如簇确实是都水府中地位最高的。
可偏偏她出身微寒。
而这府中的丫鬟仆从,大多都是董公精心挑选出来的,积年在董家为奴为婢的世家子。
这些人仗着他们或是有亲眷,或是本身就是董家的老仆,虽碍着身份,表面上敬着江如簇,实际上背地里却没少笑话她。
不过是因为江如簇,从来不把这些人的小心思放在心上。
双方才没有发生冲突。
如今,这些人看她计谋无双,能够翻云覆雨,总算知道害怕了。
“要让他们多议论议论才好。”
“否则我们岂不是要等到猴年马月,才能叫那人主动找上我们?”
平儿自然是笑嘻嘻的道对对对,女公子说的都对。
又过了几日,府中再次传起一个消息。
说是长安城中又有一户人家被灭门,死状与何家人极其相似。
看来是何永忠与其同夥背后的主子等不了了。
将他们一同视作弃子。
要杀人封口。
江如簇舒服又自在地靠在软榻上,与平儿闲聊。
“前些日就传来消息,说女师已在回来的路上了,这都两三日过去了,怎的女师还不到?”
江如簇都从长安回来半月了,还未见过惠文君。
她既担心又想念。
再加上这两日无事,嘴上便多念叨了两回。
平儿自然知晓她心思,掐着指头算了算时间:“惠文君一行若是顺利,今晚之前,就能回来了。”
“而且我今日去小厨房时,还遇上了闻人先生正在交代厨房的婆子,要做几道惠文君喜爱的小菜呢。”
江如簇心中一喜,正想着等惠文君回来后,一定要缠着她一起吃饭,在一起睡觉。
非得和闻人旭抢一抢人不可。
一直在院外守着的定儿,便已匆匆到了。
“女公子,衙门里一位姓许的文书先生来找女公子,说是有要事禀报。”
江如簇与平儿对视一眼。
由平儿扶着进屋后,才召了人进来说话。
这人应是三两日未曾好眠了,眼底蒙着一片乌青,走起路来着急忙慌的,脚下还打着摆子。
甫一进屋便跪倒在江如簇面前,对着她连连磕头。
“求芳澜君救救下官。”
江如簇心里虽知晓这人为何而来,面上却不表露,反而假作一副震惊模样。
“这是怎么了,难不成我府上出了什么草菅人命之事,许大人说什么救不救的,可要把我听糊涂了。”
“若我记得不错,许大人应是从长安派来的,一直跟在兄长手下。依兄长性情,一定是会对许大人礼遇有加的,莫非许大人在兄长那里受了委屈?”
姓许的满面惶惶,一连朝江如簇磕了好几下头。
擡起头时,目光有一眼没一眼的瞟向站在江如簇身边的平儿,似是因顾忌她在场,有话不能说一般。
江如簇看见了,只当没看见。
一边指使着平儿给她添茶递糕饼,一边吩咐她待会儿招呼小丫鬟们将书架上的竹简搬出去晒一晒。
姓许的见状,果然不再犹豫。
俯身拜倒在江如簇眼前:“芳澜君,还求芳澜君救下官,救下官全家性命。”
“下官许成业,本是少府中一微末小吏。因去岁陛下上林苑狩猎时,曾助大司农引水有功,此次平阴都水府缺人手,大司农开恩,便向陛下举荐了下官。”
“结果,临行前两日,忽有一书生打扮的人找到下官门上,先是许以重金,要求下官在平阴都水府中寻求合适时机,破坏黄河治水大计;后又许诺,只要事成,朝中自然有人向陛下进言,可保下官连升三级,出任少府都水丞。”
“后又威胁下官,若是下官不按照他们的意思办,便要预备着为满门收尸。”
“下官被逼无奈,只得借寄送家书之名,按时将都水府中一应消息传信于长安。”
“半月前,有人在平阴大街上拦住下官,说是上头有大事要办,迫使下官无论如何都要将上月二十三日夜里,在黄河堤岸上巡职的一众守卫绊住。下官怕若是不照他们说的办,长安城中的家人恐遭牵连,只得带着酒去寻一众护卫大人,与他们戏耍玩乐,将他们尽数灌醉在堤坝之上。”
“芳澜君,我当时真不知晓他们要干什么,我也是到了第二日,黄河决堤时,才明白他们意图的。”
“还请芳澜君看在我是受他们威胁,不得不为他们办事的份上,救救我,也救救我家人。芳澜君明鉴,我虽只是末流小吏,却也明白黄河治水事关朝廷与万民,若不是他们以我家人性命相逼,我是绝不会帮他们做事的。”
“芳澜君想要如何处置我都好,还请您一定想法子救救我家人。”
江如簇半晌不出声。
直到许成业按捺不住,悄悄擡头看她时,她才缓缓笑出声。
“许大人当真沈得住气,竟叫我等了这么久,才肯找上门来。”
此话一出,许成业立刻变了脸色。
他警觉望向江如簇。
略一思索,便想明白其中关键,吓得直接跌倒在地。
110丶当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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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如看到鬼魅恶魔般, 恐惧望向江如簇:“难道这一切都是芳澜君做的局?”
“怎么,你害我,害我兄长, 难不成还不准我做局抓你出来了吗?”
江如簇居高临下盯着许成业,似笑非笑。
看他满头冷汗模样,惊恐之意不似作假, 这才缓声。
“不过你也可以放心,我虽做局捉了你,却已经安排人护住你家人。”
“他们此刻早已不在家中,便是背后指使你之人想杀他们,也要能找到才行。”
许成业先是大松一口气。
后又觉哪里不对,再次警觉望向江如簇。
“芳澜君此话何意, 莫非你也想挟持我家人, 迫我为你办事吗?”
江如簇嗤笑一声。
她看起来是很闲吗,居然会给人这种错觉。
“我的事何须你来办。”
她慢悠悠擡手, 身旁平儿便从书案上取来一卷丹青, 展于许成业面前:“你说的那书生打扮的人,可否是他?”
许成业盯着画像看了许久。
似是不敢相信般又连连望了江如簇好几眼。
额头冷汗冒得更厉害了。
“原来芳澜君早已知晓背后之人是谁,那您为何还要闹出这般大的动静?”
江如簇心中暗叹。
扭头望向平儿手中绢帛,跃然于丝绢上的那幅丹青, 画的是一位年轻文士。他身姿清隽, 眉眼低垂,似是盯着手中折扇,又似是盯着眼前酒盏。
虽然嘴角勾着笑,却半点未给人愉悦之感。
那正是去年上林苑狩猎, 江如簇见过的董六郎。
江如簇想了想。
“你可知此人是谁?”
她虽语气中含笑, 却叫许成业莫名打了个寒颤。
董六郎作为董家之子, 不爱权势偏爱诗书,加之他长相俊美,身形优越。江如簇在长安城时,便不下十次听到那些世家贵女凑在一起,讨论董六郎是如何闲云野鹤的谪仙公子。
只是江如簇心中还有最后一点疑惑。
也不知晓,这许成业能不能将董六郎和画像上的人对到一起。
“芳澜君不是已经画出画像了吗?”
许成业一时反应不及,脱口而出。
旁边平儿已道:“芳澜君问什么你答什么,你可知道此人姓甚名谁,家住何处?”
许成业怔楞半晌。
一边摇头,一边说他也是从外地刚刚调任长安不久,又始终待在上林苑,从未在朝堂行走过,所以并不知晓此人究竟是谁。
江如簇心下了然。
看来董六郎是专门挑许成业这样,刚刚进长安城不久,既在朝为官,又对长安城一众世家不了解的生面孔下手。迫使他们为他办事的。
她看了一眼平儿。
“芳澜君已救了你的家人,安置在万华山的神庙中。退下吧。”
许成业一楞之后,自然连连感激,说尽好听话。
怕是连他也未曾想过,江如簇竟如此简单,就将他的家人下落告诉他,完全不与他谈条件,或者强迫他。
安静室内,江如簇静静盯着窗棂发呆。
董六郎亲自露面,又一口一个朝中有安排,也不知朝中与他打配合的究竟是谁。
董公又是否知晓董六郎在外做的这些事?
“孙公那边可有传来消息,长安城的名单什么时候到?”
“明日便到。”
平儿小心翼翼窥着江如簇脸色,忍不住忧心忡忡:“女公子,董家怕是要出大事。这一次可和惠文君喜欢上闻人旭不一样,这是事关家族存亡的大事,我们要不要告诉姑爷,或者告诉惠文君?”
“女公子虽名义上是姑爷的新妇,可您到底还没有嫁进董家。”
“遇到这种事情真是深不得,浅不得,无论怎么做都是个错,还是应该交由董家自己人处理吧?”
江如簇左思右想。
她始终无法将这样事情明言告知给董七郎和惠文君。
她也知晓此事事关重大。
可正如平儿所说,她到底不是董家人,叫她怎么开得了口,告诉董七郎和惠文君,他们最亲近的家人正在行大逆不道灭法事,甚至涉及父子相残,兄弟相残?
“等扬公来吧。”
“扬公一到,我便与他商议此事。扬公饱经世事,又是兄长最敬重的师长,若此事由扬公告诉兄长,应是能对兄长打击小些。”
并没有等到惠文君回府的消息,江如簇一夜辗转反侧,心中又有大事烦扰。
待到天将近亮时,她竟发起烧来。
因担心是背后伤口有反覆,平儿立刻请了一位女医回来,给江如簇重新包扎。
动作小心谨慎的女医,一边将一层层崭新的棉麻布包缠在江如簇伤口上,一边不住声的嘱咐江如簇,这段日子无论发生何事都切莫动气,否则伤口将会反覆腐烂,无法愈合。又说她这伤口太大太深,一定要谨慎以待,若是一时气急攻心,便是神仙下凡,也救不了她的命。
结果女医话音未落,定儿却匆匆从外闯进来。
她额头沾满细细密密的汗水。
惊慌失措走到江如簇面前。
“女公子,出事了。”
“一盏茶前,孙公身边人刚刚将长安城东西送到您书房,奴送他的时候,听说惠文君回府了。”
“惠文君知道您遇刺,一回府便直奔您院子来,在寝房未找到您,便自行去了书房。”
江如簇啊的一声惊叫。
顾不上正在给她写药方的女医,急忙吩咐平儿和定儿给她收拾形容,提着裙摆着急忙慌就往书房奔。
昨日夜里,她盯着董六郎画像看了许久。
出门时也未及收起来。
再加上长安城送来的那东西。
若她所有的猜想都得到证实,是董六郎冒董公名义行灭法事,意图损毁董七郎在黄河治水的一应成果……
她实在无法想象,叫惠文君知道这些事情,她得多伤心绝望。
她一路疾步快走。
甚至等不及平儿动手,便亲自推开了书房门。
结果却见惠文君正捧着董六郎画像,呆呆站在那里,似是怔楞,又似是失去了神智。
她脑子里一片空白。
却又不由自主压低了脚步声,看了一眼桌上已经被打开的写有被暗杀名单和一应证据的竹简;她想将画轴从惠文君手里抽出来,结果却被她握得更紧。
惠文君眼眶通红,擡头看她。
“这些都是真的吗,六弟,他真的……”
江如簇抿唇,正不知该如何回答,却忽听到惠文君一连声低喃:“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会有今天,我就知道。”
她连念了三声,将手中画轴摔在案几上,漂亮的眸子里浸出了两行泪水,却仰天大笑起来。
她不住念叨。
“我就知道,阿翁作茧自缚,董家迟早会有这一天的。”
“当年六弟学业有成,夫子要举荐他入朝为官,六弟高兴的好几夜没睡着觉。结果,到了约定日子,陛下赏官的圣旨却没来。”
“六弟跌跌撞撞闯进夫子家中,却被夫子告知,是阿翁亲自上书陛下,请陛下收回成命。还口口声声说,董家已有他出任大司空,五弟又得陛下看重,得了个美差去外任,这已是非常不该了,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六弟再入朝为官,否则难免会被人说成是权柄太过。既会叫人觉得陛下是任人唯亲,又会损了董家几辈子积攒的清誉。”
“阿翁叫六弟要么到五弟任上,去协助五弟行事;要么便前往郫县,与扬公一样,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开馆授学,从此做个闲云野鹤的教书先生。”
“可六弟哪里肯,他自小便力学不倦,将阿翁当做他一生崇拜的目标。说长大了一定要变成像阿翁一样的人,可以立于朝堂,舌辩群儒,做一代名臣重臣。六弟冒着大雪在院子里跪了三天三夜,却只得了阿翁一句话。要么照他的意思办,老老实实去郫县做个教书先生;要么正告天下,自愿脱离董家,从此不再是董家子,他便亲自写奏书上表陛下,亲自去替六弟求官职。”
江如簇听的嘴唇发干,嗓子眼发涩。
想也能想得出董六郎当时有多伤心。
董六郎既是学业有成,又怎会看不分明?
董公不愿他入朝为官,是害怕授人以柄,攻讦董家权柄太过;可这并不是最主要原因。
“阿翁当时已官拜大司空,每天早出晚归,与朝中一众文臣结交甚密,每每谈到兴起之时,便总会说漏一两句。”
“他曾在宴请众文臣的席宴上公然说过,武将只知道横刀立马,根本不懂治世之道;而当今陛下文治武功,对他们这些文臣来说,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若是他们一众完全联合起来,想陛下所想,忧陛下所忧,相信要不了多久,朝堂上便能有文臣的一席之地,他们也可和武将分庭抗礼。”
“阿翁不愿意六弟为官,其实就是担心若董家权柄太过,便会在一众文臣清流人眼中失去威望,变成只为权力驱使的牛马。若他不能服众,自然也达不成统领众文臣,与武将在朝堂上分庭抗礼的最终目标。”
惠文君哀伤望着江如簇。
“如簇,你不知道六郎,他是个只要认定了一件事,就绝不回头的性子。”
“他从最开始学经学史,便是为了入朝为官,变成像阿翁那样的人。为了这个目标,他每天三更睡,五更起;旁的儿郎们在玩耍的时候,他捧着竹简;其馀儿郎们都已经情窦初开,知好色慕少艾的时候,他依旧只捧着竹简,苦读不辍。”
“阿翁将他送走的那天早上,他说他这一辈子最后悔的事情就是出生在董家,最恨的就是有阿翁这样的父亲。”
“那时候我就知道,董家走不长远了。”
惠文君又哭又笑地看着江如簇。
那样子真像是失心疯了一样。
111丶凛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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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翁贪心太过, 迫使董家所有子弟儿郎牺牲前程,给他铺路。”
“五弟想开馆授学做夫子,他却为了在扳倒对手的时候, 有更大的胜算,迫使他入朝为官;六弟想入朝为官,他又非要这些沽名钓誉的玩意, 扼杀他的理想报负。若不是七弟出生时,他的仕途已基本稳定,又有祖母强行插手,恐怕七弟也要被他一并拿捏了。”
即便是现在,董七郎不也一直被董公捏在手心。
来平阴治水之事,表面上看像是董七郎应她所求, 主动找董公相助得来的。
可实际上, 早在董公替董七郎求娶她的那一刻开始,他便已经将董七郎的仕途安排的明明白白, 捏在手心了。
发作不过是早晚问题。
“女师何必管这些?”
“这些都是长安城的事, 如今我们负责黄河治水事,不知道还要在平阴待多久,我们三人一起偏安一隅,不去管外头的风风雨雨。”
“他们要斗就让他们斗好了, 让他们斗的累了, 自然会收手。”
“都水府有我在,我定能护住您和兄长的。”
惠文君捏着帕子擦了眼泪,盯着江如簇看了半天,忽然笑了。
她上前摸了摸江如簇脑袋。
“父子相残, 兄弟阋墙。董家的根已经腐烂发溃了, 若是没人站出来管一管, 总有一天,臭气也会熏到我们身上。”
“难道,你要让我眼睁睁看着他一次次刺杀你,一次次害七郎,无动于衷吗?”
看这样的惠文君,江如簇忽然有些心慌。
她手忙脚乱握住惠文君手。
不住摇头。
“不。女师,我们一定还能想到别的办法。”
“您知道的,我很擅长处理这种事情的。都水府的内贼既然已经找出来了,我们也从那人口中拿到了证据,大不了我就割了那内贼的头颅,连证据一起送到六兄案几前。只要能让六兄心生惶恐,就此收手,这件事便可以善了了。”
惠文君按着江如簇肩膀。
推着她坐到软榻上。
悠悠叹息。
“你觉得可能吗?”
江如簇心猛一跳。
她知道。
不可能。
既然,董六郎已经开始行事,打的是董公的旗号,用的人明面上也是董公的。
就说明,他已豁出去了。
何况他还亲自现身,公然在长安城中收买这些小官小吏,使他们隐藏在都水府中,变成一条又一条隐秘而危险的毒蛇,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能出其不意的咬上都水府所有人一口。他已将自己的底牌出尽了,又怎可能给别人留下翻盘机会呢?
所有阻止他的人,有可能出卖他的人,最终都会变成他的刀下亡魂。
他会不惜一切代价的。
“更何况,这些事你能查出来,别人自然也能查出来。”
“这么一长串的暗杀名单上,许多都是曾在长安城公然崭露头角的青年才俊,他们无缘无故被杀害,难道他们的亲朋故旧,老师门人就不会鸣冤叫屈吗?”
“待到事情彻底闹大了,陛下问罪阿翁,那阿翁必然会不择手段,查到六郎身上。亲自将他绑了,送到陛下眼前。”
“那董家得在朝堂上闹多大笑话!”
“父子相残,家人间毫无亲情可言,如此自私冷漠的人,怎堪被陛下重用。到时阿翁不覆往日之荣光,五弟丢官,六弟入狱,难道七弟就能独善其身吗?”
江如簇再也忍不住,掉下眼泪。
她好几次张口都说不出话,因为她明白,惠文君说的都是对的。
她知道,如今最好的法子,便是以最快的速度,以最隐秘的手段杀了董六郎。
惠文君自然也知道。
否则她又怎么会提腐烂发馈,想站出来管一管。
可她这么柔弱的一个女娘,江如簇如何忍心让她亲自手刃自己的弟弟?
她死死拽着惠文君的手。
擡头看着已再次泪流满面的惠文君。
“这些事情我可以做的。我手底下有很多人,他们受我恩惠,都愿意为我卖命;就算……就算我们要隐藏踪迹,我手里也有钱,大不了我拿出几十万钱来请游侠招杀手,我都可以做的。”
惠文君泪水涟涟,身形颤抖不止。
将江如簇紧紧抱在怀中。
她们二人心里都明白,就算杀了董六郎,也只是暂缓了董家的灭亡。
董家真正的毒瘤,是董公。
董公年轻时为了追求绝对权势,为了在朝堂上翻云覆雨,不惜牺牲家中所有子弟的前程与理想;如今他老了,在朝堂上又显现颓势,加之董七郎在平阴治理黄河河道,所涉细枝末节太大太多,随便动一动手脚,便能找出错来。
她们杀一个董六郎容易。
却杀不了这些年所有被董公打压欺辱的政|敌。
更杀不尽那些,被董六郎灭法杀害的青年才俊的亲朋故旧,老师门人。
“不,你目标太大,你不能做这些。”
“如簇,你我都知道。阿翁如今在朝堂的势力虽不如以前,可他那团野心是不会散的,他为了将权势牢牢抓在手心,定还会再做很多事;六郎背后的人也绝不会就此罢休。你我都心知肚明,六郎不过城郊外草庐中的一位闲散公子,他或许能想出这些狠毒的法子;却哪里来的银钱去收买那些游侠刺客,来杀你,杀所有他需要灭口之人?”
“他和背后助他之人,以及阿翁之间,早已是你死我活的死局了。无法可解。”
“如今,只有抢在被外人发现,查出来之前,彻底将所有毒疮割掉,才能保得住七郎,保得住五弟。”
“你知道,七郎他现在不行的,他虽然比以前长进了不少,可若没你在身边相护,没有你处处提点,他一个人是不行的。你绝不能出手,所有事情都由我来做。若我事成,自然会回到平阴,回到你们身边;若是我败了,那五弟和七郎就是我们董家唯二无辜之人了。五弟自年少时就被阿翁安排到丞相大人门人治下的郡县去外任,这么多年在任上,不但没有被刁难苛待,反而顺风顺水,连连升官,他有能耐,我不担心他;可七弟身边离不了你。”
“如今阿翁在,丞相大人或许会忌惮阿翁三分,不为难五弟;若是我此去使得阿翁倒台,那朝中统领文臣的大权将会重新揽于丞相大人手中,难道到那时,五弟还会像如今这样顺风顺水,不受刁难吗。到时,即便五弟政绩再出色,也不可能位列九卿。”
“反倒是七弟,他如今负责的黄河治水事本就是通了天的。若是你能助他,使黄河治水事大成,那莫说是位列九卿,便是叫七弟坐上阿翁如今的位子,也不是不可能的。”
“如簇,七弟或许就是我们董家全族唯一的希望了,我……我还得将他托付给你。”
江如簇哭的不能自抑。
她知道惠文君说的都对,如董家这样的钟鸣鼎食之家,一旦倒台,必然会引起满朝关注。
若是当时治罪全族,将所有族人尽数灭杀,那整个家族就断了血脉传承。
可若是只杀罪魁祸首,那留下来的人,必然背上厚重污点,此生不能洗脱。
往后朝廷举孝廉,选官吏,第一个便会将这些人排除在外;除非,他们能建立不世功勋,能作出彪炳史册,流芳千古的伟大功绩。
而黄河治水事成,无论于朝廷,于万民,还是于天下,都可当的上是不可磨灭的壮举。
惠文君不愧是董家教养出来的女娘,她思虑周全,高瞻远瞩,一语便道破了根本。
江如簇不愿意如此行事。
这法子太惨烈了。
她知道一定还有别的办法,只要她们徐徐图之,总能达到最终目的。
可她劝不了惠文君。
因为她们虽然可以慢慢想法子,但黄河治水事一刻也缓不了,要破坏他们治水的那些人不断伸出来的恶毒触角,也会时时刻刻疯长。
他们双方极度拉扯。
抢的就是时间。
安静室内,一时间只剩下江如簇抑制不住的抽泣声。
最初的震惊与大义凛然过后,惠文君忽然笑了。
“当初我想来平阴,除了想逃出董家那个大宅子,到外头透一口气之外,最重要便是参加我好友婚宴,为她送行。”
“最初与你们到平阴那段时间,我心里还总想着,待我为好友送嫁事毕,便得回长安了,不知又要在那大宅子里苦熬多久。”
“谁知却遇到了旭郎。”
“如簇,你不知晓。因为我是女娘,不能和儿郎一样问鼎朝堂,所以阿翁从小就不曾关注过我。直到我渐渐有了才名,他才开始关心我。可关心多了,打压便多了,我不能随意出席宴会,也不能随随便便说话,甚至连什么时候要笑,是该大笑还是微笑,都得被他约束管制。”
“他为了守住董家清贵之名,拒绝了长安城许多王室贵族对我的求娶。与我一同长大的那些闺中密友,我看着她们一个一个出嫁,寻到了可靠的郎婿,有了美满的婚姻,很快得儿女绕膝。可我不行,我得淡然,我得出尘,我得一直端着董家女娘的架子,如同一块活招牌一样,被他竖在那里,变得神圣不可侵犯。”
“我知道你们都不明白,我为什么会喜欢上旭郎。是因为他骨子里与阿翁是一模一样的人,他们都是为了往上爬,毫不犹豫牺牲一切的人。”
“从看到旭郎第一眼,我心中便有一个疯狂的念头,我要得到他的关注,要得到他的爱,要让他满心满眼全都是我。就仿若我得到了他的爱,就是得到了阿翁的爱一样。因为他们是同样的人,他们能付诸的感情自然也是相同的。我在阿翁那里得不到的,在旭郎这里得到了,我这一生便没有遗憾了。”
112丶捉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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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如簇早就看出, 闻人旭与董公是同样的人。
只是,她没想到,惠文君竟然也知晓。
而且还是在他们相识最初便知晓。
“怎么了, 你很惊讶吗?”
江如簇自然惊讶。
就在刚刚,她看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虽柔柔弱弱, 却杀伐果断的女娘。
她与惠文君在一处相处这么久,从来不知晓,她还有这样一面。
“我是阿翁的第一个孩子。”
“阿翁嫌弃我是女娘,不能成为他仕途上的垫脚石,冷落我,漠视我。可祖母却疼我, 愿意教我。我祖父去世的早, 阿翁便是祖母一手教出来的。那同样长在祖母膝下的我,又怎么会真的只长成一个柔弱的女娘呢?”
“你忘了, 我是曾出任过公主女师的人。”
“当年, 陛下旨意传来,四公主哭天抢地不愿意嫁,便是我说服的她。我还力主,药死了四公主身边胡乱说话的婢女, 建议陛下以四公主乳母与陪嫁婢女的全族家眷要挟, 逼迫她们陪四公主一同出塞。甚至,我亲自盯着四公主身边所有美貌的侍女,给她们灌下秘药,使她们一生不能得子, 便是被塞外王族宠幸, 也只能依附四公主。来确保她们对四公主永世衷心。”
“我从来就不是一个单纯之人, 又怎会被旭郎骗去。只有你这个傻女娘,才以为我是柔弱的,是需要你相护的。”
送惠文君回长安时候,江如簇特地将自己一直带在身边的玉珏交给她。
有了这块玉珏,惠文君便可以她的名义,在孙永盛名下几处茶馆随意支取银钱。
她握着惠文君手,千叮咛万嘱咐。
之后才万般不舍,将惠文君送上马车。
而惠文君此去,还带上了闻人旭。
莫名的,江如簇心中充满不安。
她使孙永盛将长安的一切情况盯得更紧。
这样危如累卵的时刻,便是平儿也忧心忡忡。
“女公子,奴心中总是不安,总觉得长安要发生大事。”
“您说惠文君一个人回去,能不能料理的了董家那一大群人。还有闻人先生,他本就是不择手段想往上爬的,要是让他搭上董公,怕是更要生出大乱子。”
江如簇盯着窗外默默无语。
在决定回长安的第一时间,惠文君便告诉她回去后预备如何行事。
“将闻人先生带回去,本就在女师的计划之中。”
平儿大吃一惊:“什么?”
她不可置信望着江如簇:“女公子,您费尽心力才好不容易将闻人先生留在平阴,管教他,约束他,不让他在府中兴风作浪,如今却为何要让惠文君带他回去?”
“这岂不是引狼入室?”
若要论阴狠毒辣,不择手段,她和惠文君都不是董公的对手。
尤其惠文君作为董公的女儿,更不可能公然与他作对,她们唯一能做的,便是利用闻人旭对付董公。
只要闻人旭能将董公缠的死死的,惠文君便可以腾出手来,专心应对董六郎。
江如簇算着时间,等了约莫十日功夫。
没有等来扬公。
反而等到了孙永盛与方大人一前一后送来的消息。
“女公子,审出来了。您肯定是想不到,在平阴大街拦截刺杀您的幕后主使,是董五郎。”
董五郎。
竟然是董五郎?
虽有心理准备,可江如簇听到这消息,还是忍不住心中一突。
便是连孙永盛这样性情豪爽之人,也不由惋惜喟叹。
“万万没想到,煊赫无匹的董家,竟然会乱成这样,父子手足相残,简直令人不敢相信。也不知董公造的什么孽,竟将好好的家族管成这样。”
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
董公自己性情偏狭,又不顾孩儿们意愿,恣意行事,早晚会落得如此下场。
只是,江如簇万万没想到,董五郎居然也出手了。
她眉头紧皱,翻来覆去想了很久。
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她似是漏掉了极其重要信息。
“要我说,还是陛下与朝廷将董公捧得太高了。”
“董公或许曾经有功于社稷,可满朝文武,谁人又不曾立下汗马功劳,造福天下百姓。”
“怎的别人都能在自己位置上做好自己该做之事,偏董公这个大司空,就要越俎代庖,非得强压丞相大人一头,做满朝文官的精神领袖?”
丞相大人?
江如簇眉眼一闪。
猛的扭头望向孙永盛。
“孙公,依我看,那夥杀手幕后绝非董五郎一人,麻烦孙公派人到长安,再查丞相大人。”
“不止要查他平日说了何等样话,做了何等样事,结交了何等样人。还要查一查所有从丞相府送往各地的物品信件,这些物品信件是送往何地,送予何人,孙公都要帮我查清楚。”
孙永盛不明就里。
“可我们之前查丞相大人,没有任何问题啊。”
恐怕不是没有问题,而是他们没有查出问题。
她此前只知晓董五郎外任,却从不知他是在丞相大人门人治下,任一方主官的。
她擡头望向孙永盛。
“孙公,我且问你,若是有一天,我将仇人的儿子送到你手下,任由你治辖,你能忍得住不为难他吗?”
孙永盛眉毛一竖,脱口而出。
“我是女公子的人,得女公子恩惠,又怎么会任由女公子仇人之子成为我的属官?”
“若真有这样的事情发生,那也一定是女公子亲自吩咐的。可谁人又能容忍仇人之子在自己的地盘上作威作福。以女公子的手段心计,定是不会做这种膈应自己的事情,除非女公子另有打算。”
“若此事不是女公子亲自吩咐下来的,而我手下又当真有这样一个人,那我一定会想尽办法给这个人穿小鞋,叫他事事不顺,尽早从我这里滚蛋。”
“若是我再心狠一些,随随便便找个由头,将首尾处理的干净些,也许无声无息便能将那人搞死。”
是呀。
就像孙永盛容不下她的仇人之子一样。
难道丞相大人的门人,就真的能容得下董公的儿子在自己手下任一方主官,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指手画脚吗?
就算那人真的忌惮董公在朝堂上的威势,不敢明着与董五郎作对,难道暗地里还能忍住,不给董五郎穿小鞋吗?
董五郎在仇人的地盘上,没有被打压,没有性命之忧,已经很难得了。怎的惠文君竟然还说他能连连升迁?
难道丞相大人以及他的门人,胸襟真的就如此开阔吗?
丞相大人作为文官之首,却必须时时处处被董公压一头,难道他心里就真的一点也不憋屈吗?
他真的能做到不埋怨丶不憎恨,不与董公为难,不与董五郎为难,还公正无私的给董五郎升官吗?
这简直太不符合常理了。
“女师回长安前还曾与我说起,董五郎便是在丞相大人的门人手底下做地方主官,不但未被责难,还连连升迁。”
“我担心董五郎已被丞相大人收买,或是已与丞相大人达成某种默契。”
“我需要证据证明自己的猜想可否正确。”
孙永盛瞬间明白,立刻便派人去查。
江如簇心中更加七上八下。
她直勾勾望向孙永盛。
“之前我请东野大人守住了都水府,使府内外消息不能顺利流通。”
“直到现在,府内所有人都还以为当日平阴大街刺杀我的,就是何永忠与许成业背后之人;你与方大人知道,在平阴大街上刺杀我的,乃是害得刘家满门被灭,而且杀了刘大人灭口的另外一拨人;可其他人并不知道。”
“这件事我从未与女师提过,她八成也不知晓。”
孙永盛连道是是是。
他自然明白这其中所有关节。
当日,江如簇为了逼迫都水府的内贼主动站出来,曾经在府中放出消息,误导府内所有人相信平阴大街刺杀事乃何永忠背后之人所为。
只有他们参与缉拿的人才知道其中内情。
“惠文君当日急匆匆回到都水府,消息便也同样被切断了,她自然是不知晓此事的。”
江如簇闻言,额角不由暴戾的跳动了好几下。
而孙永盛已想到她要做什么,立刻脸色大变。
“女公子,不可以。”
“您如今有伤在身,绝不可以再长途跋涉,依我之见,董六郎和董五郎未必就有勾连,否则他们又何必分开行事。”
“您现在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先养好背后的伤,女医都已经进府十数次了,昨日还特地与我提及,说您背后的伤一再覆发,若再不小心养护,恐真的会伤及肺腑。您就是再担心惠文君,也不能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江如簇眉头紧皱。
心中忽生出了无限惆怅与埋怨。
如今入夜,她总是辗转难眠,夜半盗汗不止,时不时的还会觉得头晕,站不稳。
她自然知道这是背后伤拖了太久不好,已经有向内蔓延的趋势了。
“真是太耽搁事儿了。”
“早不受伤,晚不受伤,非得在这个时候。任由女师带着闻人旭在长安,我已经非常担心了;现在又多了个董五郎,真是叫人着急。”
孙永盛态度更加坚决了。
“那也不行。”
“女公子难道忘记惠文君的嘱咐了吗,您若是回长安助惠文君行事,那董大人这里怎么办?”
“如今,方大人已经查出是刘家灭门,杀刘大人灭口的人就是董五郎。他回到长安定是要如实禀报陛下的,到时此案便通了天,女公子就是急切赶回长安,也于事无补了。难不成您还能求到方大人面前,使他看在您的面子上,看在董家的面子上,在陛下那里瞒下此事?”
113丶病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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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大人铁一般的面孔, 最是忠君,只怕您便是求到他那里,也无用。”
“更何况, 如今左大人已经将洛州境内的贼匪流寇清剿了个干净,不日便要收兵回营;到时黄河堤岸的护卫工作又得回到都水府,自然也需要您坐镇统领全局。”
“否则, 您要将这些事情交给董大人吗?”
“他定然是忙不开的。”
江如簇只觉头如斗大。
起身便要反驳孙永盛,结果,眼前却一阵漆黑袭来,瞬间地转天旋,便不受控制的栽倒在地。
再次睁开眼时,天已彻底黑了。
董七郎捧了一大堆竹简, 正守在她榻前坐着。
屋里时不时还传来平儿进进出出脚步声, 以及行为举止间带出的衣裳摩挲声。
见她醒来,董七郎立刻放下手中事物, 万分郑重地将她扶坐起来。
“如簇妹妹, 你这究竟是怎的了?”
“我听女医说,你已反覆发热数日,始终退不下来。”
“若是不行,我们就再换个厉害的医士来, 若是身子真的有哪里不舒服, 可不能拖着。”
见董七郎满脸急切模样,江如簇不由笑出声,轻语宽慰,说自己只是太累了。
休息几日便能好。
“兄长难道还不知道我吗, 我可不是愿意委屈自己的人, 现在用的女医就是城中最厉害的了。”
董七郎却急了:“我看她便是再厉害, 水平也就这样了,否则你怎么能反覆高热。”
“不然我们就换个正经医士,让他给你听诊开方,总得先想法子将病治好才行。”
江如簇闻言大为意外。
她惊诧望着董七郎。
董七郎以往是最守儒家规矩的,他一向奉行男主外女主内原则,莫说是请正经的男医师来给她看诊,便是放她出府游玩一天,也是要千叮咛万嘱咐,叫她一定戴上长帷帽,不使那些人得见她的真颜才好。
她怎么都未曾想到,董七郎才开始主持黄河治水事没多久,性情便已有了这么大变化。
比起之前被礼教束缚,架在高空里的翩翩贵公子,江如簇当真喜欢如今他脚踏实地,又眼界开阔的样子。
只是,想想董家如今的处境。
以及董七郎未来将要面对的一切。
她心头就一阵阵发酸。
直至今日,董七郎还被蒙在鼓里,什么都不知晓。
江如簇现在唯一所求,便是扬公能尽早赶来,赶在董家事情彻底发酵之前,陪在董七郎身边,开解他的心绪;待到事发之时,不叫他钻了牛角尖。
“这些小事,就不需要兄长忧心了。”
“兄长只管一心一意做好黄河治水事,我身边有的是人伺候,我自己心里也有数,如果现在用的女医实在不行,再叫平儿请正经医士入府,也不迟。”
看董七郎依旧皱着眉头。
江如簇索性转移话题。
“前些日碰见东野公,他还向我夸兄长来着,说兄长如今行事越来越有模样了,站在黄河堤坝上,指挥工匠与乡民们行事绰然有馀。就连他都可以放心将黄河岸上事全数交给兄长,抽时间躲一躲懒了。”
董七郎听了,果然不再执着医士之事。
转而和江如簇谈起了黄河治水一应详细举措。
说他已经试过江如簇在黄河治理总纲里提到的,提前挖坑留沙,实现人工干预改道;又说起利用地势之便,制造厚重水车,利用黄河巨大水流为水车提供动能,使水车在高速旋转情况下,实现扰沙清淤功能。
“若是不出意外,等到盛夏来临时,我们的改道工程就能连接黄海。”
“只是不知如簇妹妹在竹简中提到的,利用黄河所卷带的泥沙,在黄海边缘冲积出新平原之事,要多久才能实现?”
那自然不是短时间能完成的。
不过,黄河治水动辄十年数十年。若是要连同黄河沿岸的所有支流以及湖泊一同治理,在各郡县通渠造河,实现土地灌溉,那更是要付出成倍的时间成本。
待到十数年,数十年之后,黄海岸边自然会被黄沙所填,冲积出新平原。
“黄河治水,本就非一日之功,兄长又何须着急。”
“或许等到我们新的河道建造好,兄长再回头看看旧河道旁,就能发现被冲积出来的新平原了。”
“到时,黎明百姓可在其上安居乐业,孩童们嬉戏玩耍,岂不美哉?”
董七郎似是也被江如簇言语中提及的国泰民安景象打动,情不自禁笑起来。
又凑到她身边说了好一会儿话。
直到见江如簇再次显现出困乏之意,才连声嘱咐她好好休息,告辞回了衙门。
“女公子,女公子背上伤始终不好,不若就依姑爷所言,咱们重新换个大夫,换个方子试试。”
平儿凑上来,满脸担忧。
却将江如簇逗的笑了。
“我看你是急得头脑发昏了,若我们换了大夫,那我背上的鞭痕岂不是瞒不了兄长了?”
“再说了,你我都明白,我的伤一直反覆,并不是现在用的大夫医术不好;而是我静不下心,没有办法精心细养,那便是找再好的大夫来,也是无用的。”
平儿脸上更加显现愁苦之色。
连声道这可怎么是好?
女公子就这样没日没夜的熬着,总有一天会将身体拖垮的。
“这怎么会呢?”
“待到扬公来了,有他守着兄长,孙公就能出发往长安,助女师行事。到时,我也能安心养伤了。”
言及此,江如簇忽苦笑出声:“如今,也不用你们一个两个天天盯着我,哄着我了,我便是想爬起来,也不能了。”
即便此刻就躺在榻上,江如簇依旧止不住眼前天旋地转。
她头晕目眩,脑袋一阵阵发疼。
实是没办法再勉强了。
一连数日,江如簇精神越来越差,昏睡时间也越来越长。
偶尔清醒时,都会问一问平儿扬公是否已经到了,惠文君那边有没有传来什么消息;每回平儿的回答都是一样,扬公还没来,长安城也没有任何消息传来。
直至一个天阴风高的下午,江如簇被人从昏睡中叫醒。
入目便见到孙永盛一张急切的面庞。
没由来的,她心便惊的漏跳了两拍。
她强打起精神:“怎么了,可是长安城有消息传来了,是如何说的?”
孙永盛满脸菜色。
谨慎挥退了屋里伺候的所有人,才靠在江如簇榻边,压低了声音:“我的人快马从长安城送来消息。前日夜里,董六郎忽上吐下泻,到了后半夜开始便血,未等到天亮,就撒手人寰了;昨天一早,惠文君从官亭街茶馆支取了十二万钱。一个时辰后,便入了宫。”
进宫?
或许是疾病缠身,或许是精神不济,江如簇想了好半天,也不明白惠文君这个时候入宫,究竟所为何来。
还有她支取的十二万钱。
她究竟要干什么,怎会一下子支取这么多钱?
董六郎从上吐下泻到撒手人寰,不过短短一夜时间,想来应是惠文君亲自动的手;那她为何还要支取这么多钱,她又预备用这笔钱做什么?
江如簇再次陷入昏睡中。
迷迷茫茫之际,她总感觉有一双柔软的手,不停替她擦拭背上的汗,鼻尖还始终萦萦绕绕着一股奇异香气,又被接二连三的灌了十数碗苦哈哈的药。
她耳边再也没有任何响动与交谈声。
整个世界都安静了,她就徜徉在那奇异的香气中,直觉浑身软绵绵的不再紧绷,郁塞急迫的心境似乎也通畅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
等她再次睁开眼,耳边立刻传来平儿惊喜的呼声。
“女公子,你可算醒了。”
她话音未落,从帐外忽款款而来一位头发花白的长者。来人看起来五六十岁模样,眉目慈和带笑,举止落落大方,身上还沾染着一股澎湃的果香味,沁人心脾。
大约是见江如簇看来人看的呆了。
平儿这才想起来。
“女公子,这位是扬夫人,扬公与夫人听闻姑爷如今主管黄河治水事,特地赶来襄助于他。”
“这些日子都多亏了扬夫人支应着,否则,女公子如今有没有命继续活下来,都不一定呢!”
扬公?!
江如簇被这两个字镇的瞬间回过神来,猛地从榻上坐起,才觉得她原本病势沈重,被拖得软塌塌,无力又疲惫的身体,轻松了不少。
背后的伤口也不再一阵阵发疼。
她震惊的望向扬夫人。
“你这孩子,未免太不顾惜自身了,这是被谁抽了鞭子,不但留下了那么长那么深的疤,还不知精心养护。”
“我观策儿言行,似是还对你受伤之事,一无所知,他是你未来郎婿,你怎连这等样大事都要瞒着他?”
江如簇满脸尴尬,讷讷叫了一声扬夫人。
却被老人家纠正,她应该跟着董七郎一起,喊她做师母才对。
江如簇自然顺从改口。
又解释说,是她办错了事,被宫中贵人赏了一鞭,不愿叫董七郎担心,所以一直瞒着没告诉他。
又是一番的告饶请托,请她万万不要将此事告诉董七郎,待到她寻个合适时机,一定会亲自说与他听。
之后才问起孙永盛。
扬公一行本就是被江如簇请来的,自然知道董家有大事发生,都水府有大事要办。
扬夫人当即不再多耽搁,转身回内堂,用实际行动表示,她不插手他们的计划。
孙永盛脸色极其忧虑,才进门,便挥退了一屋子的丫鬟仆从。
“女公子,董家事发了。惠文君当日从官亭街茶馆支取十二万钱,是付给了一个游侠。那游侠拿了钱,便找了两个帮手,一路快马急驰到董五郎外任的县城,藏身在一家客舍之中,花了三日摸清楚董五郎每日作息与出入习惯。”
“结果第五日,董五郎下衙回府时,在县城大街碰上一匹疯马疾驰,惊马坠地后,又被马蹄踩踏致死。”
114丶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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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怎么会?!
惠文君怎的连董五郎也一起处置了。
难道她已经知道了?
江如簇忽想起孙永盛之前所说, 惠文君进宫之事,她立刻急了。
“女师可还好?”
孙永盛更急了。
“惠文君自那日入宫后,便被留在了宫中, 一直没出来。”
江如簇脸色瞬间大变。
急匆匆下榻。
“董公呢,还有董老夫人,他们可有何异常之举?”
她因不放心惠文君安危, 便一直叫孙永盛使人跟在她身边。故而,对她的行踪举止便知道的另外清楚些,能第一时间拿到董六郎和董五郎出事消息。
但董家就不一定了。
董六郎的草庐,虽就在长安城郊。
可董公为了那点子沽名钓誉的名声,是从来不踏足那地方半步的。
此又是惠文君亲自出手,定是已料理好了他身边的一众小厮仆从。也许, 到现在董家还不知晓董六郎已不在人世的消息呢?便是他们知道了董六郎的事, 应也没有这么快得知董五郎离世消息。
不过,凡事都有万一。
孙永盛皱眉摇头。
“董家一切如常, 董公还是每日上朝, 董老夫人也常常与一墙之隔的永昌公夫人相聚说话,便无异常。”
“倒是……”
孙永盛声音一顿,小心凝向江如簇。
似是有话不知该不该说。
被江如簇看过去,他立刻怂了, 耷拉着脑袋, 讷讷开口。
“因此次派去长安办事的,是我身边心腹,在长远军中时,高将军也见过他, 曾当街拦住他问话。所以, 高将军应是已经知晓此事了。”
“听说高将军这几日频繁出入宫闱, 只不知是为何事。”
江如簇蹙眉许久。
不由重重拍了拍座下软塌。
都是她这身子不争气,一直昏昏沈沈发热。
否则,孙永盛当日说惠文君进宫时,她便应该想到。煊赫的董府,当朝重臣董公数日间连死两子,此事就是暂时瞒住董公,也绝不可能瞒住英明神武的陛下,不可能瞒住权倾朝野,掌管天下武将的高翧睿。
但她已不知昏迷了多少日了,此事却还依旧没有发酵出来。
便只有一个可能。
就是惠文君在做完所有事后,直接进宫,将全部实情尽数汇报给陛下皇后了。
所以,她才会在入宫后便一去不回。
她定是被陛下扣住了。
“那闻人旭呢?”
“女师一直呆在宫中,难道就将闻人旭一人放在长安吗,难道不怕他闯出什么祸事来吗?”
孙永盛摸了摸鼻子。
“我正要与女公子说此事,惠文君入宫前,便将闻人旭带进了董府。”
坏了。
江如簇腾的一下站起。
还没等孙永盛反应过来,旁边的平儿已经大呼小叫出声,连连叫江如簇慢些,说她背上的伤口才刚刚重新结疤,可万万不能在崩裂开来了。
说着,还红了眼眶。
“女公子您都不知道此次有多凶险,要不是扬夫人来的及时,日日燃着安息香在您榻前,又不准我们说话,吵闹您,怕是您还要为了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殚精竭虑,耗费心血。”
“女公子便是再担心惠文君与董家之事,也要先保重自己的身子。”
“您背上的伤若是再反覆,那便是真的要将这条命搭进去了。”
可江如簇哪里顾得上这么多。
她现在恨不得生出一双翅膀来,立刻飞回长安去。
她不住口的呢喃。
“不行,我要马上去长安。”
“若是陛下真的扣住了女师,那定是要问罪与她的,我怎么样也不能坐视不理的。”
江如簇急的坐立难安。
平儿却不愿她一直这样劳累奔波,不住声的劝。
可惜,江如簇根本没有听进去。
她还预备再说,却被一旁的孙永盛拦住。
“算了,事已至此,你便是说再多也无用。”
“之前女公子一直卧病在榻,都昏昏沈沈了,不也还放心不下惠文君和董大人吗?”
“如今,这里有扬公坐镇襄助,女公子终于不用一心挂两头了。与其将她困在这院子里担心忧虑,坐立难安,倒不如我们陪着她一起回长安一趟,反正一路都有车马,你再把车中布置的舒适些,尽心伺候着,便好了。”
平儿不赞同地看了孙永盛好几眼。
最终还是哀叹着同意了。
知晓江如簇要回长安,董七郎连连惊奇,问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怎么她和惠文君一个两个的都要回长安,又轻言细语的哄了她好久,大意莫非就是要她留下来,在都水府陪他。还说如今扬公到了,还带了几位弟子门人,他手头千丝万缕的事情总算有人分担,终于能抽出时间来陪江如簇到处走一走。
“如簇妹妹当时不还想乘船顺水而下,看一看黄河两岸的景物风光。”
“还有黄河岸边湿地中成片成片的桃花园,眼看着天气快要暖和了,到时候桃花开满地,定是非常漂亮,我们都还没去过呢。当初你可就是找的这借口,才把我诓到平阴来的。”
江如簇连声笑着,自然轻言细语宽慰。
一边笑着说她想念惠文君,一边又借不放心闻人旭为人的借口,说只是回长安看一看;只要确定闻人旭是真的安生了,也是真的将惠文君放在心上了,她便回来。耽搁不了多久。
董七郎应也觉得是这个道理。
只恋恋不舍地拉着她,又嘱咐了许多,才放她离开。
江如簇自然是一心想快点回长安的,可平儿和孙永盛却不允许她胡来。
尤其是平儿。为了确保她路程中不受颠簸,再使背上的伤口崩裂,先是将车厢里铺的极为厚实,然后又时时提醒赶车的仆从,叫他慢一点,一定要找平稳的路走,绝对不能让车身有任何颠簸。
不知怎的,江如簇忽然就想起了高翧睿那一乘六匹玄铁马车。
当年,她首次被皇帝陛下急召,高翧睿就是用那一架马车,将她送回了长安。他们一行赶路赶得急,又风高雨大,可她坐在那架马车里,却是半点没有觉得颠簸。
当时她便在想,还是权贵王族懂得享受。
如今看来,皇帝特地给高翧睿打造那架马车,未必全是为了叫他享受,更重要的还是为了不耽误事。
他们一行在路上走了半个月。
长安城中,每日都有消息送到孙永盛手中。
概是因皇帝出手,他们始终未曾听到董五郎和董六郎的死讯,董府也是一切如常,董公还和往日一样,日日在府中宴请好友以及门人子弟,其中也不乏一些朝堂上的官员。
直至进长安城前夕,孙永盛派出去查丞相大人的人终于回来了。
虽然他们已经从董五郎的死,推断出他定是已被丞相大人收买,在助丞相大人行事,却始终未曾拿到实证。
直到此刻,孙永盛将一厚摞董五郎与丞相大人往来的书信送到江如簇眼前,证实她心中猜想,江如簇才彻底冷了眉眼。
莫说是她。
便是孙永盛,也忍不住连连叹息。
“也不知董公,这是虎父无犬子,还是自作孽不可活。”
“他自己为了手中权柄,可以牺牲家中儿郎们的前程;如今孩儿们为了得到权力,也能与他父子相残。这一大家子,平时看起来和顺,未曾想内里竟是这般,人人冷酷无情,个个心狠手辣。”
便是江如簇再不愿意听到这种话。
也不得不承认,孙永盛说的还是有一定道理的。
不过,这些与江如簇关系却不大。
她虽名义上是董七郎的新妇,却从未受董家半点儿供养,董公从未将她看在眼里,也从来没想过在外人面前护佑她。反而因她不愿受他胁迫,特地给她送来血淋淋的死物,威胁她,恐|吓她。
所以,她也从未想过要替董家出生入死。
她所做一切,全都是为了保全惠文君与董七郎。
“这些与咱们有何相关?”
“他们死,是因为他们该死,又不是我们逼迫的。反倒是他们那些人自己作死不够,还要连累女师放下清逸安宁的日子,为家族奔波,甚至不惜将自身搭进去。这全都是因董公之故,无论他落得何等样下场,都不值得我们惋惜。”
“像他那样的人,就是活该。”
江如簇话音未落,车窗外已传来滚滚军马,呼啸而来的马蹄声,紧接着便是她车被叫停的声音。
孙永盛在车窗外对江如簇交代了一句,他去去就来。
紧接着,隔着车帘,便传来武勇声音。
他是来找平儿的。
只可惜,平儿芥蒂高翧睿抽在江如簇身上那一鞭子,恨不得将白眼翻到天上去,任凭车窗外的武勇说什么,她都懒得探出头去看一眼。
江如簇笑的睨了平儿一眼,最终还是没有任由平儿冷落武勇。
“武将军,平儿连日劳累,又一路颠簸,这会儿正在闹别扭呢。”
“待妾好好劝她,她心情好些了,自然就肯见将军了。”
武勇到底年轻,又常年呆在军中,并不如武英处事圆滑。
只在车帘外拘谨的我我我好半天,才驾马离去。
直气的平儿白眼翻的更凶。
“你呀,武将军好歹是军中官身,便是长安城的县官见了他,也是要小心答对的。你倒好,竟这样不将人家看在眼里,如此冷待人家。”
“难道你就不怕武将军生气,怪罪于你?”
江如簇苦口婆心,平儿却全然未放在心上。
想都没想,脱口而出:“他喜欢我,我也喜欢他,我们以后是要躺在一张榻上,吃一锅饭的。他怎会为这点小事怪罪我。反而是我生气了,他作为我的未来郎婿,应该来哄我才对。”
作者有话说:
亲爱的读者朋友们:
我……已连续三天头疼难忍,浑身无力,且非常非常嗜睡,估计是young了。
每天昏睡十五六个小时,依旧精神不济。
所以,这几天实在没精力保证更新时间和更新量。不过大家放心,我肯定每天会更新一章,肯定不会断更。
很抱歉给大家带来不好的阅读体验,还请理解见谅。
今天大概率只有这一章了,我会尽力存稿,但实在睁不开眼睛了。
如果晚上九点之前有第二章,那就是有;如果没更新出来,那就是我实在实在爬不起来了。抱歉。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逗比胖丶夏柠的夏天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一朵大大大的太阳花 30瓶;青君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15丶针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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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如簇默然收起笑, 望向平儿。
看来,是她太贪心了,若是她当初挑了魏家小郎君嫁, 而不贪图高门,今日便也能像平儿这样,要怎样对心上人使脾气都好。
概是半晌没听到江如簇声音, 平儿扭头,一见江如簇脸色,立刻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
“女公子恕罪,奴不是那个意思,奴都是胡说的。”
“奴粗鄙,性子又直, 能在武大人面前耍耍威风, 都是仰着他的喜爱,奴往后再也不敢放肆, 定会好好对武大人的。”
江如簇暗暗叹了一声。
所有女娘郎婿都有他们的相处方式, 她又怎么会因此怪罪平儿。
“你这样,你们这样很好。”
“也许武将军就是喜欢你这样心直口快的样子呢。”
平儿自然笑。
还准备再说话,车窗外又传来踏踏马蹄,是孙永盛回来了。
他贴在车帘外, 将声音压的极低。
“女公子, 今日晨起,草庐一位小厮回城,将董六郎死讯也一同带回城中了。”
“听闻董老夫人听到消息,便昏了过去。董公也未上朝, 直奔草庐而去了。陛下体念董公半生为朝廷效力, 兢兢业业, 如今又年迈丧子;特准高将军领羽林卫一路护卫,将董六郎尸首护送回城。”
看来,是宫里对惠文君有论断了。
孙永盛等了许久,见她默不作声,这才吩咐车队继续入城。
回到府中,江如簇先使孙永盛替她递帖子拜宫,再将自己关在书房中,把这些日在平阴治水事宜写了一份长长的奏报。
前后不过半个时辰,宫里来传话的黄门大人便到了。
皇帝陛下召她在椒房殿觐见。
也不知是发生了何等样喜事,帝后二人心情似都非常愉悦。
不等江如簇行完礼,陛下已叫黄门大人搬了把凳子来,给江如簇赐座。
皇帝手里捏着江如簇上呈的竹简翻了又翻,连声赞许,说黄河治水事一开始,平阴便灾祸不断,牵扯了一杆子朝廷重臣,他还以为工程进度会被耽搁,没想到,进展竟如此顺利。接着又是夸江如簇统领得当,行事用人有章有法;又是夸董七郎和东野涉能脚踏实地,为朝廷分忧,实乃国之栋梁。
“尤其是董卿。”
“以前他在光禄勋做谏官,参政论事,所思所言就颇有见地。”
“当时应董公所求,将他派往平阴治水,孤还曾担心过,他不过一介文官,只通晓经史子集,对黄河治水这样掺杂了诸多细枝末节的实务,怕是并不甚了解。如今看来,他倒也能做的有模有样,当真难得。”
江如簇自然连道不敢。
只说黄河治水能有如今成果,既是东野涉多年准备筹谋,又是董七郎行事周密。
“妾在平阴,连都水府门都未曾出过几次,只管跟在惠文君身后学习圣人典籍,陪着她烹茶赏雪。”
“黄河治水事,全赖董大人和东野大人殚精竭虑忙碌,都是他二人的功劳。”
听到江如簇提惠文君,皇帝脸瞬间垮下来。
目光幽幽盯着她看了许久。
将手中竹简扔在案几上。
原本一直静悄悄陪坐在旁的皇后见状,无声无息退下,只是临行前,扭头看了江如簇一眼。
“芳澜君若不提,孤倒是想不起来,惠文君前些日子一直都呆在平阴,呆在都水府中。”
“她是与你在一处的。”
“如此说来,她此番这般行事,你也是早就知晓了的。”
江如簇抿唇。
想了想,索性站起,重新拜倒在地。
无比恭敬又谦卑。
“回陛下的话。”
“陛下英明神武,目光如炬,果然什么事都瞒不过陛下。”
“如今董家之事,正是妾误打误撞查出来的。因惠文君喜爱吃长安城的糕饼,妾为讨她欢心,三不五时的,便使身边人从平阴回到长安来,买些香酥可口的糕饼回去。数月前,妾派出来的人和往常一样,买了糕饼正要返还平阴,却在城门处不远的密林夹道中,撞上有人在追杀一名年轻文士。”
“因他曾在平阴都水府中,见那劫匪领头人替董公给董大人送过家书,他便觉事有蹊跷,派人救了那年轻文士,得知那青年文士身份后,立刻觉得此事事关重大,便报到了妾面前。”
当日惠文君回长安,只带了江如簇查出来的那长达一竹简的暗杀名单,和许成业指证董六郎的证词证言。
惠文君对之前发生的所有事都并不了解。
故而,皇帝一听,便皱起眉头。
连连问那青年文士是何人,是因何事被追杀。江如簇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陛下是知道妾的,妾是个惜命的人,行事一向小心谨慎,计划周全;在妾得知那青年文士是前朝韩大家的弟子之后,立刻就想到,陛下文治武功,向来讲究的是霸道与王道并行。妾也曾有幸听彭大人和董大人在一处辩经,言及霸道就是法家之道,王道乃是儒家之道。”
“故而便想将此事弄清楚。”
“妾派身边人在长安城暗访许久,先是得知曾经在长安城崭露头角的众多法家弟子,不是发生意外或生疾病而亡,就是离奇失踪。便觉此事有异样。”
“正好身边办事的人在查法家弟子时,又撞上了几件别的学派弟子遇上的怪事,妾这才联想到灭法上。”
皇帝陛下双唇紧抿,亲自动手在案几一堆竹简中翻找,直到在身边黄门大人的协助下,找到那一卷被惠文君带回长安的暗杀名单,翻开看了又看。
这才沈声质问江如簇。
“照理来说,如今的儒学以董公为尊,他又是朝廷重臣,便是有人在行灭法事,第一个该被怀疑的也是董公。你又为何会查到董六郎身上?”
江如簇自然不敢有丝毫隐瞒。
况且,惠文君已被皇帝陛下扣在宫中多日了,皇帝自然也早已拿到了这份名单,搞清楚了这件事的大部分关节。
以皇帝陛下的英明神武,恐怕她想撒谎,也很难自圆其说。
“不敢欺瞒陛下,妾最初怀疑的,正是董公。”
“因为此事不论从何种样角度来看,最后受益的都只有儒学一家,而获益最大的,首当其冲便是董公。但妾很快就推翻了这个猜想。”
不等皇帝再开口相问,江如簇已继续道。
“妾自来到长安后,便不少与董公打交道,也大略了解董公的为人以及行事风格。董公身为大司空,替陛下掌管着天下钱粮,最是小心谨慎,懂得明哲保身的性子,又怎么会公然用自己身边的心腹仆从,在城门口行刺杀事?”
“妾说句不该说的,别说让董公冒这么大风险做灭法事,便是让董公在朝堂上全力护佑一人,他也是要再三权衡利弊,一边观陛下眼色,一边凭本心好恶的。就譬如妾曾数次在朝堂上被多位大人辩驳的哑口无言,董公身为妾的君舅,也都从未出言相护过。”
“如他那样屙金溺银之人,怎会做如此愚蠢之事?”
江如簇话音未落,上首皇帝已将手中竹简啪的砸在了御案上。
“大胆!”
他满脸严肃,目光沈沈盯着江如簇:“董公既位列三公,又是你未来的君舅,你竟敢如此非议于他!”
江如簇俯首在地,心里不住连翻白眼。
她猜的不错,就算没想通事中所有关节,皇帝也觉不相信,董公会行灭法事。
甚至都听不得她说董公一句重话。
她故意做出一副受到惊吓的模样。
啊啊啊,这这这好半天,才嘀咕了一句:“明明是陛下要问的,妾答了,陛下又要怪妾。妾说的本就是实情。”
她虽将声音压的极低,却故意叫皇帝听到。
果然,皇帝横眉一竖,眼看着就要再发怒,江如簇自然不会傻到静等着被训斥,急忙抢先开口。
“不瞒陛下,妾虽是女娘,却也知晓,灭法乃是动摇国之根基的大事。调查这件事的时候,妾不单怀疑过董公,便是连丞相大人,也是一并怀疑过的。董公谨慎,又极得陛下信任,位极人臣,他没必要如此冒险;更不会用自己身边人做这些。那便是有人要利用此事害董公性命,毁董公名誉。”
“陛下信重董公,使董公越过丞相大人,成为朝中文臣之首。只要董公倒台,丞相大人就能回归正位,不必再隐没在董公光环下,使满朝文臣只知董公,却不知丞相。”
“可惜,妾能力有限,便是费尽心力,也未能查出丞相大人半分异常。”
“只得将心思动到旁人身上。”
皇帝冷哼一声。
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睨视江如簇半晌,才森然开口:“董公位极人臣,丞相就不位极人臣了。朝廷重臣,岂能是你想查就查的,你眼里还有没有孤这个皇帝了?”
“你老实交代,惠文君如此行事,是不是也是你拉拉杂杂与她分析利弊,才哄骗的她行如此大逆不道,毒辣残忍之事!”
“你以为你哄的惠文君先斩后奏,将董家内部的不法之徒都杀了,就能保得住董家满门荣华富贵,保得住你日后的雍容地位了吗?”
江如簇心中暗叹。
她就知道。
就算惠文君将长安城搅弄的天翻地覆,杀了董家所有儿郎,皇帝一时间也不会要她性命。
惠文君太懂得藏锋,不论是在宫中,还是在董家,甚至是在她身边,都从来表现的柔柔弱弱。皇帝自然不会相信此事是她一人所为。皇帝今日将惠文君扣在宫里引她来;就和当日将她扣在宫里引高翧睿来,是一模一样的。
“陛下冤枉妾了。”
“妾万幸,被陛下亲封为芳澜君,享九千户食邑;又有法子做生意赚钱。妾敢说一句,就算没有董家,妾也能地位雍容。”
116丶触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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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一下子噎住, 气的将御案拍的砰砰作响。
怒声呵斥。
“你倒是有恃无恐的很,你这个大胆狂徒,哄骗惠文君做出弑弟恶行, 孤没有立刻降旨杀了你,已是看在你往日立功的份上了,你竟还敢大言不惭, 说什么身份地位。你信不信孤现在就革了你的封号,将你贬为庶民,论罪流放问斩!”
江如簇却直起身子,笑起来。
当日听完孙永盛的回报,她便已推测出此刻眼前发生的一切了。
果然,不出她所料。
皇帝贵为天子, 坐拥江山, 得知董家出了这样大的事,知道一向柔弱寡言的惠文君亲手灭杀两个弟弟, 必然会震惊大怒。
那种时候, 那种境况下的追究,便是皇帝真的不知道惠文君是一直在董府,还是在平阴与她一处,身边也一定有人提醒。
只要惠文君是与她呆在一起的, 那一切便都是她筹谋策划的。
皇帝只将惠文君扣在宫中, 没有处置,就是为了等她。
若她来了,便给她些脸面,大方赏她一个辩驳的机会。
若是她不来, 那论罪问斩的圣旨, 便会立刻送到她眼前。
没意思。
真是太没意思了。
江如簇淡淡一笑, 心中忽生出一腔孤勇来。
“陛下是万民之主,想要谁人死,谁人便得死。”
“妾知晓,陛下绝非是以出身论人品之人。妾虽是商户女,身份低微,却至今尤记,妾当日首次得见陛下天颜时,陛下虽龙威泼天,却愿意怜惜妾是个小女娘,柔和对妾说话。可后来,陛下再见妾,便总是充满揣测与轻视,审视与怀疑;谛视妾,鄙薄妾;不论妾做何事,说何话,陛下对妾都时时怀揣杀意。妾想来想去,除了妾状告祖母阿翁,事由便只能出在妾生母离奇而死事上。”
“生母之事,妾至今也不知真相。不过,便是妾知晓了,妾生母也已亡故,诸事也都无用了。”
“反正,陛下迟迟早早都是要杀了妾的,那妾今日便拼死将想说的话都说了。”
江如簇擡首直视皇帝陛下。
“董公自在策问中被陛下挑中,便已将陛下心思全部摸透了。他讷言敏行,不择手段往上爬,是得了陛下默许,要达到位极人臣地位,助陛下行事。为此,他不惜枉顾全家儿郎意愿,牺牲全族儿郎前程,这才使得父子相恨。累的董家落得如今父子兄弟相残,造成这等样悲剧结局。”
“陛下赖妾不择手段,阴狠毒辣,哄骗的惠文君杀了董五郎和董六郎,企图保住董府全府荣光,保下董七郎。妾不否认。”
“陛下要治妾的罪,妾也绝不假言逃脱。”
“但身为陛下臣属,有句话妾还是不得不说,陛下英明神武,当年如此行事乃是为了让文臣武将分庭抗礼,不使一家独大,成就武将安邦,文臣治国的千古功业。董公一家能为此牺牲,那也是整个董家的荣耀。”
“如今陛下大事已成,满朝文臣武将都以陛下马首是瞻。那陛下为什么还不能容董家得个好结果?”
“若此时不除掉董五郎董六郎,而任由他们继续借由黄河治水事兴风作浪,使这疮疤越长越大,父子相残,兄弟相争,最终让董府落得个血脉尽断,毁家灭族的境地,陛下难道就能心安吗?”
“这便是兢兢业业的老臣,为陛下殚精竭虑该有的下场吗?”
“还有,陛下既大势已成,便也应该让董公这把被您握在手中的剑好好歇一歇了,而不应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他继续做大在丞相之上。陛下若是怜惜董公,念其助陛下行事之功,想将他尊为文臣首官,便应扶持他坐上丞相之位。”
“若陛下不能授他以丞相之位,便该约束他稳坐在大司空位上,只管好朝廷钱粮及水利营建之事,而不应再默许他日日与朝中文臣过密相交,遮掩丞相大人锋芒。长此以往下去,董公难免会借机结党营私,丞相大人也难免会心怀怨怼。”
“董家父子手足相残只是一家之祸,若来日董公与丞相大人在朝堂上斗个你死我活,那就是一朝之祸了。”
“陛下说的不错,惠文君就是被妾教唆的,董五郎和董六郎就是妾要杀的。妾认罪,妾伏法,陛下是要将妾问斩,还是要流放,妾都认。”
江如簇这一长串的话,可将一向稳坐龙椅,积威已久的皇帝陛下气了个够呛。
皇帝随手抓起御案上放着的砚台,就砸到了江如簇头上。
将身后的一众黄门吓得立刻跪地伏倒,大气都不敢出一下。
江如簇头上一阵剧痛传来,耳边嗡嗡作响。
也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背上的伤口再次裂开,她整张脊背也开始一阵阵发疼。
她终于支持不住,双手撑地。
眼看着一滴滴血花从额头砸在眼前地面上,重重喘息一声。
耳边却传来皇帝怒不可遏责骂声。
“好你个江如簇,你仗着自己为朝廷立了些功,竟敢如此直言犯谏,辱及龙颜。你该死你知道吗?”
“你信不信孤现在就可以将你拉出午门,直接问斩了。”
江如簇自然知晓皇帝想听什么。
只是她此刻头晕目眩,几次张口都无法发出声音。
只能眼睁睁看着地上的血一滴一滴,越来越多。
上首的皇帝陛下更加愤怒。
“来人,给孤把她拖出去跪着,别让她在这里碍孤的眼。”
椒房殿外,一团团乌云笼罩,是压顶的黑沈。
仿佛下一刻,天便要塌了一般。
她大口大口喘息,强忍着头晕目眩感觉。
她双眼胀得又烫又疼,想流泪,却始终落不下来。
寒冬的北风凛凛刮在她身上,割在她脸上,使得她身上衣衫猎猎作响,叫她冷得连连颤抖。
她的眼泪掉了下来。
与她泪水一同砸在地面上的,还有渐渐落下来的雨水。
她的头越来越晕,背也越来越疼。
终于,在耳边隐隐传来脚步声时,她再也支撑不住,摔倒在地。
接天的雨幕中,她眼前如真似幻的出现了那么一人。
那人身材颀长,脚步飞快,一身上白下蓝冕服,浑身都透着月光莹润的疏冷之意。
她看着那人一步步朝自己飞奔而来。
眼前却陷入彻底黑暗。
晕了过去。
这一次昏迷,她总觉得浑身力气都像是被抽干了一样,灵魂好像也游离在外,只剩下一副沈重又虚无的躯壳还留在世间。她耳边似是有无数人说话,又好像空无一人,偶尔能有感知时,总觉得身上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压着,使她喘不过气,也擡不起手。
她觉得自己快要死了。
又像是还活着。
她也不知究竟睡了多久。
那一日醒来,她看着暖和的日光透过窗棂,斜斜撒在床榻上,铺展在她身上。却感受不到温暖。
她转着眼珠子,在陌生室内里看了一圈,还未想出这究竟是何处,耳边便已传来疾步可见脚步声,以及女子柔美又顺从的询问声。
“芳澜君醒了,您可还有哪里不舒服,奴现在便去请医官大人来。”
纤细玲珑的女娘转身离开。
一个人走了,又有更多人围上来。
送茶的送茶,撩帐子的撩帐子,还有上前来查看她额头伤口的。江如簇不过微微动了下脑袋,立刻便有满身沁着莹香,面容姣好的女娘上前来给她调整头枕,又轻言细语的说,医官大人交代了,她身上伤重,要卧床好好休养,不能随意挪动。
她在这一群小女娘的伺候下,好容易喝了几口茶,润过嗓子。
才问了一句这是哪里?
从屋外门口便又进来一人。
正是柔若皎月,美若宝珠的皇后。
“你醒了。”
江如簇挣扎着想坐起来,奈何浑身绵软无力,便是连手指头都动不得一下,就已经被身旁的一众小女娘动作轻柔的制止了。
皇后声音也连番传来。
“快快躺下别动。”
皇后也说了和之前那些小女娘一样的话。
都是她身受重伤,不能随意挪动云云。
后又告诉她,这是在椒房宫的一处偏殿,说陛下已经恩准她留在宫中养伤,还说知道她担心惠文君,告知她,皇帝已开恩,放惠文君出宫回府了。
“你说你这小女娘,脾气怎的这般硬,竟敢直言触怒陛下。”
“气的陛下三天没有睡着觉,还得担心你的伤势,连派了好几个医官来看,生怕将你从那鬼门关拉不回来。”
江如簇懒得开口。
正犹豫着要不要说话,门口再次传来一连串脚步声,却是先前离去的小女娘,带着医官大人到了。
医官大人又是给她把脉;又是检查她额头伤口;又叫一众小女娘帮助她翻身,细细查看了她背上的伤口后;连声嘱咐她要卧床静养,不能忧心劳神,更不能随意走动。才到一旁去开了方子,真是好一通忙碌。
江如簇浑身懒洋洋的,索性闭上了眼睛。
直到床榻边的帐子再次被放下,宫室中重新恢覆安静,她才再睁开眼睛,盯着窗外发呆。
她有太多事想问,却寻不到可靠之人。如今被困在宫中,看样子,短时间内也是出不去。
也不知道董家究竟如何了?
还有惠文君,她即便将经史子集读得再好,再懂得藏锋,也不过就是个小女娘。便是心性坚定,手段了得,可一连送走两个弟弟,怕是夜里也难免噩梦。她那样寡言又性情高洁之人,定是不愿将心中的苦楚轻易透露给别人,也不知道闻人旭能不能陪在她身边,解一解她的忧愁。
免得她熬不过去,忧郁成疾。
117丶出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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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如簇在偌大宫殿精心养护, 每日都有美貌的侍女,将好看的衣裳,与美味的食物送到她面前。
她也努力喝水吃东西, 努力睡觉。
可来给她诊脉开方子的医官大人却越来越多,次数也越来越频繁。
她心生出一股无比荒诞的感觉,她似乎变成了深秋的花, 正在寒风的摧残下,一点点雕零枯萎。她靠在安静的室内,能明显感觉到她的生机在流逝。
皇后也来的愈发勤快了。
概是知晓她挂念惠文君,时不时的,也会说起董家情况。
在董六郎死讯传入长安一个月后,董五郎的死讯也传了回来, 董老夫人白发人送黑发人, 从此一病不起。
董公得知噩耗后,还未来得及伤心, 便被皇帝召进宫密见。
从那一日开始, 长安城的各处酒楼阁宴上,便少了董公的身影,丞相大人回归正位,被皇帝唯以重任, 正式以文臣首官身份在长安城行走。
又说惠文君一出宫, 便在董老夫人榻前侍疾,再未踏出董家门半步。
“陛下今早已传下话来了,你若是想见惠文君,可将她召进宫来, 陪你说说话。”
江如簇望着皇后慈和的面容发怔。
半晌, 才想起来摇头。
不用照镜子, 只看那些服侍她的小女娘表情,她便知道,如今的她恐怕已经是人不人,鬼不鬼模样了。
还是不要叫惠文君看到她这样子。
否则,惠文君的伤心必得再增加一重。
侍婢们在医官大人的提醒下,将江如簇卧病的床榻搬到阳光下,似乎只要给她晒晒太阳,就能让她已经流逝的生机重新找回来一般。
她盯着窗外的一棵老树发呆。
刚刚过完冬,这棵老树被雪埋风吹摧残了一整个冬季,枝丫间光秃秃的,只留下树梢最尖头的一片树叶,随着风微微摆动。
门口传来吱呀一声响。
有一道脚步声由远及近,向她走来。
可她却连头都懒得回一下。
直到高翧睿清平的声音传来,语气中带着哑然与惊慌:“如簇。”
江如簇后知后觉被吓了一跳,扭头看着本不应出现在这里的高翧睿,一眨眼便望见了他眼睑中的水花。
她想起身朝高翧睿下拜。
却被他一把抱起。
时隔多日,江如簇身上总算有了些气力,心里也生出一股劲,她急忙左右环顾,见往日随处可见的侍婢仆从都消失不见,这才定下心来。
“高将军……”
“你现在连叫我一声大人,也不愿了吗?”
高翧睿将她抱离软榻,一路走过空荡荡的宫室,怀抱着她,一同席地坐在了殿门口台阶上。
这宫室里的所有仆从奴婢应是都已得了吩咐,便是庭院中,也空无一人。
“医官说你一直不好,情况还越来越糟。”
“陛下特准了,让我来见你一面。”
高翧睿将她揽在怀里,一寸寸抚摸她头上的白发。
还有她因一直住在宫中,再也没有手段遮掩的,脖子上的伤口。
“对不起,是我对不住你,我知错了。”
“我真的错了。”
他嗓音艰难颤抖。
眼底泪光闪烁,面上却带着笑:“我真的不该将你拉入这泥潭里,都是我的错。”
“你想怎么怪我都可以,以后我再也不和你闹别扭,也绝不再令你为难了。”
“你和我说过的,我们要一起笑指青冥,你还记得吗?”
江如簇自然记得。
那是她劝高翧睿的,她又怎么会忘。
她也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她抱歉的笑:“虽然说出来你们都不相信,但我真的好好吃饭了,也好好喝水了,晚上也好好睡觉。我没事,只是一时间身上提不起劲。”
高翧睿眼中泪光更加莹动。
他将双臂收紧,使江如簇靠在他肩窝里。
低头将唇贴在她耳窝。
“我再不怀疑你了,之前……是我该死。以后我再也不怀疑你了。”
高翧睿并未说明原因。
可江如簇却知道,他说的是未央宫中,抽她鞭子的事。
她缓声一笑。
皇帝亲自做局,便是她这样狡狯无端的女娘都没法子解开,更何况是一向风光霁月的高翧睿。
若不是此次,皇帝故技重施,又将惠文君扣在宫里引她来之事被高翧睿看穿,只怕他一辈子也不会想到这事情中的一应关节。
他们谁也没有再开口。
只依偎着静静坐在空无一人的阶梯上,任凭正午暖阳洒在身上。
时间似乎在这一刻停止。
又好像飞快在流逝。
江如簇擡眼,看着高翧睿棱角分明的脸庞,被冬日暖阳披上一层金光,矜贵又俊美。
她又发起怔来。
她也不知自己看了多久。
直到夕阳西下,日光不再和暖,才又被高翧睿抱着,回了室内。
“陛下已下旨,封七郎为景阳君,食邑两千六百户,加侍中;董公放下手中不属于大司空管辖的一切事物;往后只负责朝廷钱粮,及水利营建事。”
“丞相大人已回归正位,重新恢覆成为文臣统领。董家保住了。”
“七郎也有了光明前程。”
“陛下这样做,是承认了你的说法,也是意识到了他往日行事的不妥之处了。”
高翧睿抿起唇。
满眼都是波澜起伏的覆杂情绪。
许久许久,才道:“医官说你忧思甚深,若不宽解心怀,便是神仙来了也救不了你。”
“我知道,除了陛下,让你一直担心忧虑的,还有我。”
“我会照你说的做的。”
“我再也不奢求什么了,我只希望你能活着。你别忘了,我们约定过的,同生共死,在我这里永远有效。所以就算是为了我,你也要好好活着,否则我定追随你同去。”
高翧睿越说越伤悲。
他声音低哑,带着颤抖与哽咽。
“我很后悔。若是有来生,我定在见你第一面时就让你知晓我心悦你,然后不顾一切将你抢入我府中,让你时时刻刻陪着我,只陪着我。”
高翧睿来过之后,江如簇虽还缠绵病榻,可状态到底好起来了。
一碗又一碗苦哈哈的药灌进肚中,她总算开始恢覆神采。
离宫那日,皇帝陛下再次召见她。
他们相对无言。
直至黄门大人小心翼翼禀报,说宫门要下钥了,皇帝才正声开口。
“孤是为你。”
“自来入朝为官的都是男子,便是孤贵为一国之主,也不能不顾祖宗规矩,让你这样一个小女娘入朝为官。你与子霆之间的事,孤已尽数查清楚了,孤承认,确是孤看低了你。”
“你真的是一心一意为他着想的。”
“孤给了你们时间做诀别,也可对你许下诺言,只要你日后行事不关乎子霆,不妄想与他发生不该有的感情,孤便尊你为国之谋士,绝不轻易相疑。”
江如簇很惊讶。
若说当日高翧睿出现在她眼前,她的惊讶有十分;那此刻,听皇帝说这些话,她的惊讶便有万分。
她想了又想。
这才试探着开口。
“陛下可否还有旁的事要吩咐?”
“孤也派人查了,关于黄河治水事,你早已将具体的形式方略写成计划,交给董卿和东野卿了。他们如今行事皆是按你计划按部就班。如此说来,若黄河堤岸上无紧要事情,你是不需要一直待在平阴的,是吗?”
江如簇啊一声。
听皇帝这意思,是要将她留在长安了。
她才不愿意呢。
“还请陛下明鉴,虽董大人和东野大人是按照妾留下的计划行事的,但黄河治水事千头万绪,随时有可能发生意外。”
“左右妾在长安城也无事,还是应该提早到平阴,随时支应着才好。”
皇帝眉头一皱。
似是要说教江如簇。
却被身旁皇后制止,皇后面带笑意,声音柔和,语气波澜不惊。
“芳澜君一直待在宫中,身子又不大康健,加之董家行事隐秘,如今外头还没有多少人知道。”
“馀听闻,惠文君自出宫回到董家之日起,便在家中祖母榻前侍疾。后董老夫人转危为安,却将惠文君软禁在闺房内,身边只留了一个贴身丫头;还有和她一同从平阴回来的,那位闻人先生。”
江如簇一下子惊住。
她脑海一片空白,匆忙向帝后拜别后,便着急忙慌出了宫。
因她今日出宫的消息是提前就送出去的,平儿和孙永盛早就待在宫门口等着了。
一看她从宫门口出来,平儿立刻大喜过望迎上来。
拉着她上下左右不住看。
“女公子。”
平儿试探的碰了一下江如簇后背,见她并没有如之前伤口未彻底愈合时,不自觉露出痛苦之色,这才大松了口气。
“女公子的伤果真好彻底了吗,可担心死奴了。”
“女公子都不知晓,这些日子,莫说是长安城那些世家贵眷,便是街头巷尾的老少妇孺,讨论的都是董家之事,连带着将女公子也一同绕了进去。这个说女公子好久不出宫,是惹怒了陛下,早已被陛下杖毙在宫中了;那个说是女公子在宫中行为不端,得罪了皇子公主,被问罪下狱了;还有的说女公子是赖在宫里和陛下打擂台。真是说的要多难听有多难听。”
“若不是怕给女公子惹麻烦,奴都想冲上去扇他们一巴掌。”
江如簇从未想过要与皇帝打擂台。
皇帝贵为国君,试问这天下又有谁人胆敢与他作对?
她只是真的不舒服。
在高翧睿来找她之前,她浑身精魄确似是被彻底抽空了般,魂不守舍,又提不起精神。
她那时便知自己不妥,可任凭她再怎么努力吃饭喝水,努力睡觉,也无用。医官送来的汤药她一碗也没有落下,全都灌进肚中了,还依旧无用。
甚至到后来送走了高翧睿,她又养了几日,身上有力气了,她也不知晓自己是怎么好的。
118丶权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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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凭平儿扶着, 江如簇一边爬上马车,一边淡淡一声。
“何必管他们说什么。”
她扭头,把平儿一起拉进来。
“我听说, 董老夫人软禁了女师,只留了一个贴身丫鬟给她,是真的吗?”
平儿吞吞吐吐不说话。
表情间满是不情愿。
“还有闻人旭, 董家是如何处置他的,是将他单独关押,还是跟女师软禁在一起?”
见江如簇锲而不舍,平儿急的又皱眉又跺脚。
“女公子就别管这些了,您才刚逃脱险境,还是好好养护自身, 不论惠文君和闻人旭怎么样, 那都是董家自己的事情,您就别管了。”
“您此番为了董家, 差点把命搭进去, 也够偿还惠文君与姑爷的恩情了。”
江如簇静静望着平儿。
每次遇到大事,平儿都会如此气急败坏。
用各种样理由劝阻她,不要管别家事。
但其实平儿也明白,只要有惠文君在一天, 江如簇就绝不会不管董家事。
她顶着江如簇澄清的目光。
最终还是没能坚持住。
“惠文君身边人昨日才送出来的口信, 她并不是被软禁,而是被囚禁。”
“动手的也不是董老夫人,董老夫人还卧病在床,昏迷不醒。”
不是董老夫人。
那董家岂不只剩下那一人?
短暂的惊讶后, 江如簇不住发出一声冷笑。
这个董公, 可真有意思。
已经将赫赫世家作成这样了, 竟还不知道悔改思过。
她忍不住低骂:“不识好人心!”
“什么?”
平儿惊奇看过来,也不知是没听清,还是没听懂,兴致高昂:“女公子说什么?”
江如簇清了清嗓子。
直接转移话题:“闻人旭呢,有他的消息吗?”
平儿不住摇头。
便是连一直在外头随行的孙永盛都连连道,闻人旭自从进了董家就像隐匿了踪迹,全然没有消息了。就是他捧着银钱地契找董家出门采买的仆从侍婢打听,都问不到他的半点消息。
江如簇想了想,还是决定直接去董家。
“董家出了这等样大事,于情于理,我也该去董家走一趟的。”
“我没有听说,董五郎和董六郎的葬礼办了吗?”
“陛下旨意是如何下的?”
平儿心里不情愿,闭着嘴巴不告诉江如簇。
最后还是孙永盛代劳。
说是董五郎的尸首如今正在回长安的路上,董家暂时也没有要办白事的动静,想来应该是董公觉得短时间内连办两场丧礼,过于打眼,又有损于家族声誉,准备将他二人的丧礼一同办了。
又说陛下给董家下的是密旨,任凭他手段用尽,也是半个字都未打听出来。
江如簇忍不住好笑。
“这种事情,办一场和办两场有什么区别?”
就像当初江老夫人和江安的丧礼一样。
虽只办了一场,可那些不明真相,前来吊唁的亲朋故旧,哪个不好奇打听?
江家是一老一少,勉强还能找出母子情深的借口来圆场子。
董家可是两个壮年儿郎。
到时,又能找何等样理由,满足众多吃瓜群众的胃口。
“先去看看吧。”
董府门前一改往日宾客盈门景象,略显寥落。
江如簇车方停稳,便有董家小厮上前阻拦,先说不能停马车;得知江如簇是要拜府的,又说老爷最近很忙,已经交代了,无论谁人来都不见;直到听孙永盛报了她的名字,才说要去通报一声。
片刻后再回来,说老爷请他们到书房。
江如簇停在书房门外,想了想,叫平儿守在外头,带着孙永盛入内。
董公面若寒霜坐在上首,看到江如簇,立刻抄起手边笔洗朝她砸过来。
不用江如簇挪步,孙永盛便提剑将那玩意挥开了。
“董公真是好大的官威,您莫不是忘了,我家女公子乃陛下亲封的芳澜君,岂是你能随意打骂折辱的?”
董公却看也不看孙永盛一眼。
只目若沈水,紧盯着江如簇:“芳澜君既要摆架子,又何必进我董家的门。”
“这里是大司空府,我一个当朝重臣,想如何行事便如何行事,什么时候轮到一个上不得台面的下人教了?”
江如簇并不恼,反而咯咯笑起来。
她示意孙永盛退到一旁,戏谑望向董公:“看来董公真的是大司空做得久了,不满现状,想直接造反自立为王了。”
“否则,又怎会不将妾这个陛下亲封之人放在眼中。”
高座上首的董公非但不惧,反而嗤之以鼻。
“呵,你倒是会给自己脸上贴花黄,你是得了个芳澜君的称号不假,可这封号是如何来的,你自己难道心里没点数吗。你也不看看,陛下可曾将你这个芳澜君放在眼里,给过你半点芳澜君该有的尊容吗?”
“你这个狗行狼心的小女娘,我自问,我董家待你不薄。”
“你不过一个小小商户女出身,卑贱又低微,怎堪登得上大雅之堂,可为着七郎心里那点子喜欢,我还是代替七郎,向陛下求娶了你。你倒好,不念及我董家恩德也就罢了,回过身来就捅我董家一刀。如你这般品行做派,怎堪为人?”
江如簇还是第一次见识读书人骂人。
果然高明又文雅。
若被骂之人没有点儿文化,还真不知该如何反驳。
她好整以暇:“董公怎可这样说妾,妾如何狗行狼心,如何朝董家捅刀子了?”
“如董公这样身份地位之人,若没有上意,谁人敢得罪于你。但董公方才不是说,妾并不受陛下待见吗?”
“董公乃是学派大家,经史子集应是没有少读,怎的说起话来却如此自相矛盾?”
董公被气的噎住。
随意抄起手边的东西,又朝江如簇砸来。
“好你个狼心狗肺的小女娘,果真是长了一张灵辩的舌头。我倒是要好好问问你,你究竟是如何蛊惑教唆惠文君的,竟能让她对自己家人下手?”
“你又在陛下那里嚼了什么舌根子,竟然使陛下召我密谈,斥责于我。”
“我要是早知你是这么个不安分的狗东西,当日在未央宫殿上,我便该任由信清钉死了你图谋不轨,叫陛下治你一个抗旌犯顺之罪!”
江如簇笑得更加愉悦。
甚至心情颇好的朝董公啧啧啧几声。
她嘲讽地望着董公气急败坏的一张老脸。
讽刺道:“董公可真是自私至极,事已至此,董公居然还只惦记那一点权力,不愿意松手。甚至还敢在妾面前公然表达对于陛下的不满,究竟是谁给董公这样大的胆子,是董公的野心,还是陛下的纵容?”
董公终于坐不住。
撑着书案腾的一下站起来,就往江如簇面前冲。
看那样子,真恨不得抽江如簇两巴掌才好。
江如簇却不躲不闪。
甚至还挥手制止了欲上前阻拦他的孙永盛。
“董公看来真是年老昏聩了,否则,你又怎能不明白,女师如此行事完全是为了保住整个董家,保住你和兄长的尊容。”
“董公说妾对镜贴花黄是不自量力,却不知,你在妾眼中也不过就是个拿鸡毛当令箭的玩意儿。你以为,你私底下联络朝臣之事能瞒得过陛下吗。你以为陛下不问罪于你,是念在了你往日助他行事的功劳上,所以,对你结党营私之事视而不见吗?”
董公额角暴戾的跳动两下。
他恶狠狠瞪着江如簇。
若视线可以杀人,恐怕江如簇,此刻早已被她碎尸万段了。
他气得咬牙切齿。
“大胆,你竟敢如此贬斥污蔑我,我到底是你未来君舅,又是朝廷重臣,你如此对我,是不将祖宗礼法和陛下放在眼里。”
“你信不信我现在就可以到陛下眼前告你不忠不义,叫陛下对你判斩,判流放!”
只是呵斥江如簇显然不解恨,董公还扬起手腕,预备扇她耳光。
却被江如簇眼疾手快一把架住胳膊。
“不是意图谋反,不想结党营私,那董公又何故日日府门大开,屡屡宴请朝廷重臣,与满朝文臣相交过密?”
“董公看来是身处高位已久,被权势迷了眼,以为满朝文武都由你算计指拨了。你可是忘了,当初陛下在策问中选中你,为的是什么?”
“这么多年来,陛下对你笼络朝臣,结党营私事视而不见,究竟是真的全然信任你,还是默不作声捧杀你?”
江如簇一把甩开董公胳膊。
趁着他怔楞之际,再开口。
“董公还有脸说妾不忠不义,你怎么不想想自己?”
“你为人臣子,不懂得谨言慎行,忠君体国,只知恋栈权位,视为不忠;作为人父,无视全族儿郎意愿,宁愿牺牲全家孩儿的前程,也要成全自己沽名钓誉的名声,视为不义;你这样不忠不义之徒,又何来的自信获得陛下全然信任?”
“最可笑的是,董公你都死到临头了,竟然还不知收敛。”
董公彻底被惊住。
他不可置信,又略带疑惑望向江如簇。
似是不明白江如簇为什么会有这番言论。
看着他那般蠢样,江如簇笑得更大声。
她目光如水,语气平淡的给董公讲了皇帝派羽林暗卫一路从长安跟踪她至兹氏城,埋伏在江家宅子里,随时预备取她性命之事。
“陛下英明神武,圣心独断。普天之下,谁人不是他的臣属子民,谁人不在他的监视之下。连妾这个当日只面见过陛下一次的小女娘,都能被他使人监视;董公可是朝廷重臣,位列三公,又日日行结党营私事,难道你以为陛下就能被你轻言蒙蔽,不对你心生警惕吗?”
“陛下因容忍不了武将在朝中一家独大,处处制肘于他,才选中你丶扶持你,才有了今日你等文臣在朝中地位。”
“又怎会眼睁睁看着你笼络人心,做大成为另外一个可掣肘于他的庞大文臣集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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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9丶柴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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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胡说, 你胡说八道。”
董公脸色铁青:“你一个只知道耍鬼蜮伎俩的小女娘,懂得什么朝政。”
看着董公依旧顽固不化的样子,江如簇再也懒得与他废话。
她看在惠文君面子上, 本还想救一下他。
未曾想,他竟这样蠢!
“罢了,我此来本也不是和你说这些的, 我女师呢?”
一提到惠文君,董公立刻炸了毛。
他一蹦三尺高,凶巴巴盯着江如簇:“你要干什么?”
“我要带她走。”
若放在以前也就算了,可如今她有权有势,有钱有宅子,完全有能力解救得了惠文君, 又为什么要任由她在这里受苦呢?
她本以为她母早亡, 父不慈,还要被祖母处处算计, 已经够不幸了。
如今看来, 董家的儿郎女娘逢上董公这么个爹,简直比她还要不幸千百倍。
“你休想。”
董公阴翳紧盯江如簇,气得恨不得直接上前将她脖子拧断:“她闹出这么大乱子,虽然侥幸活着出宫, 逃脱了国法;可我董家也有自己的规矩, 如她这样不懂孝悌为何物的女娘,若不是看在她有惠文君这个封号份上,我早就乱棍打死了她。”
“你还想将她从我董府带走,你算个什么东西?”
董公一边骂骂咧咧, 一边冲门外急吼数声来人来人。
准备把江如簇从书房赶出去。
只可惜, 董家的家丁根本进不了书房门, 便已被守在门外的十五六兄弟打的落花流水,呜呼哀哉了。
董公满面震惊望着江如簇。
歇斯底里怒吼。
“江如簇,你这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狗东西,你竟敢公然在大司空府动手,看来你当真是不将我这个大司空,也不将陛下放在眼里了。”
“你可别忘了,我是你未来君舅。”
“你要是再这么不识好歹,别怪来日,我不让你进董家门。”
江如簇戏谑眨眼,继而大笑出声。
她嘲讽望向董公。
就董公耍的那些把戏,难道意思还不够明显吗,看来他是当真只将她当做一个什么都不懂的普通女娘。
以为叫嚣两句,就能威胁得了她。
“董公这话说的,当真可笑,就好像我不做今日这一切,你就能真的任由我进你董家门一样。”
江如簇悠哉悠哉地叹了一声。
她胳膊一擡,守在旁边的孙永盛立刻利剑出鞘,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横在了董公脖子前。
“董公自己认不清楚现状不要紧,我却不能将女师留在你身边,任由你搓磨。”
“我给你两条路走,要么我带女师离开董府,要么你死在我刀下。”
董公难以置信望向江如簇。
他似是以为孙永盛不敢真的对他动手,擡起脚步还欲往前冲。
谁知道,冰冷剑刃立刻割开他颈间的皮肉。
一股涓涓鲜血便流了下来。
他这才惊恐的停住脚步。
他怒不可遏,瞪着江如簇,破口怒骂:“江如簇,你是疯了吗,你竟然敢威胁当朝三公重臣。你是真当陛下死了,当我董家所有人都死了,连我,你竟然都敢随意拿捏?”
江如簇却被董公逗得咯咯直笑。
她好整以暇:“董公,你刚才说什么,你说陛下怎么了,我没听清楚,你再说一遍。”
自进入书房开始,发生的一切,江如簇都没有和董公计较。
如今,她突然抓住董公把柄,犀利质问,可是将董公吓了一跳。
终于叫他已经被怒气冲昏了的头脑清醒几分。
他我我我好半天。
想冲到江如簇面前,却又忌惮孙永盛手中长剑,气急败坏怒斥:“我说什么了,我不过一时嘴快,还不都是被你气的。你这个黑心烂肺的狗东西,天怒人怨的灾星,碰上你,算是我董家的劫难。”
董公越骂越来劲。
江如簇却不愿意将时间都浪费在这里。
她不过一个眼神,孙永盛立刻将横在董公脖子上的剑抵得更紧。
锐利剑刃再次割破董公皮肉,新鲜血液又一次滚下来。
终于叫董公老实闭上了嘴巴。
“我劝董公还是识相些,闭上你那张嘴。”
“董公不会真的以为,我只是带着自己手下这些护卫进到董家的吧,董公三番四次说出这些不臣不轨之言,莫不是真的以为,这些话不会被跟在我身边的羽林暗卫听到,继而传到陛下耳中?”
“我既敢将剑抵在董公脖子上,自然是因为我已经知道,哪怕我现在杀了董公,陛下也不会为了替你讨公道而杀我。”
“所以你现在只有两个选择,要么死,要么放了惠文君!”
江如簇自然可以派人悄悄潜进来,将整个董府翻遍,找出惠文君踪迹。
可只找到她是无用的。
既然惠文君是被囚禁,必然没少受折磨,更何况她才刚手刃两个亲弟弟,此时心中还不知道怎么内疚呢。
所以,无论如何,江如簇今天也必须要将惠文君带离董家。
而实现这个目标最快的途径,便是以刀斧威胁董公。
使他放人。
董公依旧不愿意松口。
他恶狠狠盯着江如簇。
江如簇并不说话,可孙永盛却不客气,将刀刃收得越来越紧,在董公脖子上割出越来越大的血口子。
眼看着血越流越多,几乎要染红衣领了。
董公这才明白,江如簇是铁了心,要将惠文君带走的;也终于意识到江如簇说的都是真的,皇帝不在意他生死了,否则,便是给江如簇一百个胆子,她也不敢做出这么大逆不道之事。
他紧皱眉头,又高声怒斥,凶狠咒骂江如簇。
结果却被孙永盛一剑甩在了后脑勺上。
软而韧的剑身,重重鞭在董公脑后,抽得他额头冒出一身冷汗,身形颤抖,还不自觉往前扑了一下。
又在他以为能抓住机会逃跑之际,再次横在了他的大动脉上。
“女公子问你什么,你答什么。”
“惠文君究竟在哪里,若是再不说,明年的今天就是你的忌日。”
董公应是被孙永盛打的狠了。
嘴巴张了好几次,都发不出声音。
就在这时,十五凶神恶煞的将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推了进来。
他一声不吭,只望了江如簇一眼。
江如簇却已明白。
她笑眯眯望向惊恐不已的董公,语气温和而柔软,似是谈论今日天气十分晴朗般,悠然叹了一句。
“既然董公不愿意说就算了。”
“只是往后等着董公的下场,恐怕是更加不好了呢。”
那位头发花白老者似是早已被吓破了胆子。
根本不用江如簇开口,便以自动自发的带着他们在偌大董家七拐八绕。
一直走了两盏茶,他才将江如簇一行人,带进了一个非常荒僻的院子里。
江如簇吃惊望着院中情形。
胸腔里呼生出一股惊天动地的怒意,她目光如沈水,问那人:“这是柴房?”
那人吓得双肩紧缩,浑身颤抖。
只将上下牙齿磕得嘣嘣嘣作响,却半个字也不敢说。
江如簇眉头皱的越发紧,三步并作两步,就要推开在这清冷荒僻院中的唯一一间厢房门。
而厢房里的人似也听到了外头动静。
赶在江如簇之前,从里头拉开门。
开门的是惠文君身边贴身丫头,小丫头一看到江如簇,立刻热泪盈眶,扑通跪倒在地:“芳澜君,芳澜君你总算来了,你快救救我家女公子。”
“主公,主公他简直不是人,他真的疯了。他将我家女公子打得稀巴烂,又使人将女公子绑起来,关在这后院柴房里,不给吃也不给喝。我家女公子如今又是病又是伤,只怕您再晚上半日,我家女公子就没命可活了。”
江如簇急匆匆进屋,却被眼前情形吓得彻底呆住。
惠文君衣衫褴褛,头发散乱卧倒在稻草铺就的窝榻之中,只盖了两件男人衣裳。
她能认得那是闻人旭的衣裳,但也遮不住惠文君满身鞭痕。
惠文君十片手指甲,被拔了八片。
似是还上了夹指板,指头关节都是红肿血淋淋一片。
便是江如簇这样见过些世面的,都被惊得不忍直视。
一瞬间,江如簇心神俱厉。
她甚至开始后悔,刚才太容易饶过董公了,便是江那老匹夫狠狠鞭挞一顿,也难解她心头之恨。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不是一直跟在女师身边,你为什么不护着她;还有闻人旭,他人呢。”
江如簇声色俱厉。
纵使慧文君身边的贴身丫头与她相熟,也从未见她发过如此大脾气。
小丫头瑟缩着跪倒在地。
痛哭流涕不止。
“都是奴无能,奴护不住女公子,奴本也是被主公绑着,关在后院地窖里。奴根本不知晓主公是怎样鞭打的女公子,奴还是被闻人先生所救,又被他领着到这里来找到女公子,才得以继续照顾女公子的。”
“府里不给女公子饭食和水,且女公子如今重伤在身,也需要请个医者来看看。”
“闻人先生趁乱逃出府去,说是去给女公子抓药。”
江如簇眉头紧皱。
她心中怀疑,闻人旭也许已趁乱逃了。
可扭头看着盖在惠文君身上那两件衣裳,她又强忍心中怒意,压住这疯狂的念头。
她才转身准备叫孙永盛等人带惠文君走。
闻人旭却跌跌撞撞进了屋。
他身上衣衫被撕扯破了,脸上似是还被人扇了两巴掌,高高肿起,嘴角也噙着血,手却死死护着怀里两包草药,还有一个已经不冒热气的饼饢。
看来,为了得到这些东西,他没少挨人收拾。
一看到江如簇,闻人旭眼中立刻浮现出滔天的恨意。
可当他转眼,看到昏迷在草垛里的惠文君时,他还是粗|喘了几口气,不羁朝江如簇开口。
“带她走。”
120丶和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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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如簇自然不会耽搁, 使人小心擡了惠文君,便要离开。
转眼,却见闻人旭将手中草药, 和饼饢放在草垛边一块还算干净的布绢上,那样子,倒是预备在这里常住一样。
“你还要留在这里?”
江如簇大跌眼镜望向闻人旭。
她虽是在平阴时, 便以隐隐察觉闻人旭对惠文君动心,更有浪子回头,愿意守着她一人过日子的征兆。
却未想到,一向视钱财荣华如命的闻人旭,此番竟不准备跟她一同走。
以闻人旭狡脍心思,心里清楚的很, 只要有惠文君在一日, 她便愿意保他过一日好日子。
现下,他却不愿意走。
“岚真是我的女人, 这世间只有她对我好, 她被打成如今这幅模样,我自然要替她报仇。”
“江如簇,我知道你看不起我,心里也不愿意我和岚真在一处。我看着她受苦, 却无能为力, 连替她寻医问药的钱都拿不出来,只能将她身上的首饰拿出去当了,才能换些银钱来。”
“可她伤的太重了,那点子钱根本救不了她的命。”
“我就算是去偷去抢, 又能拉着她拖几日?”
“所以, 我只有将她交给你。我知道, 你是真心对她好的人,现在也只有你有能力将她从这虎狼窝里带出去。”
闻人旭满脸悲愤,眼眶通红,似是有泪意充盈。
“我将她托付给你,你去救她的命,至于我要干什么,不用你管。”
“什么董公,什么大司空,那老匹夫既然敢对岚真下如此狠手,那就别怪我对他下杀手。我一定要让他付出惨痛代价,后悔他当日对岚真所做之事。”
江如簇抿唇。
她自然知道,闻人旭绝对有能力,可以叫董公生不如死。
凭闻人旭的手段,他定是能将董公折磨的叫他后悔活在这世上。
可她依旧不能将闻人旭留在董府。
至少现在不能。
“你得跟我走。”
闻人旭如饿狼般的双眼,阴翳的似是要将江如簇吞没了。
他讽刺睨向江如簇。
拖着满身伤,从草垛上爬起来。
“怎么,你想拦我?”
“江如簇,你可别忘了岚真往日是怎么对你的,你病了伤了,她衣不解带,没日没夜照顾你;如今她落难,被人折磨成这样,你却连给她报仇的勇气都没有!你对得起她对你的好吗?”
看着一副不管不顾,誓要和董公斗个你死我活模样的闻人旭。
江如簇心下不住叹息。
好吧。
她承认。
闻人旭或许不是一个好人,但对惠文君来说,如今的他,当真算的上是个好男人了。
不过,这并不妨碍他行事与思想,还是和之前一样偏狭的事实。
“我若是畏惧董公权势,便不会闯进门来救人了。”
“你以为我不想让他死吗?”
“但是我必须将你一同带走,是因为女师醒了,第一个想见的定然是你。”
“你……”
江如簇看了眼已被折磨的奄奄一息的惠文君,心头蓦的酸了一下。
“你便是要替女师报仇,也要等她伤势痊愈。”
闻人旭虽然震惊,却很快同意了。
他作为惠文君枕边人,自然知晓,惠文君是个什么样性情。他立刻意识到,江如簇说的是对的,简单收拾了东西,便与江如簇一同离开董府。
惠文君缠绵病榻许久,始终昏迷,任凭江如簇将城中名医请遍,也没能叫她清醒过来。
医士换了一个又一个,个个都说惠文君本就体弱,如今又病又伤,是伤了本元,便是他们也束手无策;又说知晓江如簇身份地位,劝她尽早入宫,若是求得宫中医官亲自为惠文君诊病开方,或许还有可能留她一命。
闻人旭二话不说,立刻跪倒在江如簇面前。
为了惠文君,他第一次心甘情愿地向江如簇弯了膝盖,求她救惠文君。
可这种事,江如簇又何须他求。
为了求快,进宫那日,江如簇轻车简从。
依诏令进椒房宫面见帝后。
皇帝并不主动提及赐医之事,只任由皇后拉着江如簇聊了天气聊餐食,聊了餐食聊首饰。
江如簇自然知晓,帝后此举何意。
她心中暗暗叹息,跪倒在帝后面前。
“陛下,如今惠文君已与董家决裂,只能重伤养在妾府上,妾无法放心将她交于旁人,还求陛下赐妾一个恩典,准妾卸去黄河治水总管之职,从此长留长安,能随时随地侍奉惠文君。”
皇帝当日便提出要她留在长安城,她不答应,一心想要回平阴。
长安城管束颇多,又满是世家贵族,如她这样一个出身卑微,却被迫立于高位之人,一举一动都会引得所有人关注。
更何况,当时董家事已发。
她作为董家还未娶进门的新妇,必然会愈发引得长安城所有权贵世家关注。
皇帝当时被皇后拦住,确实没说什么,她又一心惦记着被关在董家的惠文君,就急匆匆出了宫。
没想到,帝后竟在这里等着她。
他们就是要等她求到他们面前时,再拖着时间与她打太极。
可她耽搁不起,惠文君更耽搁不起。
她即便心中再不愿,也只能向皇帝低头了。
皇帝果然龙心大悦,一边夸她敏捷孝愉,一边夸她知恩图报。挥手便招来了朱内官,叫他宣了宫中最厉害的医官纪大人,先往江如簇府上去,就住在那里,等到惠文君伤势病情完全康覆了,再回宫覆命不迟;又赏了一大堆名贵药材,叫人快快送到江如簇府中。
见大事得解,江如簇一刻也不愿在宫中多待。
起身正欲跪安告辞,却被皇后柔声拦住。
“芳澜君不必过多忧心,纪大人是宫中医术最高明的医官了,有他出手,定能保惠文君平安。”
“你也不用如此着急回府守着。”
“近日得逢喜事,陛下兴致正高,你也留下来一起用午膳吧。”
江如簇心中一顿。
莫名的,她便想起,高翧睿当日在那静谧宫室中,与她说过的那一句,我会照你的意思办。
江如簇强压下心中微漾的波澜。
面上露出一副惊喜之色。
急忙再对帝后拜倒:“恭喜陛下皇后,多年心愿总算得解了。”
“和嘉郡主嫁入将军府,待来年便能有好消息传出,到时陛下皇后再也不需为高将军担心;也能使舞阳王府一众家将部曲有个绝佳的好去处了。”
江如簇话音未落,皇帝已哈哈大笑。
看得出来,皇帝是真高兴。
便是连一向沈静如水,喜怒不形于色的皇后,眼底也有掩不住的愉悦笑意闪过。
正在此刻,宫门外黄门亦喜气洋洋进殿。
对帝后拜道,高将军与和嘉郡主已经到了,如今正在偏殿候着,只等帝后一到,便可开家宴了。
江如簇盯着身前案几上的木纹。
心中不由生出怅然之情。
没想到,皇帝竟如此提防于她,连番暗示明示,甚至公然和她谈条件还不够,非得要让她亲耳听到高翧睿与和嘉郡主定亲消息,才可安心。
她想了又想,最终还是强压下了要拜请离宫的冲动。
跟在帝后身后,一同到了高翧睿与和嘉郡主所在的偏殿。
概是未曾想到她会与帝后同来,高翧睿与和嘉郡主都有些惊讶,高翧睿目光落在她身上,转瞬便已移开;反倒是和嘉郡主一时楞住,呆了许久,才满脸羞怯的跟着高翧睿一同向江如簇见礼。
三人如此这般的客套了一番,高翧睿与和嘉郡主坐在了右侧尊位,江如簇则坐在了他二人对面。
皇后十分慈和望向和嘉郡主,言语间,尽是温柔之意。
“方才,芳澜君正与陛下在正殿议事,时间拖得有些久,便留下来一起家宴了。和嘉不必如此拘束,芳澜君不是外人,她日后要常随皇帝身边议事,你们以后会经常见面的。”
后又扭头望向江如簇:“芳澜君,此乃子霆新妇,舞阳王府的和嘉郡主。之前你二人同去过上林苑狩猎场,应是已见过面了吧?”
江如簇自然笑着答见过。
她至今犹记,当日高翧睿在大帐中公然拒婚,又娇又弱的和嘉郡主是如何伤心的摇摇欲坠,却又不得不维持贵族体面,强自撑着时的悲伤与难过。
被皇后如此介绍给江如簇,便是大方如和嘉郡主,也不由红了脸。
她又羞又娇的瞧了江如簇一眼,起身与她见礼。
“祖父经常在家中说起芳澜君,每每提及芳澜君大名,总是颇多赞誉。”
“还曾提及当年高大人在并州驻军时,便得芳澜君颇多助益。今日得见芳澜君飒爽英姿,果真不同凡响。”
江如簇自然连声道过奖了,是舞阳王谬赞了;又说襄助朝廷打胜仗事,我朝万民人人有责。
之后,才又与和嘉郡主一同客套推让着,安坐于榻上。
顶着帝后与和嘉郡主时不时投注而来的目光。
江如簇几乎用尽全身力气,才能保持自己如往日般,举止言行不露出半点异样。
帝后显然都对江如簇表现出来的无动于衷十分满意。
皇后望着高翧睿与和嘉郡主间的互动,笑着拉皇帝一起揶揄,又十分满意且柔和道:“往日子霆一忙起来,总是废寝忘食,身边也没个贴心人照顾着。和嘉,你以后可也要和今日一样,要时时关怀他的起居饮食,不能任由他如往日那般,耗损身体了。”
江如簇也擡头望过去。
和嘉郡主正托着一块油润的炙羊肉,虽听出皇后语中的揶揄之意,羞怯难当红了脸,却依旧强忍赧然,稳稳的将东西送到高翧睿面前的陶碗中,这才垂着头,乖顺应下皇后,说日后一定贴心照顾高翧睿,绝不怠慢。
作者有话说:
改个小细节,舞阳王是和嘉郡主的爷爷,不是父亲。
写的时候没注意到,抱歉。
121丶自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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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如簇扯动嘴角, 露出一抹笑。
目光极快的从高翧睿身上一扫而过。
高翧睿正专心摆弄着眼前一道桃肉炒鸡,却擡头朝和嘉郡主笑了一笑。
上首皇后又转头来看江如簇。
“子霆与和嘉的定亲宴设在下月十五,惠文君到时一定要来。”
和嘉郡主更加羞怯, 但还是强忍着,真挚望向江如簇。
“对,芳澜君到时可一定要来。”
“妾早就听说, 芳澜君深居简出,从不喜爱参加宴庆事。但祖父仰慕芳澜君风采已久,却一直不得见,若芳澜君能来,妾定扫榻以待。”
虽和嘉郡主给足了江如簇面子。
但江如簇却知晓,她去参加高翧睿二人定亲宴之事, 在皇后开口时, 便已是定局了。
呼啸的风疯狂拉扯江如簇的衣衫,叫她的身体, 也如她此刻的心一样, 在狂乱中既冷又疼。
她不知自己是如何出的宫。
又是怎样被平儿扶上的马车。
等回过神时,官亭街已近在眼前了。
她不太想回府。
此刻,她心中乱蓬蓬的,若是回了府, 定是会被人看出异样的。这绝非她所愿。
她扭头望向平儿:“去万华山。”
车轮咕噜噜压在城郊落满荒叶的小路上, 江如簇直勾勾盯着窗外。
之前虽来过一次,可那时她并未发现,原来前往万华山的路上,景象竟这样寥落。
倒是令人心生戚戚。
“女公子, 您还好吧?”
说实话, 江如簇也不知晓, 自己此刻究竟是好还是不好。
所以她答不上这个问题。
她站在寒风呼啸的万华山顶,听着长袖被狂风卷的烈烈作响,浑身上下平生出一股难以忍受的寒意,便是连胸腔里最后一点点温热都被带走了。
她无语凝噎。
她好像变成了一个钻进牛角尖里,不可理喻的疯妇。
她脑海中不断闪现高翧睿扭头,笑望向和嘉郡主那个表情。
她与高翧睿相识已久,曾患难与共,也曾生死相托,却似乎鲜少有那样温情的时刻。她在心中数了半天,好像也只有那年元旦花灯会,高翧睿在兹氏城小亭中,与她笑过那一次。那是她唯一一次看到过的,高翧睿单纯毫无杂质的笑。
她再也忍不住,眼中泪水瞬间充盈。
她好想撇下这一切。
不管不顾的扯住高翧睿衣袖,像个病态的占有者一样,冲高翧睿怒吼,不许他那样对别人笑,她不喜欢他那样对别人笑。
她会羡慕那个得到高翧睿笑的女娘。
她会嫉妒。
她会发狂!
为了压住声音,不被平儿等人听到,她不得不微微张开嘴巴;可巨大的风却灌进来,将她的喉咙死死堵住;将她的泪水吹落,害的她越哭越凶。
她想,她一定是疯了。
是她非得要逼高翧睿娶和嘉郡主的。
她不明白,那时她觉得高翧睿害她,一味缠着她,是不将她的安危放在心上;可如今,高翧睿当真如她的愿行事了,她安全了,再也不用担心皇帝的怀疑,与随时有可能起意的夺命之险了,她又为什么会哭。
她求仁得仁,如今又究竟为什么会哭?
她究竟在哭什么!
她明明是个精致的利己主义者;她所求的,明明是平安活下去,精彩活下去;现在高翧睿娶了和嘉郡主,她再也没有后顾之忧,只要守着董七郎,助他一步步晋升,位极人臣。
到那时,她是皇帝身边最被信重的谋臣;又有权倾朝野,爱她疼她敬她如命的郎婿;她将过上自己孜孜以求的生活。
那她此刻,又究竟要在这荒无一人的山顶上哭什么!
她一直以能做一个不被舆论丶道德与礼法约束的利己主义自豪。
但此刻,她讨厌这样的自己。
她恨这样的自己。
她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
直至暮色渐渐升起,笼罩大地,身后传来浅浅脚步声。她才终于回神,她擡手想擦掉泪水,却发现,原来在这样狂风下,她连挂两滴泪水在眼角,装可怜博同情的资格都没有。
“女公子,眼看着天就要黑了,我们该回去了。”
是。
该回去了。
还有许多事情等着她做。
她既没有伤心的资格,也没有伤心的立场,更没有伤心的时间与精力。
她要做的事情太多了。
她还要做那个谎话连篇,无所不用其极的利己主义者。
她是个利己主义者。
利己主义者,是不会感受到痛的,也不配流眼泪。
纪大人果然是宫中最厉害的医官,在他的救治之下,惠文君的伤情与病势很快便有了起色。
她经常与江如簇无言相对。
或是对着窗外怔怔发呆。
只有闻人旭陪着她,再给她讲一些早年遭遇时,她脸上表情才会有些许变化,或是笑或是哭的,带着些稀薄的生机。
江如簇经常会站在廊檐下,听着屋里若隐若现传出的低语交谈声。
一站便是半天。
然后再回到自己屋。
期间,董家数次来人,想将惠文君接回去,不是在大门口被看门人拦住,便是在院中被孙永盛狠狠教训一番。终不能如愿。
直至这天清晨。
宫中黄门大人匆匆而来,说是传陛下诏令,宣江如簇与惠文君进宫一趟。
江如簇早已料到会有这天。
她本想让闻人旭陪着惠文君一同入宫,一来是有他在惠文君身边,能使惠文君心怀疏解些;二来她也想让闻人旭见识一下,这世间最富贵无极之处,究竟长的是何种模样。
结果,却被闻人旭拒绝。
“你与岚真一同去便好,我信你能护好她。”
“芳澜君,总有一日,我要让董公大开中门,亲自将我迎进董家。在此之前,你我都要谨慎行事,保持低调才可。”
江如簇望着闻人旭。
如今的他,已经不是那个一开口便怼天怼地怼空气的愤青了,他似乎终于有了他这个年龄该有的成熟,却又似乎一直保持着棱角。
更是从不掩饰自己的野心昭昭。
但至少此刻,江如簇心里是愿意敬着他的。
相较于一月之前,惠文君消瘦了不少,她眼神虽然还清亮,可目光转动间却失了往日灵活,略显得有些木讷。
江如簇跪坐在惠文君身前,将头枕在她膝盖上。
“女师,你早就知晓我的身世的。”
“打记事起,我身边就没有母亲的影子,我的记忆中也没有她,我们家所有的下人仆从都从未在我面前提起过她。”
“在我人生的前十四年,对我影响最大的就是我的祖母与阿翁。但他们一个苛待我想杀我,一个无视我轻慢我。每到夜里睡不着时,我总会想,为什么我已经这么谨慎,这么努力,这么曲意逢迎的讨好他们,他们却依旧不将我放在心上,不停的糟蹋我,贬低我,时时刻刻想要杀了我。”
“后来,我才想定是因为那个我从来没有见过的母亲。”
“我猜想祖母对我的敌意,阿翁对我的轻慢,甚至是如今陛下对我的提防,都是因我那从没有见过面的母亲。”
“所有人都要我相信,我母亲是离奇病亡,可我见识过祖母的手段,又怎会猜不出,我母亲八成便是被祖母药死的。”
“祖母不仅药死了我母亲,还打杀了她院中所有奴婢仆从。这究竟是多大的仇,多大的恨,我都不知晓。”
“我有时觉得我应该仔细查一查;有时又觉得,算了,就这样吧。若是查出来的结果,是我接受不了的,我不知该怎么面对;若查出来的结果,会让我觉得如今我的一切努力全都是枉然,最终都会变得竹篮打水一场空,那这苦苦追寻来的结果,便会成为压死我的最后一根稻草。”
“所以,我一直自己骗自己,我不让自己去求这个结果。因为我想要活着,无论如何我都得活着,无论失去多少,我都必须得活着。只有活着,一切才能有意义。”
江如簇抱住惠文君略显削瘦的腰身。
将脸颊在她腿上蹭了两下。
“我那时候总苦苦支撑,每到实在撑不下去,想放弃时,心头都会莫名涌现出一股不服不愤。”
“我不愤被老天这样对待,也不服要如此对命运低头。我总在想,只要我能活着,将这些原本不应属于我,不该加注在我身上的苦痛,全都熬过去了,就能过上好日子。我相信老天长眼,只要我活得够久,哪怕是轮,也能轮到我过两天好日子。”
“结果,我真的就遇到了女师与兄长。”
“女师疼我,兄长爱我。这都是我从前根本不敢想,现在却真真切切拥有的。”
“所以,无论待会儿进宫会发生何等样事,女师也都要像我一样,相信老天还是长眼的,只要我们将这一劫熬过去了,将来总有好日子等着我们。”
江如簇看着惠文君眼泪滴落,浸没在她的衣袖上。
又被惠文君怜爱的摸了一下脑袋。
她才弯着嘴角擡头。
“其实我一直未曾告诉女师,我以前是不喜欢闻人先生的,我觉得他不论是想法还是行事都太过极端,别说是留在身边作伴,便是当个寻常朋友,都需要提防。”
“可现在,我却有点喜欢闻人先生了。”
“因为闻人先生愿意护着您,愿意爱着您,他将您像明珠一样捧在手心里,再也不舍得您受半点苦痛。我有时候站在廊檐下,听您和闻人先生在屋里叙话,总觉得闻人先生是想要娶您为新妇的。闻人先生他因少年时遭遇,早已将自己变成了一片不愿再相信任何人的荒漠,可他如今愿意信您了,也愿意娶您,日后也定会愿意与您诞下子嗣。”
“到时,您身边有合心意的郎婿,又有抱在膝头愿意朝您撒娇的孩儿,闻人先生也能重新感受到这世间温情,变得越来越好。那您与闻人先生的日子,自然也会越过越好。”
“您说对吗?”
122丶脏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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惠文君在江如簇头上摸了又摸。
默默半晌, 才轻悠悠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放心,我心里有准备。”
江如簇抚着惠文君的膝盖一边揉, 一边破颜微笑。
“女师就是聪明。”
“女师,我知晓您这些日子是因着闻人先生,因着我, 一直强撑着。”
“我也不能知道您心里的气什么时候会泄尽了,但是女师,我不管这究竟是在威胁您,还是在强迫您。反正我在这世上,就只有您和兄长两个念想。您要是放了手,我管不住闻人先生, 他肯定还会出去犯浑的;我也就只剩下半条命了。”
“我被关在宫里的时候, 半死不活的时候,宫里所有医官都给我看过病。他们都说, 我本就只剩下半条命了。再加上忧思过甚, 不能宽解,最后定是只能落个早夭的下场。”
“那到时候,我就和闻人先生一同到地底下去陪您。”
惠文君被江如簇逗的笑。
又在她头上揉了一通,笑着轻斥她尽胡说。
可其实, 她们谁都知道, 她们说的都不是假话。
她擡头看惠文君。
惠文君也看她。
她握着江如簇的手,紧了又紧。
终于,松了口。
“好,我尽力。如簇, 我一定尽力, 为了你丶为了旭郎, 我一定尽力撑下去。”
江如簇忍了半天,最终还是没能忍住,落了泪。
惠文君紧紧握着她。
失声落泪。
“女师,我们的命是紧紧连在一起的,只要你不放弃,我也不放弃。女师,我们什么好药都用得的,只要你愿意熬,我就一直陪着。”
“我知道这很难,但只要我们熬过去了,以后剩下的,就都是好日子了。”
“到时候,我们和兄长,还有闻人先生,我们就在平阴,好好过我们四个人的好日子。”
惠文君抿着唇,一边紧紧握着江如簇,一边捏着帕子抹泪。
好容易到了宫门口,江如簇和惠文君一双眼都肿的像桃子。
倒是把早早等着她们的黄门大人吓了一跳。
连连问两位贵人是怎么了。
着急忙慌的带着她们一通收拾。
要往宣室殿去的时候,江如簇才拉住领路的黄门大人。
“内官大人,妾费劲心思,才叫女师康覆,她经不起里头那些事情折腾的。”
“要是再把妾女师气出个好歹,那陛下就算是再拦着妾,妾也会杀了董家那个老匹夫。妾可不管他还对朝廷有没有用。”
黄门大人似是早已得了交代。
立刻乐呵呵应声。
说惠文君只需在附近的安静宫室里等着,只需等要她说话的时候,立刻能找到她就行。
江如簇随着黄门大人,将惠文君送到一间僻静宫室中,先是嘱咐平儿一定要好好照顾惠文君,又好声好气拜托大长秋,直到听大长秋应了,才放心离去。
果然,一进宣室殿,等着江如簇的就是一派三堂会审的架势。
除了站在殿正中的董公之外,该到的,不该到的,基本都坐在殿上了。
江如簇进殿,先是绕着众人扫了一眼,这才缓缓拜倒在阶下。
“拜见陛下。”
皇帝高深莫测的点头,擡手示意她起来。
又和蔼的询问她,身体可否大好了,如果还有不舒服的地方,可等一会儿忙完了,再叫宫中医官大人给她诊诊脉,又问她惠文君是否还好,皇后很是惦记她,连日念叨着,等惠文君好些了,要与她好好叙话,聊一聊旧事故人。
江如簇立刻笑起来。
“回陛下的话,惠文君此刻正在别殿候着。”
“惠文君身体还没有恢覆,又敏感多思,不适宜应对这样场面。”
江如簇笑盈盈望向董公。
又重新拜倒对上首皇帝陛下顿首:“陛下,妾当日将惠文君从董府擡出来的时候,她浑身上下没一块好地方,连指甲都被拔空了。妾当时为给惠文君寻医,还曾求到陛下面前,陛下亲自指了纪医官到妾府上给惠文君医治。”
“纪大人三日前才被妾亲自送到宫门口。”
“还请陛下宣纪大人上殿来,好好问问,妾女师身上的伤究竟是怎么来的。”
“当日妾到董府时,女师孤零零的一个人被关在柴房里,人事不省,差点没救回来。这里头的事情确实该好好说道说道。”
大殿上所有人都望向董公。
便是连皇帝也止不住,拍了两下金椅子扶手,连连问董公,究竟是怎么回事?
董公先是朝皇帝拜倒,伏地告饶,又说他要与江如簇好好对峙。
然后才凶神恶煞瞪着江如簇。
“芳澜君,追究此事之前,我们是不是应该先算一算,你强闯入我府中,使你身边人举剑逼迫我,拿言语威胁我,不顾我的反对,强势将惠文君抢走的事情?”
江如簇似笑非笑。
好整以暇望向董公:“董公这说的是哪里话,明明是您府上的管家亲请了妾进门,您又亲自将妾请到了书房之中。”
“何来妾强闯一说?”
“况且,妾当日所去,目的便是要将惠文君带出董府。妾是先将此事告知到了董公面前,却遭到董公反对,这才意识到惠文君可能发生危险。这是迫不得已之下的特别之法,而事实也证明,妾当时所做的一切都是正确的。”
“若妾真的将惠文君继续留在董府中,恐怕等不到当天夜里,惠文君就能魂归九泉了。”
江如簇说完再次向皇帝陛下顿首。
“妾所言句句属实,若是陛下与诸位大人心中有疑问,可直接宣纪大人上殿问话。”
“妾还将把惠文君从董府抢出来当日,替她诊脉开方的所有医者都请到了宫门外,陛下也可全数宣上殿来,看妾究竟有没有说谎。”
董公横眉一竖。
他怒气磅礴瞪着江如簇,脸色也极其难看,他嘴巴张了好几次,却没发出声音。
不过,江如簇也算了解董公,自然知晓他想说什么。
来来回回的,也不外乎就是他是她未来君舅,要她注意自己言行,否则别想进董府门。
不过他不敢。
江如簇与董七郎是陛下指婚,他若真敢说出这等样话,那就真是将脑袋拴在了裤腰带上,随时都有可能掉。
“宣什么医官医士,芳澜君这舌头当真是厉害,你一再偷换概念,转移话题,莫非是真以为这满殿的大臣,都由着你假言狡脍,随意哄骗了?”
“我现在同你追究的是,你指使身边人拿剑逼迫我之事。”
“芳澜君,你虽是陛下亲封的九千户;可我也是朝廷的三公重臣。你便是再得陛下看重,也没有资格拿剑指着我,逼迫威胁于我。”
董公的段位,确实比江如簇之前遇到的所有人段位都要高些。
至少,他条理清晰,又准备周全,且变通及时。
一击不中,立刻便能重新整装,以极快速度再次攻击而来。
董公重新向皇帝拜道。
开口,是极其卑微声音:“还请陛下为臣做主,芳澜君出身低微,一言一行都粗鄙不懂理。她这个心狠手辣的小女娘,从未有一刻真正将陛下丶将臣这个她未来的君舅放在眼中。当时进书房时,她便带着一名高大壮硕的护卫……”
董公说到这里,语气突然一下顿住。
他目光在高翧睿身上扫了一圈,双眼瞬间亮起。
“陛下,还请陛下明察,臣曾在朝中见过那身材魁梧的护卫,若臣记得不错,他应是高将军身边一名斥候;可不知为何,如今却到了芳澜君身边。”
“莫非芳澜君与高将军有私相……”
江如簇反应极快,瞬间便意识到,董公是要说她与高翧睿私相授受。
他想转移话题,将此事扯到她与高翧睿私交甚深事上。
她不由自主望向高翧睿。
却正好跌进他也在看她的目光中。
她心中一顿,立刻移开视线。
“董公还说妾假言狡脍,若是拿妾与您相比,那可真是小巫见大巫了。”
“真亏董公能想得出来,居然会觉得妾与高将军之间有私情。您轻易下此结论,可能拿得出确切证据。你应该不会真的是只见了妾身边一个人,又以为他曾在高将军身边待过,便判定了那人与高将军和妾都认识,且断定高将军与妾有私相授受之嫌?”
江如簇说话,悄悄望向上首皇帝陛下。
果然,所有事情但凡牵扯上高翧睿,尤其是所有她的事情,有牵扯上高翧睿的,皇帝都会立刻警戒线拉满,提防她又蔑视她。
江如簇正准备好好驳一驳董公,却被高翧睿抢了先。
他周身气质若月之清晖,疏离中带着淡淡寒意,目光极其轻慢地从董公身上扫过,傲然开口。
“董公说的,可是曾在我帐下立过大功的孙斥候?”
高翧睿朝上首皇帝抱拳,一派光明磊落模样:“陛下,有关此事,臣早已上表启奏过。孙斥候本是芳澜君身边的人,后来一次交道中,臣无意间发现他有过目不忘之能,且可以在草原荒漠中识路,当年臣在云中策划骑兵奇袭,直取匈奴可汗头|颅时,便是他带领臣与两千骑兵,精准找到进犯之匈奴部落藏身的老巢,这才能使臣在那一战中大获全胜。”
“本来那一战过后,臣便该将孙斥候归还给芳澜君,但当时陛下下旨,命臣主持修正与重绘各地堪舆图事,此恰恰便是孙斥候及其擅长之事。臣便厚着脸皮,又强将他留在臣身边两年,直至芳澜君随董大人前往平阴治水,身边缺得力助手,向臣讨要此人,臣才忍痛归还的。”
“臣与芳澜君不过行的是能者多劳事,想将孙斥候那样的天才人尽其用,怎得到了董公口中,却变成了我与芳澜君私相授受了呢。”
123丶领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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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如簇悄眼望着皇帝不愉神色。
没敢继续让高翧睿说下去。
直接抢回了话头:“董公此告, 可能拿得出证据?”
“妾作为董家未过门的新妇,董公不惜搭上董家全族名声,也要污蔑妾, 给妾身上泼脏水就罢了;怎么还要扯上高将军?”
“陛下亲自做主,高将军与和嘉郡主定亲在即,不论是宫中的各位贵人, 还是舞阳王府,都是人人翘首以盼。董公在这样大喜的时候,随意攀污高将军名声,看来是铁了心要毁了这桩婚事,要破坏陛下大计!”
江如簇此话,几乎让殿上所有人震惊。
皇帝更是面若沈水, 满目不悦, 睨向董公。
一时间,董公冷汗直冒。
立刻跪倒, 伏拜在地。
连连告饶, 说他没有那么大的胆子,也没有要破坏高翧睿婚事的意思。
“陛下,都是江如簇这个小女娘,是她辩口利舌, 她这是故意设了个套子给臣钻的。”
董公凶恶瞪了一眼江如簇。
将身体压的更低, 几乎贴在地上。
声音也变的更加卑微。
“陛下,陛下。江如簇口舌之灵辩,您应是知晓的呀,满堂重臣人人皆知。您可千万莫要被她这三寸不烂之舌给蒙蔽了。”
应是被江如簇驳的慌了。
董公完全没有意识到, 自己已经说错了话。
龙座上的皇帝面若沈水, 浑身散发着寒意。
殿中众位大臣, 也都露出一副不忍直视表情。
御史大夫方大人目色隐晦的闪了一闪;丞相大人则是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
江如簇却笑了。
“董公慎言。董公说陛下是被妾巧言蒙蔽,这是在暗示陛下耳目闭塞,偏听偏信,并非明君吗?董公真是好大的胆子!”
江如簇话音未落。
皇帝已经沈怒,随手抓起案前一卷竹简,砸向董公。
“好呀,看来孤往日是太纵容董卿了,倒是叫董卿生出这一股子看谁都不顺眼的傲气来,你平日在你那些见不得人的大宴上,指摘指摘旁人也就罢了,如今竟连孤也该被你数落指摘了吗?”
董公被砸中,惊慌失措看了一眼皇帝。
又急急忙忙重新拜下去。
声音惶恐:“陛下明鉴,臣不是这个意思,臣绝无此意。”
“陛下,这都是江如簇害臣。臣一向对陛下是最最衷心的,陛下可一定要为臣做主,这些都是江如簇害臣的呀。是她故意误导……”
眼看着董公又要说错话。
江如簇立刻一声冷笑打断。
“董公说妾害您,那妾倒是要问问了。您方才口口声声说妾与高将军有私,可能拿得出证据?”
董公气愤难当,猛地直起身子。
他满面怒色瞪向江如簇,你你你好半天,真正开口,却又将矛头对准了高翧睿。
“这样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来的事,何需证据?”
“江如簇,你虽是陛下亲封的芳澜君,可若论在朝堂上的地位,你难道还能比得过我这个三公重臣不成?”
“若不是你背后有高将军撑腰,又哪里来的胆子,让那样一个小货色将剑抵在我脖子上?”
江如簇被他逗笑。
目光揶揄的在他身上转了一圈,这才慢悠悠道:“董公可真是会说笑,孙永盛是妾身边人,从始至终也只有妾一个主子,什么时候,轮到旁的人来给他做靠山,吩咐他行事了?”
“至于妾,妾是陛下臣属,背后的靠山自然便是陛下。董公为何却要攀扯高将军?
“董公也不用拿孙永盛来做借口,东拉西扯拖延时间,意图给自己脱罪了。”
“孙永盛是听妾的命令,将剑抵在你脖子上,逼你说出惠文君下落的。此事妾绝不推脱。”
江如簇直接向皇帝拜下。
“陛下,虽孙永盛此番行事,是尊了妾这个主子的命令,为的也是尽早救出惠文君,本身并无错处,可若是董公非得要计较,妾也不好真的不管不顾,擎天护着。既董公要追究,那就请陛下与在场诸公一同判罚,是杀头流放,还是关入大牢打板子,皆可。”
董公应是无论如何也未曾想到,江如簇竟如此豁得出去。
手底下最得力的左膀右臂,说舍便能舍。
他不可置信望向江如簇。
可江如簇看向他的目光却更加嘲讽。
孙永盛乃是世间罕见的大才。不说他曾在灾年为朝廷捐赠了多少钱物,便是助高翧睿打了胜仗,又助他完成了堪舆图测绘事这一桩,便已叫他在皇帝那里有了姓名。江如簇有绝对的把握,即便她此刻真将孙永盛推出去,最多也不过是让他挨几个板子。
要是再多,不说高翧睿如何,恐怕第一个不同意的,便是皇帝了。
毕竟,朝廷还有许多场仗要打。
堪舆图测绘与完善,也并非只有这一次。
果然皇帝目色沈沈,睥睨瞥向董公,对他所言所行愈发不满。
“也罢,既然董卿非要追究,那孤自然不能不管。”
“此事错在芳澜君不该纵容身边人对上不尊,孤便革去你三千户,再罚半年食邑;孙永盛,跟在芳澜君身边,却未行提醒规劝之责,杖责五十,以警效尤。”
江如簇好整以暇。
她猜的半点没错。
她恭敬朝皇帝拜下,大大方方的领了罚。
然后才重新望向董公。
谁知董公却尤自不知足,震惊之馀,竟直接质问起皇帝来:“陛下,臣乃朝廷三公,却要被人拿剑横在脖子上逼迫,这样的人,便是直接被拉到菜市口砍了头,也难赎其罪;难道陛下只打板子了事?”
皇帝果然更加震怒。
大掌啪的一下拍在御案上,似笑非笑的望着董公,眸中隐现杀意。
许久,他才哼笑一声。
“孙永盛虽是芳澜君属下,却是个对朝廷有用的;他听芳澜君命令行事,孤虽只打了他五十大板,却革去了芳澜君三千户食邑。”
“没想到如此重罚,竟还不能让董卿满意。”
“董卿虽被孤拜为朝廷三公重臣,可说到底,你是臣,孤才是君。这些年你借着孤的名义,在外头大肆宴请朝中众位文官清流,于宴席之上大放厥词,假借要立不世之功,行结党营私事;孤却一直怜惜你有功于社稷,从未治过你的罪。”
“如此说来,你我君臣不也如芳澜君和孙永盛一般;孤纵容了你,你未曾劝谏于孤。”
“你要孤杀了孙永盛的头,是否是要孤连你的头一起杀了,然后孤这个皇帝在亲下罪己诏,正告天下子民,是孤约束臣公不利,才会令孤的臣子自视过重,野心昭昭,险些令朝堂动荡,万民不安?”
皇帝此言一出。
莫说是孙永盛。
便是宣室殿内所有王公大臣,也全都战战兢兢伏地拜倒。
帝王罪己,情形有三。要么是朝廷境内天灾人祸不断;要么是国破家亡之时;要么是君臣错位之祸。
而皇帝此刻之意,就是直指君臣错位之祸,斥责董公,以卑逼尊,是大逆不道。
董公被吓了一大跳,楞了一瞬之后,立刻朝着皇帝砰砰砰磕头。口口声声说他并非是这个意思,又求皇帝恕罪,又说是他一时心急,被猪油蒙了心,才说错了话。
江如簇也如殿中所有大臣一样,拜倒,以额头贴地。
直到听到高翧睿温言劝谏声,听到上首皇帝一声冷哼。
又听到不断传来的衣衫摩挲声和落座声,这才直起身。
她先是悄眼看了一下面色更加阴沈的皇帝,又看了一眼早已被吓得失魂落魄,大汗淋漓的董公。
这才缓声笑道。
“陛下此刻便气成这样,可这才哪儿到哪儿。若是待会儿陛下得知,董公都对惠文君做了何事,岂不是更得气的七窍生烟。”
她一边说话还一边眨着眼睛,开玩笑般地对朱内官道:“朱内官,纪大人到底来了没有?”
“他不来替妾作证倒是不要紧,若是待会儿陛下当真被董公气出个好歹,他却不能立刻替陛下诊脉开方,那便是他的大过错了。当然了,陛下英明神武,见过的各种样疑难事,可是比妾吃过的盐还要多呢。但朱内官还是叫纪大人尽快进殿来守着,哪怕到时只是给陛下点一支安神香,或是熬一碗安神药,也比什么都不做的好。”
朱内官概是没想到火竟烧到了自己身上。
他满脸菜色。
神情迥然又惊惧的望了一眼皇帝。
这这这半天,还没说出话,结果皇帝又气的拍了一下御案。
不赞同瞪着江如簇:“你这个小女娘,自从你入朝以来,给孤惹了多少事,孤今日被气成这样,难道你觉得只是董公一个人的过错?”
“孤还没斥责你呢,你倒是大胆仗势抖起来了,不但要随意指拨孤身边的人,竟还胆敢开孤的玩笑。你简直不像话!”
皇帝这话听起来似是在教训江如簇。
可语气却不知比刚才训斥董公时要好了多少。
一时间,别说是董公,便是宣室殿内所有王公大臣,都不由自主松了口气,侧目朝江如簇望来。
江如簇故作惊讶哎呀一声。
笑意嗪嗪:“陛下真是错怪妾了。”
“妾也是看陛下震怒,使得殿内气氛过于紧张,给诸位大人解解围罢了。”
“陛下别急,妾这就继续与董公算账。”
又得了皇帝一声冷哼。
江如簇这才扭头望向董公,她脸上虽带着笑,可质问出声的话却半点不客气。
“董公要追究妾的,妾都已全数领受完了;接下来可该妾追究董公的过错了。”
“妾想问问董公,妾女师自从平阴回来,做完了自己该做之事便入了宫。之后又好端端的离了宫,回到董府之内。她究竟是在董府犯了何错,董公为何要那般责打于她,不但将她打的身上半点好模样都没有,竟还给她上了指夹板,更是残忍的直接拔了她的指甲。”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12-17 14:08:27~2022-12-18 14:25:2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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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4丶墩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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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公本是想说些什么的。
可话到了嘴边, 却不由擡头看了一眼上首的皇帝陛下。
看来,方才皇帝雷霆之怒,终究是令他害怕了。
“此乃我的家事, 何须向你一个小女娘交代?”
江如簇心里暗暗翻了个白眼。
她就知道董公会这么说。
“董公看来是越发不成体统了,惠文君除了是你的女儿,还是陛下亲赏了封号, 享国之食邑的县君。”
“岂能容你这样糟践!”
正在这时,宫室外的黄门大人疾步入殿,在朱内官耳边低语了一阵。
朱内官汇报给皇帝。
紧接着,皇帝便朗声开口。
“宣他上殿来。”
话一层层传出去,宣室殿门口很快显现一个身影。正是被江如簇再三提及的医官纪大人。
江如簇悄眼望向皇帝。
见他不善目光一下下瞟到董公身上,便将已经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纪卿, 孤当日令你去给惠文君诊治, 你可诊断的出,惠文君的伤究竟是怎么来的?”
纪大人并未立刻作答, 而是大开眼界的看了董公许久, 才叹息般开口。
“回陛下的话。臣当日尊陛下令,到芳澜君府上去给惠文君诊治时,芳澜君院子里已请了数位医者在堂。结合这些医士与臣的诊断,惠文君应是在受板子的时候, 被人使了暗劲, 意图取她性命。”
“只是不知何故,最终被惠文君逃出升天。”
“惠文君双手十指根根断裂,八片指甲被拔除,且四肢关节不能正常活动。臣推测, 惠文君应是在挨板子之前, 先受了墩刑。”
江如簇大惊失色。
墩刑, 就是将犯了错的女子锁进一个小小箱子中,使其四肢蜷缩,只将头留在外面。一般受此刑者,只能蹲在箱子里。久而久之,躯体便因长久保持同一个姿势,而变的极其僵硬麻木,有严重者,甚至会就此残疾。
江如簇之前只知晓,惠文君被上过指夹板,受过杖刑。
没想到,竟还有这么一遭。
她瞬间怒从心起:“看来,只让董公做个大司空真是屈才了,以你的手段,合该去做勾栏瓦舍里的教习人才对!”
“堂堂一个儿郎,竟能想出这等样阴司鬼蜮的毒计折磨人。”
江如簇话音才落,殿上已传来阵阵私语声。
董公脸色大变。
恶狠狠瞪着江如簇,张口似是就要骂她。
结果,上首皇帝早已忍耐不了,将御案拍的啪啪作响。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能怎么回事?”
不等董公开口,江如簇已经冷飕飕道。
“董公这是看惠文君在宫中未被陛下责罚,好端端回到府中,就生出了要代陛下行事的心思。在自己府上私设刑罚,预备无声无息取了惠文君性命。”
“董公可真是大胆。”
江如簇擡头,望向皇帝。
“陛下,妾听闻,便是在皇宫里当差的宫女内官们,都是不能随意打骂的。”
“可惠文君却在自己家中受到这等样责罚。”
“惠文君是董公的女儿,按理来说,由董公教养管束,本是没什么不妥;可偏偏她还是您亲封的惠文县君,是妾的女师。董公这样不择手段,残酷折磨惠文君,分明就是没有把陛下放在眼里!”
皇帝还没说话。
董公已急不可耐跳出来。
他怒声斥责江如簇。
“江如簇,我劝你最好不要胡说,你既知道惠文君是我的女儿,又说我对她有教养之责,怎的我就不能责打她了?”
“她不守家规,做错了事。陛下念在她是小女娘的份上,不曾责罚于她,难道我这个当父亲的,还不能教导她了吗?”
眼看着直到现在还宁顽不化的董公。
江如簇心中突生出一股不可抑制的嘲讽。
“董公看来真的是傻了。”
“陛下既已将惠文君好好放出宫了,那便代表,陛下并不觉得惠文君有错,或是已经全然饶恕了她的过错。”
“你虽是惠文君的父亲,却不能再越过陛下,责罚于她。”
她直勾勾瞪着董公,忽展露一个十分漂亮的笑。
“董公当年向陛下献策,曾提及,陛下乃天神转世,是万民之主。不论何时何地,君权都应凌驾在父权之上。这是董公自己说的,如今,您却违背此原则行事,看来,董公当真是仗着陛下多年的信重,彻底忘了本了。”
皇帝面色始终阴沈如水。
时而看一看江如簇,时而又瞧一瞧董公。
眸色闪动不停。
虽然事情已经闹到了这个地步,但皇帝似乎依旧愿意给董公再留些微末的脸面。
再次开口。
“董卿,你可还有什么话要说?”
董公本已被江如簇怼的要傻了。
如今总算抓住机会。
他先是又将那套万万不敢的言论念了一遍,又说他对惠文君动刑,当真只是行为父教导之责;又说惠文君当日回家后,他只是将她叫到书房斥责了一番,吩咐下头人责十杖以儆效尤,他并没有行如此残忍之事。
“陛下明鉴,纪大人方才说墩刑,应都是内狱里,教导不懂事的内眷的。”
“臣虽是熟读律法典刑,却也不懂这些教导内眷的刑罚。”
“这其中一定存有什么误会,也可能是下面的人存了私心做错了事。还望陛下明察。”
江如簇淡淡一笑。
好嘛。
事情发展到这里,董公才总算嗅出些门道来了。
知道把事情往下人身上推了。
不过,这本就不是江如簇真正要和董公谈的条件。
江如簇擡眼,看了看猛的一下子被董公噎住的皇帝,还是决定给他解解围。
“好吧,董公既然这样说了,陛下自然是要信的。否则,像是陛下有意为难董公似的。”
“虽然不知道究竟是谁动的手,可惠文君确实是在董家受伤的,而且受的是重伤,差点儿丢了命,这总是事实吧?”
“惠文君作为董家的女公子,此次回长安,不但没有受到任何尊待,反而被府中下人如此糟蹋。可见,董公也没有真心将惠文君当女儿疼爱,董家的下人更没有将惠文君当女公子一样尊敬。”
“此番在平阴,惠文君好歹也算是助董大人行黄河治水事的功臣,都要被这样折辱,也不知往日又吃了多少无法与外人道的苦痛和责打。”
“惠文君本就是陛下亲封的县君,又做了妾的女师。妾是绝不许别人如此轻慢贬低,磋磨她的。”
江如簇话才一开口,董公已意识到不对劲。
他瞬间警觉的瞪过来。
“江如簇,你意欲如何?”
江如簇又悄悄看了一眼上首皇帝陛下,见他虽面沈似水,却并未出言打断。
她正准备收回目光。
结果皇帝龙目却突然落到她身上,饶有兴致的在她脸上转了两圈。
然后,他原本端坐的身体懒洋洋往金椅子扶手上依靠,竟摆出了一副看戏的架势。
江如簇立刻笑了。
“妾的意思难道表现的还不明显吗?”
“董公不将惠文君当女儿,董府的下人才敢如此折腾糟蹋她。董公要轻慢惠文君,惠文君囿于孝道,不便说什么,可妾却忍不了。满朝之中,无论是陛下,还是董公,或是此刻在殿上的所有大人都应该知晓,妾从来不是个愿意自己受委屈,而成全别人的性子。妾关心爱护的人也绝不能被如此对待。所以,妾要将惠文君接到妾府上。”
“从今往后,她的一切都由妾负责。”
江如簇此言一出,整个宣室殿内犹如沸水盈壶般,彻底热闹起来。
所有人都在议论。
只有董公,被惊得瞠目结舌。
他怒瞪着江如簇,你你你了好半天,又连连咽了好几口唾沫,才终于找回说话能力。
他怒声质问:“江如簇,你真是好大的胆子,你竟然敢当着陛下的面大放厥词,想要让惠文君背离董家。”
“你这是要让她担上不孝之名吗?”
江如簇提高语调,几乎是压着董公的声音,呵的一声冷笑出来。
“董公既是儒家弟子,就应该学过父慈子孝道理。所谓父慈子孝,那自然是父母把子女放心上,真心实意的疼爱佑护他们;所以子女们也会尽心尽力的孝顺父母,使得家庭和睦,老少幸福。可若是父母本就不慈爱,完全不把子女的前程当一回事,甚至不把子女的命当一回事;那子女又何须对父母孝顺?”
“总不能让子女们为了这么一点点虚名,就将命都搭进去。”
殿内充斥的议论声更加大了。
董公被气的眦裂发指,若不是皇帝还在上首坐着,他只怕要从地上蹦起来,狠狠扇江如簇两巴掌了。
“江如簇,你这个不将纲常伦理放在心上的小女娘,你竟敢说出这等样不孝不尊之言。你难道就不怕陛下治你的罪吗?”
江如簇心中冷笑。
皇帝若是真想要治她的罪,她早不知道死了多少回了。
又何需董公在这里说嘴。
更何况,皇帝早已向她妥协,默许她保住自己想保之人。
董七郎是男儿身,若他没有在平阴治水,且治水事没有获得初步进展与成功,也许江如簇想要保下他,还有些困难。
可惠文君不过就是个小女娘,哪怕就此放过了,也不过就是一年几百户食邑尊养着。非但不影响朝廷大局,反而会让天下万民觉得皇帝仁厚慈善。
等到来日董公下狱关押。天下万民更是会觉得是董公不将君恩放在眼里,仗着陛下信重胡作非为。
辜负了圣恩,才使陛下发下那么大火的。
否则又怎么会在陛下降罪于他之前,就落了个众叛亲离下场。
她今日行事,无论是对朝局,还是对皇帝的名声,都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
要不然,皇帝又怎么会老神在在,只等着看戏呢?
“陛下治不治妾的罪,就不劳董公费心了。惠文君是妾的女师,无论要妾付出何等样代价,妾都要护佑她一生和乐安泰,哪怕是陛下要治罪于妾,妾也不怕。”
125丶切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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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
董公作势抹了两下泪, 又拜倒在皇帝面前:“陛下,你可一定要替臣做主,芳澜君她疯了呀。”
“她就仗着那三寸不烂之舌, 臣说一句,她能有十句等着臣。臣实在是拿她没办法了。”
“她还当着众位臣公的面,提出这样离谱的要求, 这分明就是不把臣这个未来君舅,不把陛下放在眼里。明明臣这个老父亲还在堂,她却要将惠文君接到她府上去住。她这么不将伦理纲常放在眼里。陛下,你可莫要再宽纵她了。”
眼看着形势极其不利。
董公竟当着满朝王公大臣的面装起可怜来。
江如簇望了一眼上首的皇帝陛下,见他老人家看热闹看的正起劲,完全没有要插手的意思。
她心中暗叹一声。
“好吧, 既然董公说, 你是真心将惠文君当女儿疼爱关怀的,又说当日是府中下人心怀不轨, 才对惠文君用了非常严重且阴司的刑罚。那便请董公将那日负责行刑的下人交出来。”
“此人敢对惠文君用墩刑, 又另行杖责,实在用心恶毒,可见是全然没有将陛下和董公放在眼里的。”
“这等样恶仆,就应该抓起来, 不择手段严审一场, 好好问问,究竟是谁人给他那样大的胆子,竟然敢如此放肆;再诛了他九族才好。”
董公不知想到了什么,大惊失色。
对着江如簇阴阳怪气:“江如簇, 你真是好大的胆子。当着陛下的面, 你就敢将这样打打杀杀的事情叫在嘴边。”
“我倒是不知晓, 我朝刑狱律典何时任由你一个小女娘说了算了?”
“你想治何人的罪就治何人的罪,想诛谁人九族,就诛谁人九族?”
被这般攻讦,江如簇非但不恼,反而语气更加轻快。
拉拉扯扯这么长时间,董公终于再无法自圆其说,露出破绽了。
“朝廷刑狱律典自有廷尉府大人掌管,怎能容得妾一个小女娘置喙。”
江如簇一边怼董公,一边将目光转到了正埋头在胸前装死的廷尉史顾大人身上。
“顾大人,若妾没有记错,以卑犯尊者,应处以杀尽五服。对吗?”
顾大人突然被点名,满面尴尬。
他并不答江如簇的话,而是目光极快极隐晦的在董公身上绕了一圈。
江如簇立刻笑了。
早在上次,宣室殿辩驳刘家灭门案时,她就已经觉察出,这位顾大人肚子里并没有几滴墨水。他不论说什么做什么,都要看董公的脸色。甚至,那一日到最后,皇帝迫使他看管好刑狱内的刘大人时,对他说了几句重话,董公都要急不可耐的跳出来,想替他求情。
当日她想着给董公留些脸面,便没有将此事揭破。
可今天,这位顾大人,怕是不能有当日之好运了。
“顾大人,明明是妾在问你的话,你看董公做什么?”
江如簇目光故意在顾大人和董公身上绕了两圈,这才做出一副恍然大悟表情。
“莫非顾大人与董公有旧,不便公然与董公做对,回答妾的问题?”
顾大人大惊失色,啪的一下跪倒在地。
他先是朝皇帝叩首数下,不住求饶说绝无此事,又扭头来看江如簇。
“芳澜君何必如此咄咄逼人,我不过是在脑海中过一下你所提之问题,想着要怎么回答才……”
不等顾大人说完,江如簇就直接打断。
她假装出一副无奈又十分好说话模样:“好吧,顾大人说是在想妾的问题,那便是在想妾的问题。那你现在想好了吗,可以给妾答案了吗?”
董公是个非常会东拉西扯的。
江如簇可是费了好大的功夫,才把歪掉的楼掰正。
她可不想被这位顾大人继续歪楼。
毕竟上次刘家灭门案上,她就已经见识过这位顾大人和稀泥的功力了。
眼看着躲不过,顾大人先是歉意的又朝董公撇了一眼,这才无可奈何搭话:“没想到芳澜君作为女娘,竟也能将我朝律法了解的如此清楚。”
“芳澜君说的对……”
“那就好。”
江如簇再次打断顾大人,继续发问。
“普通的以卑犯尊者,便应该被杀尽五服;那像惠文君这样,得陛下亲封,享国之食邑的尊者被冒犯折辱。这个卑劣的奴才是不是应该判得更重些,毕竟惠文君这个封号可是牵扯到陛下的。这奴才折辱惠文君,便就是没有将陛下放在眼里,那诛了他九族,应该也不过分吧?”
顾大人脸上表情一抽,嘴巴张了好几次。
似是想说什么,又憋回去。
一时间,宣室殿内静若寒蝉。
就在这时,一直垂目敛眉的方大人忽然开口:“芳澜君所言甚是。”
“惠文君虽是董家女娘,却得了个陛下亲赏的封号,自然要比一般的尊者更尊些。那冒犯她的奴婢仆从,自然也应该被判得更重些,诛九族不过分。”
江如簇自然笑着谢过方大人。
扭头继续对董公道:“还请董公将这个犯上不尊的仆从交出来,只要让他受了刑,被砍了头;妾就相信,董公是真心将惠文君当成自己女儿的,也绝不敢再提将惠文君接到妾府上的事。”
她面上一副十分好说话的样子。
心里却大大翻白眼。
她敢打赌,董公绝不敢将人交出来。
无论是何等样衷心的奴仆,若是为主公办事,只丢自己一条性命,却能得全家平安富足,那他或许还能为家庭牺牲,保住忠义之名;可若是为主公办事,不但要丢了自己性命,还要连累整个九族,那便没有人再敢稀图一个忠义之名。
甚至有可能为了脱罪,将主子出卖个干净。
董公脸色几经数变。
他恶狠狠瞪着江如簇,那如刀般锋利的眼神,似乎要将她撕碎一样。
可江如簇眼底的笑却愈加浓烈。
“看来,董公是不愿将这人交出来了。”
“既然如此,那董公倒不如考虑一下妾刚才的建议。写一份切结书来,表明惠文君从此与董府无瓜葛,让妾将惠文君接到妾府上,孝敬爱护她,护佑她平安终老。”
“正好也能让陛下和诸位大人做个见证。”
董公横眉怒视江如簇,被噎的你你你了好半天,却没有说出个所以然来。
转身再次向皇帝拜倒。
“陛下,江如簇这分明就是在威胁臣。”
“陛下您可不能视而不见,任由江如簇这个小女娘继续胡作非为了。”
皇帝总算收起那副看热闹的散漫样,拍着金椅子扶手,重重地哀叹了一声。
“董卿这话说的倒是奇怪,依孤看,芳澜君所言,字字句句都经得起推敲;她所提之条件,也都并不过分。她作为惠文君的弟子,不愿意看老师遭受苦难,想要将老师接到自己府上供养,她此举乃是尊师重道,又怎能论得上胡作非为呢?”
“况且,芳澜君不是已经说了吗,若是董卿不同意将惠文君交给她尊养,就严惩了府上那个作乱的恶仆,将他交到廷尉府,受审诛九族。”
“要孤说,这才是正理。”
皇帝此言一出,殿中立刻有人站出来附议。
方大人更是道,以卑告尊丶以卑犯尊者,有违伦常,乃万死莫赎之罪,董公非但不该护着,反而应尽早将人交出来,让廷尉府依律惩处了,以正国法才是正理。
虽然殿中所有大臣,都像是完全没有想到董公为什么会如此护着一位奴仆,怀揣的又是何等样目的。
却依旧令董公惶惶不安。
他朝着皇帝连连磕头,似是要继续狡辩。
可皇帝却没给他开口的机会。
“董卿,为了你的家事,已经累的孤与诸公在殿中坐了许久,孤那里还有一大堆奏折要批覆,实是没有精力再继续听你和芳澜君打口水官司了。”
“要么你就按芳澜君所说,交出恶仆,让廷尉府明正典刑;要么就承认你从未将惠文君视作女儿疼爱,写下切结书,将惠文君交由芳澜君尊养。二选其一,董卿还是早早做决定,莫要再推三阻四,东拉西扯。”
“否则,你二人这样相持不下,免不了孤要将此事交到廷尉府或是御史台去公断。到时,可不能像如今这样,让你与芳澜君在一起好言好语商量了。”
皇帝陛下一锤定音。
终于令董公松口,他愿意写下切结书,从此与惠文君断了所有瓜葛。
皇帝立刻指了殿中一位中书官员,执笔作章,一份交由董公签字,一份送到了正在别殿休息的惠文君面前。
江如簇担心惠文君受不了这样打击,正准备去看看,却再次听到董公声音。
“陛下,臣还有一事相求。”
董公一句话,让殿中本已准备离开的所有王公大臣,都止住了动作。
江如簇自然也一样。
不过片刻疑惑,她便已猜出董公想做什么了。
果然,下一秒她便听到董公声音:“陛下,臣想请陛下做主,取消我儿七郎与江如簇婚约。”
宣室殿内,众臣皆惊。纷纷瞪大了眼珠子,朝江如簇看来,沸反盈天。
倏然间,殿中左侧忽传来一阵陶杯陶盏竞相落地碎裂的声音。
这声音不大,却诡异的瞬间引起皇帝注意。
江如簇自然也注意到这般响动,但她并没有扭头去看,而是转身,直接将视线落在了董公身上。
“董公在说什么胡话!”
“你当日能替兄长求娶妾不假,可如今,却已不能替兄长与妾取消婚约了。董公难道忘了兄长已经得了景阳君的封号,他也和惠文君一样,不再只是你的儿子,任由你做章做法;如今,他的一切事情,都得由他自己做主,由陛下同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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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6丶猜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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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公狞视江如簇许久。
又一次朝皇帝拜下:“若陛下允准, 臣可以现在就传信给七郎,或是让他回长安,或是让他送消息来。臣作为七郎的父亲, 说出的话想必他还是听的。”
随着殿内议论声逐渐平息,皇帝总算将目光从高翧睿身上收回来。
他万分不赞同的沈视董公。
“董卿可问过董都水意见了?”
自然没有。
不需要董公回答,江如簇便已笑出声。
“陛下, 妾与董大人感情甚笃,董大人是妾如眼珠般宝贵,爱妾如命,他绝不会主动提及与妾退亲之事。”
皇帝陛下高深莫测噢一声。
似笑非笑望向董公。
“如此说来,董都水对此事全然不知情,是董卿替他做主了?”
董公被噎住, 好半天没说出话。
皇帝却已再开口:“董卿是觉得孤很闲吗, 孤方才还奇怪,为什么芳澜君这样聪颖精明的小女娘, 不惜违背伦常, 也要将惠文君接到她府上尊养,如今倒是品出了些味道来。”
“看来董卿是真的完全不将家中子女意愿放在眼里,想让他们如何,他们便得如何。是吗?”
董公大惊失色, 连忙俯拜在地, 口称不敢。
皇帝甩袖离去。
给董公闹了个大大的没脸。
宣室殿内所有王公大臣,都饶有兴致的将目光落在江如簇和董公身上。
江如簇却没心思将时间都浪费在这里。
她正转身欲走,耳边却传来高翧睿声音。
“芳澜君请留步。”
江如簇深吸一口气。
刚才皇帝离开前,分明已向高翧睿示意, 叫高翧睿跟他走, 怎的他竟有闲情留下她说话。
可满室王公大臣都看着, 她也不能真的视高翧睿而不见。
只得转身向高翧睿揖首:“高将军。”
“不知高将军有何要事,妾有些不放心惠文君一个人,想尽快去看看。”
高翧睿却不为所动,依旧拦着江如簇去路。
扭头对身边小黄门吩咐了两句,大意就是让他们继续照看着惠文君,若惠文君情绪实在不好,可将她带去皇后那里,先用膳。
江如簇震惊。
看高翧睿这副作派,怕是她一时间走不了了。
她心中懊恼,面上却并未表现出来,只等着小黄门疾步而去,殿内各位王公大臣都散得七七八八了。
才再次听到高翧睿声音。
“还请芳澜君随我移步后殿,陛下正等着芳澜君呢。”
竟是皇帝陛下。
江如簇目光狐疑地在高翧睿脸上转了两圈,直到看得他眉目发沈,她才垂头敛目,跟在他身后,走上了长长廊道。
“你不必如此警觉,时时刻刻想着拒我于千里,我既已松口,同意与和嘉郡主定亲,便不会再纠缠你了。”
“陛下那里,也绝不使你为难。”
江如簇尴尬。
好吧,看来当真是她草木皆兵了。
听到高翧睿这样言语,她本应像往常一般松口气的,可不知为何,心口却闷闷的。
许久,才浅而言之:“是妾小人之心了,对不起。”
高翧睿未曾开口,而是加快脚步。
两人一前一后,很快便到未央宫后殿。
甫一入殿,江如簇就感受到了皇帝审视目光。
“参见陛下。”
江如簇朝皇帝顿首,却未听到上首动静。
直至片刻后,皇帝声音才传来:“不必如此多礼,过来坐吧。”
江如簇自然连连称谢,这才坐在了皇帝左手边。
皇帝脸色不太好,语气更加不好:“芳澜君,你这究竟是在做甚,你知不知晓,你方才在殿上作为,乃是有悖伦常的不孝之举。别说董公是当朝三公重臣,董家更是赫赫百年的世家,便是到了寻常百姓家里,你这也是要被狠狠打一顿的。”
江如簇自然知道。
若不是到了情非得已地步,她也不愿意惹出这样的动静,使得人人侧目。
“陛下明鉴。方才殿中发生的一切,陛下都看在眼里,时至今日,董公依旧不认为自己有错,反而不再谨慎以对。便是面对陛下,也要以往日之功逼迫。妾这也是逼不得已。”
“陛下答应过妾,无论董家日后如何发展,您都可任由妾保下董大人和惠文君性命。”
“董大人如今主持黄河治水,是功在千秋,相信无论董公闹出多大祸事,陛下也绝不会任朝臣们随意牵连董大人;可惠文君不同,若妾不能在事发之前,彻底使惠文君和董家断绝关系,那等着惠文君的必然是死路一条。”
皇帝眉目发沈。
气得哀哀叹息数声。
又狠狠在面前案几上拍了一下:“孤有心放董卿一条生路,谁知他竟丝毫不知悔改。”
江如簇与皇帝皆默默。
想来,皇帝应也是游移不定的。
董公对朝廷的功劳,乃是弊在当代,利在千秋。
皇帝应也会想,若他从一开始便不放任董公做大,对他行捧杀事,会不会董家就不必落到今日这样的下场。
可江如簇却不这样认为。
人的野心不会因为时间推移而消失。
尤其是像董公那样性情的人。
她在皇帝面前为董公说的所有好听话,都不过是为了保住董七郎和惠文君性命。
而并非董公真的就是个受帝王猜忌的可怜人。
该做的她都已经做了。
是董公自己不知悔改,反而逐渐陷入魔障,她也无可奈何。
她放缓了声音:“董公管束制衡朝中文臣已久,独揽权柄,如今骤然失势,自然心有不甘。”
“陛下若不是早就看出他野心昭昭,又怎会几年如一日地对他行捧杀事。如今大势所趋,便是陛下再想饶过他,可若他不想着自救,反而一味作死,那陛下也只能顺应天命了。”
殿中再次陷入沈默。
许久,皇帝忽传来一声笑,他老人家好整以暇望着江如簇,目光在她脸上磋磨不断,似是要看出朵花来。
“你好歹也是董家未来新妇,难道不替董卿求情?”
“你就不怕,若将来你的郎婿知晓你在这件事中发挥的作用,会怪罪你,从此与你离心离德?”
“还是说,你等的就是这样结果?”
“等日后董都水知晓了一切,将你休弃,你便可从此自由自在,不再受命运约束?”
皇帝意有所指。
江如簇心中轻笑。
她目光不由自主从高翧睿身上一扫而过。
还未来得及开口,却听高翧睿不赞同道:“陛下何须如此猜度逼迫芳澜君。”
“若是芳澜君真对臣有意,那不需她说什么,只要她能给臣一个好脸色,拿正眼瞧臣一眼,臣便什么事都愿意为她做。可陛下不是看到了吗,她根本不喜欢臣,更不喜欢臣纠缠她。否则,臣又怎么会松口娶和嘉郡主为妻?”
“自臣答应与和嘉郡主定亲那一日开始,臣便和芳澜君再无半点瓜葛。”
“陛下若再这样无端猜度芳澜君,那便是对臣丶对和嘉郡主,也是对芳澜君的轻辱了。”
高翧睿话音未落,皇帝脸色已经黑沈。
可他却似是未觉般,继续道:“芳澜君一心为陛下效力,为此甚至不惜得罪自己未来君舅,使朝中众臣都觉得她是个不孝不尊的异类。她赔上了自己的名声,可不是为了让陛下这样怀疑揣测她的,若是以后,陛下也像对董公一样对她,那必然会彻底失去她的助力。”
皇帝目光不善望向高翧睿。
江如簇心中连连叫苦。
她急忙坐正身子,谨小慎微对高翧睿道:“高将军慎言。”
“妾不过是一届小女娘,既不能入朝为官,又不能登阁拜相,陛下想用妾便用,若是哪天不想用妾了,将妾放回乡野,妾也绝不会对陛下造成任何威胁。”
“又哪里来的怀疑揣测?”
江如簇正色望向皇帝。
“陛下倒也不用担心妾与董大人。妾若自甘平凡,当日只需狠心看着高将军将妾女弟杀了便是,又何须出言相护,通过高将军向朝廷献计献策?”
“若妾真的想让董大人休弃了妾,现下又何必拼着背上不尊不孝的恶名,将惠文君接到妾府上;就更不会在回长安之前,写信使扬公到平阴为董大人保驾护航。董大人并不擅长实务,若妾不将扬公请来,也不费尽心机帮他;便是此次董家之祸,他能因肩负黄河治水是逃过一劫,也很难不在治理河道事上出岔子,到时陛下自然责问论罪于他。直接要了他的命,也不是不可能的。”
“陛下不是一直说妾狡猾又精明,那妾为什么不选做死了丈夫可以自立女护的寡妇,却偏偏要做人人唾骂的下堂弃妇呢?”
皇帝讳莫如深的目光,在江如簇身上一扫再扫。
时而波涛汹涌,时而沈若深海。
直至最后,一切归于平静。
他笑了:“芳澜君永远别忘了今日说的这些。否则,孤一定新账老账与你一起算。”
江如簇默不作声,只朝皇帝微微颔首,便当是同意了今日约定。
她本以为皇帝找她只为这一件事。
正打算就此跪安拜别。
却又被止住。
“如今朝堂上,众武将有子霆管束着,他们也都还算安分守己;可文臣一脉却不同,董卿已在朝中经营数十年,九卿之中,多有他的党羽。近几日早朝,孤才刚刚显露出要追究他结党营私的意思,便已有无数重臣替他说情,加之他往日确实为朝廷立下大功,孤也不能完全不参考众臣意见,实在是难办的很。”
虽江如簇也同意皇帝这一番说法,但心中却不由好笑。
文臣确实不像武将,一根肠子通到底,今天翻脸了那就是永生永世翻脸了。
他们既可因利而散,也可因利而聚,最是懂得唇亡齿寒道理,也最容易结成党羽,互为依靠支点,最终达到与君主制衡目的。
想来当日,皇帝陛下只顾着要让文臣制衡武将,却未曾想到,现在便是连他也一起落在了网中。
127丶礼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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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事也不难办。”
江如簇粲然:“朝局之所以能平稳, 最重要的就是制衡。陛下既已让丞相回归正位,便应该支持他尽快收服众文臣为己用。”
“近些日发生的事情,本就让董公在朝堂上威望尽失, 若陛下再透露出些许支持丞相大人的意思,相信朝堂中的风向很快就能逆转。”
皇帝却低头沈闷,发起愁来。
高翧睿解释道:“陛下担心, 若是丞相也如董公一样不知收敛,岂不是又要重蹈今日之覆辙。”
江如簇迟疑的瞧了皇帝一眼。
倏然笑开。
“陛下秣马天下,想来是对文臣中间这些道道并不太了解的。”
“这天下是陛下的天下,陛下想要扶持谁,想要让谁来制衡谁,都只需要展现出一点点意图, 下头便多的是人揣测您的心思。”
“陛下担心丞相大人不聪明, 那就再找个聪明的,与丞相大人齐头并进。”
“何况, 我天|朝煌煌, 何等样的文人名士找不到,陛下自然不用将宝全部压在丞相大人等一众文官身上。”
“您尽可以花重金,遍天下寻找那些喜爱诗词唱赋之人,将他们的诗赋文章大力褒奖赞赏, 聘他们为长侍, 不许堂官,只使他们随行身边。这样的人,一个两个或许制衡不了丞相大人一众,可若是有十个八个, 到时陛下内廷与外朝文官, 自然也能互相制衡。如此, 便是了。”
被江如簇提醒,皇帝立刻了悟。
他惊喜望向江如簇,目光中尽是赞许之意。
“实际上,妾从来不相信,丞相是个如他表现出来那样安分守己的;丞相大人在当年风头正劲时,被董公压住锋芒,且多年不得翻身,这要是换作常人,只怕早已心理失衡了,可丞相大人却能数年如一日的管束门庭,从不对外结交,从未行差踏错过半步,甚至从不曾表达过一丝对陛下丶对董公的不满。”
“这样心性的人,要么就是真心感念陛下难处,要么就是韬光养晦,以图来日。”
皇帝虽沈默不语,却拍拍案几,赞同江如簇所言。
待到江如簇急匆匆找到惠文君时,她正垂首不停摆弄手中帕子。
她一双眼睛通红,看来是早已哭过了。
“女师。”
惠文君勉强朝江如簇笑笑:“回来了,内官传话来,说你被陛下召去说话,我还以为你要耽搁很长时间。”
江如簇转着眼珠子嘿嘿直笑。
“陛下也召了高将军。”
“眼看着就到午膳时分了,陛下定然是要留高将军一同用膳的,说不定,和嘉郡主也要来。他们好事将近,最是情热。我不想当那个碍事的,女师肯定也不想。”
“我们还是回家,关起门,和闻人先生一同,热热闹闹吃我们自己喜欢的东西。”
惠文君脸上浮现几许笑意。
只是,出宫一路上,都没怎么说话。
直到她们的车将进官亭街时,江如簇才听到惠文君声音。
“陛下,是不是预备问罪阿翁了?”
江如簇点头。
惠文君作为董公的女儿,最是了解他的品行。
加之,所有人都知晓,似董家这等样地位,若是没有皇帝支持,便是皇子公主,也绝不可能使惠文君公然与董公断绝父女关系。
“签了文书,女师和董家便再没有瓜葛了。”
“来日陛下降下雷霆之怒,自然波及不到女师;还有兄长,陛下已下旨,令兄长专心在平阴治水,无诏不得回长安,此事必然也牵连不到他。只有老夫人,我……我实在想不到法子,能将她救出来。”
惠文君神色哀伤。
沈默许久,才浅声道:“阿翁的罪过太大,若陛下当真要追究,夷三族都不再话下,你费尽心力,才保下我与七郎,我又岂能不知?”
“其馀的,都只能听天命了。”
自那日后,皇帝陛下果然发出召令,寻天下有志之士伴驾左右,共同参加下一次春猎。
再将狩猎盛景做成文章。
择其优者载入史册。
一时间,满朝震动,天下无数文人名士相继涌到长安来。
而朝堂之上更加风云变幻,丞相得到皇帝支持,纵横捭阖,引绳批根,很快便已将朝中大多数文臣势力从董公手中抢出来。在如此激烈的争斗中,有人失势落马,也有人扶摇直上。
中书令彭信清被皇帝提拔,连升数级,出任大鸿胪首官。
就在这种各等样消息漫天飞的时候,高翧睿与和嘉郡主定亲之日已到。
应是担心江如簇不来,舞阳王还亲派了身边最得力的管事,给惠文君也递了邀贴。
惠文君刚与董家决裂,正处于风口浪尖之上,自然不便出席这样场合。
更何况,之前连番打击之下,惠文君的身体越发不好,已疲乏无力数日了,只得将事情托到江如簇身上。
索性江如簇本就躲不过这桩事,便大大方方应了下来。
宫中对高翧睿定亲事极其看重,不但赐下大批仆从奴婢早早忙活,东家买糕饼,西家买糖饵;更听闻皇帝下旨,请了内廷最善布置园子的老媪进到将军府,将往日一派武人作风的将军府整治的一步一景,景景不同。
如此这般的忙碌了十数天,终于到了将军府宴客之日。
江如簇持贴拜府,被满脸覆杂表情的武英恭敬请进门,亲自交给一位面容姣好的女娘照顾。这女娘,江如簇认识。正是当日在兹氏城,她被江老夫人下药,从阎王手中逃出命来,睁开眼睛看到的那位美貌女娘。是武英新妇。
两人笑着寒暄数句。
才拐过长长的游廊,身着红色喜服,满脸娇羞的和嘉郡主便已带着一大群年轻女眷,脚步匆匆迎来。
“见过芳澜君。”
和嘉郡主带着一群莺莺燕燕与江如簇福身见礼,倒是让她吃了一惊。
她压住心中疑惑,回了半礼。
她倒是不知,如她这样的小人物,怎么如今在长安城也能有这样气派了。
便是连和嘉郡主这等样身份,又是在定亲当日,竟也需要向她下拜。
还有这些挤满了长廊的女眷,此刻站在她面前,多数都垂首敛目,当然也有一些胆子大的,借着拭发捏帕子的小动作,用眼角馀光观察她。
“早前妾还担心,芳澜君会如以往般,不来这等样喧嚣热闹的场合。”
“将军却说,您一定会到,只让妾如当日承诺般,扫榻以待便好。将军果然没有说错。”
江如簇客气笑了两声。
直说,她乃高翧睿推举入朝,引荐到皇帝眼前的,说起来高翧睿也算有恩于她,她便是再深居简出,也绝不敢错过高翧睿与和嘉郡主的大喜之日。
只将和嘉郡主说的满脸通红,连耳朵尖都带着羞意。
待到入了内堂,江如簇更是将这长安城中的侯爵贵妇,公主郡主认了个遍。
一向眼高于顶的襄芜长公主,虽不像其馀人般起身相迎,却在她落座时,十分友好的朝她颔首点头。
江如簇迟疑望向平儿。
这些日她一直在惠文君塌前侍疾,实在不知,这长安城究竟发生了何等样诡异之事,竟让这些高门大户的贵夫人们对她如此礼遇。
未曾想,平儿也是一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样子。
还是一直跟在她身边的武英新妇,替她解了惑。
“陛下昨日当着后宫一众侍婢女官,斥责了黄美人。说她不懂规矩,纵容亲眷公然阻碍朝廷大计,实不堪伴驾。”
“若不是皇后求情,怕是要被当众掌嘴。”
“才一下午,消息就传遍了整个长安城。”
江如簇面上虽未表现出来,心里却一阵狂惊。
宫规森严,制约的不只是在宫里谋职求生的女官仆从,更制约宫中的一众夫人美人。
后宫中的女子,莫说是当众掌嘴,便是当众斥责,都没脸再继续活下去了。
陛下这分明就是在逼黄美人自尽。
偏偏黄家的事是她戳破的,陛下虽当时未治罪黄美人,可他乃天下君主,什么时候想算账都不晚,只是,皇帝竟偏偏挑了这个时间。
也难怪这些人对她诸般礼遇,原来为的是这个。
正说着话,堂外忽传来内官大人朗声传报。
一声陛下驾到,将满屋子的女眷都惊得伏地拜倒。
江如簇心中感慨,皇帝当真是宠高翧睿,竟将他的事看的如此之重,不惜亲自出宫,来他的定亲宴席。这要是待到成亲时,皇帝岂不是要大张旗鼓的在宫里也办上一场?
待到她们起身,还未坐稳,从门口忽然急匆匆进来一位黄门大人。
那人进殿后,先向长公主行了礼,又问席间各位公主郡主,王侯贵妇好,最后到了江如簇面前。
说是皇帝与诸公已等在将军府正厅,请江如簇一同前去商议大事。
江如簇略微一想,便已了然。
两日前,孙永盛传来消息。历经数月,拥兵作乱意图谋反的淮阳王,总算被押解回长安。
结果廷尉府数审不下,任由手段使尽也未能拿到半点有用的口供。淮阳王更是拒不认罪,只说他集结兵马是为了剿匪安良。
皇帝不愿此事闹大,便赐了酒给淮阳王。
谁知淮阳王拒不领受,还阴着脸对传口谕的大人恶言相向,口口声声责问传口谕的大人为何在皇帝身边伴驾已久,却不知晓,他这个皇帝的亲兄弟是个没有半点酒量,一滴便能醉倒的;甚至斥责传口谕的大人对上不尊,不将他放在眼里。
还问皇帝为什么一直将他关在诏狱之中,他明明半点错都没有,为什么要使他受着不明不白的冤屈。
短短几日,此事便在长安闹得满城风雨,搞得大街小巷人人议论。
想来皇帝便是为了此事召见她。
128丶是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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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使平儿取了长帷帽, 又调侃了两句她迟迟早早要进武家门,该和姒妇好好叙话,这才跟黄门大人离开。
到正厅时, 屋里已坐满了一众臣公。
就连一身喜服的高翧睿也在。
江如簇朝皇帝见礼后,目光在高翧睿身上停了一下,是那种, 可以让所有人都察觉到的停。
果然,皇帝瞬间警戒拉满。
高深莫测的叫了一声芳澜君。
江如簇淡淡一笑,一边挪步到皇帝面前,一边状似无意道:“妾只是觉得奇怪,高将军怎会在这里,今日是高将军与和嘉郡主的喜日子, 陛下便是再为朝堂上事情忧心, 也不急在这一时半会,好歹让高将军陪新妇走完了定亲庆仪, 再来论事也不迟呀。”
皇帝啊一声, 这才反应过来。
急急忙忙的叫高翧睿莫要再和他们一起浪费时间了,还是早早去寻和嘉郡主。
待他们议完事,会直接去酒宴。
高翧睿自然依言退下。
江如簇才在皇帝下首空位坐下,对面一位两鬓斑白的直裾老者笑盈盈开口。
“往日总听到芳澜君大名, 今日有幸得见, 果然风采卓然。”
江如簇望过去,一时间只觉得这人瞧着面善,好似在什么地方见过,却又说不上来。
“好啦。孤知道, 孤把子霆留在这里, 是耽误了喜宴, 孤这不是忘了吗,你也不必如此为你那宝贝孙女打抱不平吧?”
闻听此言,江如簇先是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听皇帝这意思,这人夸她,怎么就变成了替人打抱不平了。
她又仔细端详那老者,这才恍然大悟。
她并没有见过舞阳王,方才觉得他面善,是因为他眉眼间,跟和嘉郡主有几分相像。
舞阳王看起来是个和善的,又遇喜事,立刻乐呵呵直道不敢不敢,又与江如簇见礼,江如簇自然不敢托大,急忙对舞阳王还礼。
皇帝目光在江如簇身上绕了又绕,直至厅中人再次提及淮阳王事,才将视线收回去。
江如簇立刻松一口气。
她只听了几句,便已搞清楚厅中大势。诸臣对淮阳王事如何处置,大抵分为两派意见。温和派主张将淮阳王放回府中,但不许他离开长安,然后再慢慢调查他意图谋反的证据;强硬派则表示,可以直接使人将毒酒灌下去,不被淮阳王挣脱,便是了。
皇帝始终眉头紧皱,不发一言。
心中似是还有疑虑。
江如簇对淮阳王事并不十分了解,正百思不得其解,耳边忽传来舞阳王声音。
“你们出的这都是什么鬼主意。处置淮阳老王爷时,陛下就使人将药强硬灌了下去,当时就闹的很难看,为此番淮阳王谋反事寻得了合适理由;听闻如今的淮阳王世子也是个混不吝的,若是再来这样一伐,怕是再过些年,淮阳还要再反一次了。”
“可话又说回来,淮阳王世子再混不吝,也是淮阳老王爷留存在世间的唯一血脉。”
“陛下当年处置淮阳老王爷,不过是因他一再上书,又联合朝中众官员阻碍陛下大计,不得已而为之。陛下这些年对淮阳王颇多忍耐,也是存了补偿的心思。”
“若真如你等所说,查实了淮阳王谋反证据,那陛下为了正国法,岂不是要连淮阳王世子一起杀?”
舞阳王此言应是正中皇帝心绪,他老人家所以还是没有开口,却重重叹了一声。
江如簇眼眉一挑。
还没来得及吐槽,就被点了名。
“芳澜君,你对此事有何看法?”
其实,在江如簇看来,此事也不难解决。
可她想出的法子,却有些缺德。
她悄悄看了一眼皇帝,又看了看全都将视线落在她身上的诸位大臣。
“陛下,妾确实有法子可以解决这问题,但恐怕辱及天家颜面。”
“陛下不治妾的罪,妾才敢说。”
皇帝早就对江如簇的别出心裁有了深刻认识。
更何况,此事确实棘手。
自然连连道,你说你说,有什么好法子,你只管说出来,孤恕你无罪。
“淮阳王要回府,那就让他回府。”
“陛下若是想杀他,什么地方杀不了,又何必拘泥于是在诏狱,还是在淮阳王府?”
“陛下可先将淮阳王放回府中,再赐给他酒;但想来,淮阳王应是不会喝的,可这并不影响我们的计划;陛下只需等赐酒后第三日开始,动员满朝文武大臣,到淮阳王府吊唁哭丧。到时,淮阳王不死也得死。您再给淮阳王世子赐下娇妻美妾丶黄金万两,送一个口舌灵便心思伶俐的仆从过去;叫美酒美色,一掷千金事泡软了他的骨头,他便再也不能成气候了;反正他只需负责与他那一众娇妻美妾地动山摇,为淮阳老王爷一脉诞下多多的子嗣也就罢了。”
“待到来日沧海桑田,谁又能记得这些都是陛下所为。”
“此事不就圆满解决了。”
江如簇话音一落,厅内各文武官员皆是面容抽搐。
便是连皇帝,脸色也是一时好,一时坏,将广袖甩了又甩。
一屋子人憋了半天。
最终以皇帝陛下无言甩袖离去告终。
不论前厅多热闹,江如簇只管目不斜视往后堂而去。
将军府人多数知晓她,远远看见她来,或是躬身垂首,或是转身回避,不敢有一个人说话。使得她一路畅通无阻。
可当她的脚步停在内堂门口时,心中却不由暗想,像她这样突然离席的人,有些时候悄悄回来,倒不如大张旗鼓的回来呢。
后堂之中,女子咯咯咯嘲讽的笑声还不断飘进江如簇耳朵。
“今日可是高将军与和嘉郡主大喜之日,便是舞阳王与和嘉郡主给足了惠文君面子,她也没脸来。”
“别说她如今已和董家断绝了关系,便是她今日依旧是董家女娘,又能如何?现在的朝堂上只怕连董公站的地儿都没有了,那她自然也不能如往日般故作清高,将我们这些世家贵女的风头全都抢尽了。”
江如簇淡淡一默。
方才,后堂中女眷朝她拜下,这个声音她倒是有印象。
正是丞相大人幺女,听说是家中最受宠的一个。
难怪敢肆无忌惮在如此大场面上公然谈论朝堂事,还敢编排惠文君。
江如簇只使了一个眼色,一直在门外等她的平儿便已疾步离去。
不过片刻,就带了四个五大三粗的婆子气势汹汹而来。
这几个人都是孙永盛从并州柳婆子手中买来的,一同来的还有几个小丫头,也都是聪明伶俐的,如今已对江如簇府中之事上了手,只是因今日场面大,江如簇并未将他们带来,只使这四个婆子随车在外头等着。
没想到,此刻竟真派上用场了。
江如簇面沈如水,带着她们一进门,几个婆子便以虎狼之势,将丞相幺女扭着胳膊架了起来。
一时间,内堂众人皆惊。
丞相幺女大吼大叫,一边挣扎一边质问江如簇凭的是什么;更有好几位世家贵妇腾的一下坐起,惊慌失措问江如簇这是作甚?
江如簇一眼扫过去,席上似乎有一位公主也有些坐不住,预备起身与江如簇辩驳,却被襄芜长公主轻哼一声打断,只得面色不忿的重新坐回去。
她看了一眼那几位护佑丞相幺女的世家贵妇。
冷笑出声。
“几位如今倒是长嘴了,怎得这小女娘肆意轻辱惠文君时,没见你们有一人言语的?”
她一句话止住那些欲站起来的世家贵妇。
这才冷幽幽将目光扫到了丞相幺女身上:“你问我凭什么抓你,我倒是想问问你,你是何品阶,可有享朝廷食邑?”
江如簇早就已经了解过,如今满朝之内,被皇帝赐予封号的,没有出嫁的女娘,只有她与惠文君二人。
惠文君因董公之功先受了虚封,又得到了她求来的三百户食邑;而她自然更不必说。
丞相幺女果然答不出来,只能如败筒的鹌鹑一口不递。
江如簇再笑:“一个无品无阶的小女娘,竟然敢公然非议尊者,难道我抓不得你吗?”
丞相幺女惊慌失措。
骂江如簇仗势欺人;又说她的父亲是当朝丞相,便是江如簇也得罪不起;然后又惊慌失措的望向上首,口中不断叫着十公主,要十公主救她。
那位原本已经被襄芜长公主止住的十公主果然坐不住,又要站起来,结果却被襄芜长公主一声轻叱,再次拦住。
“你这个愚蠢无知的小女娘,明知今日是高将军与和嘉郡主订婚的大喜日子,还敢在宴席上大放厥词,辱及尊者。”
“我若是当着众人的面罚了你,反倒是让高将军与和嘉郡主没脸。”
“压着她,给我带走。”
江如簇一声令下,原本就扭着丞相幺女胳膊的婆子,立刻上前来,将一块帕子堵在丞相幺女口中,扯着她出了内堂。
门外早已有平儿候着了。
她常来将军府与武勇相会,对府中的厢房最熟悉不过,才绕了几道弯,便已将江如簇和丞相幺女领到了一处僻静院落。
几个婆子兜头将丞相幺女推进厢房之内。
不等江如簇说话,便已左右开弓,朝着她面门扇了过去。
这几个婆子被送到江如簇身边前,都是做惯了粗活的,如今下了死手教训丞相幺女,不过片刻,她一张脸便被抽的血淋淋。
丞相幺女痛苦的嚎叫着,呜咽声不停。
江如簇始终视而不见。
眼看着那丞相幺女就要昏过去了,她才使几个婆子将人撇在地上,准备离开。
结果,屋外却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紧接着,她们所在的厢房门便被人强力推开。
走在最前头的,正是珠钗乱颤的皇后。
皇后左边站着紧扯着她袖子的十公主,右边则站着将军府未来的女主人和嘉郡主。
129丶疯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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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后, 你快看,幼薇好歹是丞相之女,如今竟被芳澜君打成这样。”
“芳澜君如此肆无忌惮, 看来是全然没有将皇权君恩放在眼里。”
被皇后堵住。
江如簇并不着急,反而十分怜悯的看了一眼丞相幺女。
她本还想着没到与丞相撕破脸的时候,要给这愚蠢的女娘留一条命, 现下,这女娘怕是想保住一条命也难了。
“拜见皇后。”
江如簇朝皇后一福,在皇后身后的一众世家贵妇身上扫了一圈。
扭头望向平儿。
“平儿,方才我随黄门大人去见陛下,将你留在宴席之上,你可听到, 她……”
江如簇目光睨向被扔倒在地上的丞相幺女:“都说了些什么, 只管一五一十覆述出来!”
平儿自然将之前内堂中发生的一应事,都说于众人听。
不止有丞相幺女是如何大放厥词, 是怎样说惠文君是非的;又说了她在此之前, 论及朝堂的许多言语词句;还一连报了好几个名字和爵位,覆述了这几位世家贵妇是如何恭维丞相幺女的,又都说了些什么。
“丞相大人家的女公子还说,丞相大人与几位叔伯在书房议事, 还说起陛下将彭大人放在大鸿胪的位子上, 就是要掣肘他。”
“使他不能如董公般独揽大权。”
“这些话,方才在堂内的所有夫人女公子都听到了,都可以为奴作证。”
平儿话音未落,众人耳边又响起一道通报声。
这次来的, 是皇帝与丞相本人, 还有几位参加订婚宴, 十分有头有脸的人物。
这厢房离院门不远,皇帝应是将平儿的话听了个一清二楚。
他一声冷哼。
立刻将丞相大人吓的跪倒在地。
连连求皇帝饶命,说他从来没有说过这些,都是女儿不懂事胡诌的,又说他自被陛下策问,选官入朝之日起,便一心一意为皇帝效忠,绝没有半点意图独揽大权的想法。
皇帝甩着广袖,穿过拜倒的一众人,进入堂内。
见丞相幺女已被打的血肉模糊,他先是皱眉,后又在江如簇身上扫了一圈。
在一大堆世家贵妇中指了几个人。
“想来,你们家中的几位大人,心中定是对孤有大大的不满。”
“不准备奉孤为主,要投到丞相门下了。”
“既如此,你们几家现下就收拾收拾,去丞相家中为属吧。”
一瞬间,院中便传来一片男女哭嚎声。
后,皇帝又对丞相道:“这小女娘如此不懂事,在子霆定亲宴上这般豪言,显见,是爱卿太过忙于政务,疏忽了子女教育事。孤准你休沐半月,在家中好好教导教导这小女娘,眼看着她年纪不小了,还是要在婚配前,叫她知晓些身为女娘应该知晓的道理。”
接着,才对在身边伺候的朱内官道:“送十公主回宫,叫她到长乐宫好好学学规矩,省得日后再识人不清。”
此事后两天,江如簇正在廊檐下,听惠文君与闻人旭温声叙话。
平儿便急匆匆而来。
趴在她耳边低语,说丞相家幺女当日被送回府时着了风寒,已于昨日夜里咽气了。
江如簇笑意盈盈望向平儿。
结果,平儿却朝她眨了眨眼睛。
“武大人说,那小女娘实际上是被丞相大人亲手勒死的,生生扯断了两根弓弦。”
她不住啧啧感叹:“人家都说虎毒尚且不食子,丞相大人真的太狠心了。”
“他要是不狠,怎么会一忍这么多年。”
平儿自然大为赞同。
后又将最近几日,外头发生的事情都和江如簇说了。
皇帝最终还是采纳了江如簇的谏言,已给淮阳王世子赐下了好几位倾国倾城的美人。只等着这些人把淮阳王世子盘上手,就可对淮阳王下手了。
“对了,女公子。”
“惠文君昨日托人往平阴送了信,奴按照您的吩咐,并没有多问,也给了送信人跑腿钱,只让他尽心尽力办事。”
平儿说话,往屋里看了一眼。
又忧心忡忡的盯着江如簇。
“惠文君的精神越来越不好了,奴听她身边丫头说,惠文君经常和闻人先生说着话,就昏睡过去。”
“有时一天能睡八九个时辰。”
江如簇默然。
纪大人早已说过,惠文君郁结在心,若是不能疏解心怀,哪怕用再好的药,也不过就是数着日子硬拖。
以前惠文君的心结是闻人旭。
她还有手段,能将闻人旭留在府中,给惠文君时间,让她一点一点□□。
可如今,惠文君的心结是董家,是董老夫人。
她真是没有丝毫办法了。
“你最近有没有打听到董府消息,董老夫人如何了?”
江如簇望向平儿,只看她的脸色便明白了。
“董公也真是的,已经把好好一个家祸害成这样了,还不知道收敛。”
“他根本就不知道,女公子为了在陛下面前给他求情,是冒了多大的风险,付出了何等样代价。”
“若非如此,高将军又何必为了女公子能全然得到陛下信任,去娶了和嘉郡主。”
“他还舍不下手中权柄,一个连命都快没了的人,还只贪恋这些身外之物。”
“简直愚不可及。”
江如簇目光淡淡瞧了平儿一眼。
立刻叫平儿偃旗息鼓。
有今天结果,江如簇实际上并不觉得意外,无论她如何为董家筹谋都无用。
董公瞧不起她,从来不将她所做的事情,和所说的话放在心上,更加不会将她的筹谋放在眼里。
他自私自利,我行我素。
最终,必然会赔上整个家族的前程和名声。
“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了。反正你多照看着这边些,纪大人如今三两日就来一次,已是陛下对我和惠文君的莫大恩宠了。至于女师,我也只能是有一日留一日。”
概是因担心大操大办太引人注意,更加不利于他如今在朝堂上的发展。
在董公的主持和强势干预下,董五郎和董六郎的葬礼办得极其草率。董五郎尸首入长安当夜,便与董六郎一起被装在同一口薄皮棺材里,不知擡到了哪里,连祖坟都没入得。
江如簇得知消息后,惆怅黯然了许久。
还没缓过劲儿。
又传来消息,说董老夫人不行了。
“老夫人早就是强撑着了,听说前些日还请了董家的合族耆老一同商议,说是哪怕不大操大办,也一定要厚葬了董五郎和董六郎。”
“董家族老也是这个意思,结果董公当面答应的好好的,真正动手的时候,却依旧按照自己的意思办了。”
“把老太太气得晕倒,便再也没有醒来。”
“奴找这些日进出董府的医师悄悄问,都说老太太如今已是弥留,看样子,应就是这两天的事了。”
“这种消息要是叫惠文君知道了,岂不是更加令她伤怀。”
江如簇想了又想。
吩咐平儿磨墨,写了帖子送去彭府,没等江如簇上门,当天下午,彭大美人就着急忙慌的赶来了。
他一改往日喜好暗色的着装,换了一身白衣长袍,行走间带起广袖卷卷,如朗朗君子般耀目。
结果却在看到江如簇一瞬间,他猛地顿住脚步。
似是不敢置信。
“你这是怎的了,可是身上有哪里不舒坦,怎才一月不见,竟变得这般消瘦?”
日日有平儿在耳边唠叨,衣服也不再合身,江如簇自然知晓自己瘦了。
不过,她倒没觉得身上有哪里不舒服。
“季师叔,我本还想着,明后天去你府上拜府,结果你先来了。”
江如簇被平儿扶着坐起身。
正要招呼彭大美人,却见他已自顾自的坐在了她对面。
也是,她没有随着董七郎一同去平阴之前,彭大美人是经常来这院子的,他对这院子所有地方都熟悉,如今熟稔的像是回了自己家,也没什么可奇怪的。
“你这小女娘,也不知你在钻什么牛角尖,就能将自己劳累成这样。”
“你看你这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怕是哪一天我一眨眼,你就要倒地病亡了。”
彭大美人依旧不改自己毒舌作风,毫不客气怼江如簇。
江如簇却懒得与他计较。
“我找季师叔是有正事要问的,我听闻,董老夫人不大好,像是大限将至了,这消息可是真的?”
彭大美人并不答她的话。
反而不赞同拧眉。
“你可不要告诉我,你是为了董家之事,才把自己累成这样?”
“我方才还奇怪,明明你如今已深受陛下信任,也算是陛下身边红人。便是在子霆订婚宴上那样收拾丞相闺女,又累的十公主名声受损,陛下也未曾责问于你。这样情势下,你应该是顺风顺水才对,却将自己磋磨成这样。原来都是为了董家?”
江如簇闻听此言,无比惊讶。
若她没有记错,彭大美人与董七郎一向走得很近,对董老夫人和惠文君也多有尊爱。
况且,当日董公就是为了替他解围平祸,才在皇帝陛下和满朝文武大臣面前,替董七郎求娶她的。
“季师叔,依我看董公还是十分爱护你这个学生的,怎的他落难,董家落难,你却是这番态度?”
彭大美人眼底尴尬一闪而过。
连带着脸色都沈了沈。
终于改了口气。
“我这明明是担心你,便是董家的事情再大,想法子解决就是了,你何必将自己累成这样。无论到什么时候,保重己身才是最重要的。你这样聪明的小女娘,难道连如此浅显的道理都不懂吗?”
教训完江如簇,彭大美人又重重叹了一声。
“我也并非不担心董家,只是如今董家门楣的崩塌已势不可挡了,我数次规劝老师,他却依旧故我。”
“甚至,在得知我担任大鸿胪后,连我都一并拒之门外。”
“老师如今已疯魔了,又叫我这个为人弟子的怎么说?”
130丶信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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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师身体越发差了, 已经开始昏睡不醒,精神不济了。”
“我有些担心,若是老太太有个不好, 女师会撑不住。”
彭大美人脸色一变,腾地一下直起身。
他惊愕盯着江如簇。
许久,才重新坐回去。
“我听闻, 五郎和六郎都是师姊亲自处置的,她虽性情寡淡,实际为人却十分直率。如果这些都是真的,那师姊定是过不去这个坎的。”
彭大美人眼神在江如簇身上转了好几圈。
又低头摆弄着茶盏子。
如此反覆数次。
最终点头:“行,我便再去董家拜府试试。”
将彭大美人送出门,江如簇朝江守交代了几句, 这才去了惠文君院子里。
惠文君已经瘦的皮包骨头了, 躺在榻上就那么小小一团,若不仔细端详, 几乎看不出呼吸起伏。
闻人旭忧心忡忡守在她榻边, 语气柔和的说话。
只是,有时他说上十来句,惠文君才能接上一句,还虚弱的断断续续。
江如簇不好打扰他二人, 心里又难受的紧, 正准备和往常一样,在廊檐下站着。结果,却被闻人旭叫住。
“岚真有话和你说。”
江如簇心里一惊。
不由想起平儿之前说的,惠文君托人送信去平阴。
总让她觉得, 惠文君这是准备交代后事。
与闻人旭对视一眼, 江如簇快步到了惠文君身边, 见她形容如枯槁,原本有神的眼睛已经塌了下去,露出深深眼窝,看起来活像是老了二三十岁。
“如簇。”
惠文君明显也被江如簇吓了一跳。
她吃力的擡手,想握住江如簇:“你怎也瘦了一圈?”
她声音十分虚弱,就连掌心都没有几许温热。
江如簇强力压下心中酸楚,假作刁蛮:“女师难道以为我说假的吗,看着女师精神一天不如一天,我心里不好受,自然吃不好也睡不下。”
“我从没有和女师说过。”
“当初我被晋阳逆王刺杀,刀剑架在脖子上的时候,我其实一点都不害怕。我就是担心,若我真的叫晋阳逆王砍了头,女师到时替我收尸,定是会害怕,会伤心的。”
江如簇靠在榻边,将惠文君干瘦的手握在掌心,企图给她传递些许温暖。
“除了兄长之外,女师是唯一一个给我温暖的人,您要是有个三长两短,那定是要将我也一同带走的。”
惠文君似乎想笑。
可半晌努力,最终只是无力的弯了弯嘴角。
她蓄力良久,才挣扎着叹息:“你别胡说。”
“你忘了我拜托你的事?”
江如簇自然不会忘。
惠文君要她照顾董七郎,看着他一步步成长,直至功名加身,立于朝堂成为一代权臣,再续董家往日之辉煌。
江如簇半晌不语。
直至手指被惠文君轻轻捏了一下。
或许,惠文君已使出了浑身力气,可落在江如簇的皮肉上,却如涓埃般,几乎令人不能察觉。
“你有董府消息吗,祖母她老人家,可还好?”
江如簇心中一动。
方才闻人旭出门前,看她那一眼,她便知晓,惠文君八成是要问这个。
她心中早已有准备。
此刻自然张口就来。
“女师放心,我一直留意着董府消息,老夫人她还好。”
“虽有些伤心过度,可一直用药好好养着,暂时没有大碍,而且我已托了季师叔常常去看她,陪她说话宽解心怀。若仔细比起来,她的情形可要比女师好多了。”
惠文君脸上再浮现一丝笑意。
她似是放心了般,放松下来,转眼便陷入昏睡。
江如簇从屋里出来,看着正站在廊檐下,对阴沈天空发呆的闻人旭,一时间百感交集。
她以前是不相信浪子回头金不换这种小概率事件的。
未曾想,如今就发生在她身边。
她心里知道,若是没有闻人旭没日没夜陪着,惠文君恐怕早已不在了。
她上前与闻人旭见礼:“闻人先生,女师这里,就辛苦您了。”
概是不太愿意面对惠文君一日比一日不好的情形,闻人旭情绪也非常低落,甚至懒得开口,只朝江如簇揖首,便回了室内。
江守那边消息很快传来。
彭大美人从她这里离开后,便直奔董府,结果却吃了闭门羹,任凭他如何拍打董府大门,始终未被请进去。
在街上闹出了好大的动静。
江如簇眉头不由发沈。
她万万没想到,董公竟这么□□绝决,连市井风评都不在意了。
看来,摆在她眼前,只有一条路可走了。
江如簇托孙永盛将拜宫的帖子送出去,当天下午,宫里便传来信,皇帝在未央宫里见了她。
得知她要给董老夫人寻医,皇帝眉头立刻皱成川字。
“怎的,如今惠文君住在你府上,你能做的了惠文君的主也就算了。竟还连董老夫人的事也要管?”
“董老夫人身体若是有恙,自然有董公来求孤赐医。他既没来,想来董老夫人身体定是安泰的。”
皇帝甩甩广袖,不赞同的盯着她一张脸。
“依孤看,真需要医官把脉的人是你才对吧,你这小女娘,才几日不见,不但削瘦了一大圈,脸色也是蜡黄一片,实是不堪入目!”
眼看着皇帝就要转移话题,叫身边内官请医官来给她看诊。
江如簇立刻急了,她伏倒在地,连连口称陛下。
“妾知晓陛下如今不待见董公,也不愿意搭救董家人,可妾实在没有旁的法子了。”
“纪大人每每到妾府上为惠文君看诊,都要说惠文君是内心郁郁,生生将自己拖垮的。她如今全是靠一碗一碗的汤药吊着命,实是受不住旁的打击了。要是董老夫人当真有什么不好,那真的就如同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一样,能要了惠文君的命。”
“陛下,妾不为别的,全都是想多留惠文君些日子。”
“求陛下垂怜。”
皇帝自是不愿的,他如今恨极了董公。
至今没有碰董家,除了朝堂上的事情还没有安排妥当,便就是江如簇一再相求,求他无论如何待到惠文君走了,再对董家全族问罪。
想来在皇帝心中,董家人早死晚死都得死,又何必费那个心思救。
他十分不赞同的睨向江如簇。
“芳澜君,你知不知道你这是在做什么,你这是殿前逼君。”
“你这样,孤是可以杀你头的,你知道吗?”
江如簇自然知道,可她已别无她法了。
难道要她再去闯一次董府,将董老夫人也抢回来吗?
不说这个方法可不可行,只说董公那个沽名钓誉的老畜|生。他可以为了自己利益,无视子女心意,断送子女前程;却十分在意董老夫人,毕竟,无论儒学说法如何改变,孝亲都是排在第一位的。
否则,他只需如对待董五郎董六郎,还有惠文君一样,不管董老夫人的生死便是。
又何必费劲巴拉的满世界给董老夫人找医者。
他只是觉察到,皇帝如今已不怎么将他放在眼里了,没有厚着脸皮来宫里求医罢了。
江如簇拜倒在地,不说话。
将皇帝气了个够呛。
“孤就不明白了,不过一个区区惠文君,怎就能让你这样不管不顾,说什么做什么都要把她摆在最前面。”
“她才当你女师多久,又能生出多深厚的情谊?”
“你为她逼死丞相千金,孤没有问罪于你,这已是对你的纵容包庇了;你却不知道收敛,如今还要来逼孤。看来孤的君威是已经镇不住你了。”
江如簇不敢辩驳。
却也不打算妥协。
任凭背上已生出一层惊惧的冷汗,她依旧只以额贴地,不动声色的与皇帝对峙。
只将皇帝气的更厉害,将御案拍的啪啪作响。
“你这个不知好歹的小女娘,你就气孤吧,总有一天,孤要好好收拾你。”
皇帝最终还是没能拗得过江如簇。
一边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瞪江如簇;一边当着她的面,吩咐人传召董公。
直至此刻,江如簇心里才长松了口气,感恩戴德的朝皇帝下拜,连连称陛下英明,又一再保证她日后定会尽心竭力,效忠皇帝。
“少拿你这张能说会道的嘴巴来哄孤,你要真心效忠孤,日后就少气气孤。”
“行了,医官已在外等了多时了,好好叫他给你看看。就你这一副病殃殃模样,莫说是替孤排忧解难了,这分明就是还要累的孤替你操心。”
被皇帝从未央宫赶出来。
江如簇心中五味杂陈。
从第一次到长安时,她便十分渴望得到皇帝信重,不为别的,她只为自己能好好活着,能在面对皇帝时,不像面对猛虎一样时时提心吊胆。如今,这样的信重,她得到了,甚至还一同得到了皇帝对属臣该有的关怀。
可她心中却高兴不起来。
因为她知道,这信任与关怀是拿什么换来的。
她心中对那人有万般的愧疚,但她不后悔。
江如簇前脚从宫里出来,皇帝赐下的医官后脚就进了董家门。
她特地在身边丫头中寻了一个最聪明伶俐的,令她蹲守在董家附近,打听董府消息。
和之前给惠文君赐医一样,皇帝是直接命宫中医官住在董府,照看董老夫人身子的。
江如簇将这个消息告诉惠文君,她的精神果然好了不少,清醒的时候也比之前要多;连带的,江如簇也觉得日子又有了盼头。
一时间,全府人都一扫往日愁云惨淡,欢喜起来。
尤其是平儿,终于不再寸步不离守在江如簇身边。她也愿意出门去,和武勇见见面,诉说诉说情思了。
江如簇自然乐见其成。
结果,这日傍晚,才出去没多久的平儿,一改往日不到下钥绝不进门作风,疾步匆匆冲进江如簇院子。
“女公子,武勇大人方才传消息给奴,说姑爷忽然上表,请求回长安与家人小聚,陛下已恩准了。”
131丶大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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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如簇啊的一声惊叫。
她前两日才收到董七郎的家书, 里头半分未提及要回长安之事。
显见,董七郎是临时起意,要回长安的。
“兄长怎这时候回来, 也不知是有何事。”
莫名的,江如簇又想起惠文君送出去的信。
平儿也想到了。
她掰着指头算了算:“女公子,应是惠文君的信送到平阴不久, 姑爷就写了表书。”
“算了,姑爷回来了也好,女公子如今被困在长安,身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等姑爷回来了,叫他好好哄哄女公子。”
江如簇被平儿搀扶着躺下。
却始终翻来覆去睡不着。
她总隐隐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却想不出来究竟是怎么不对。
直至天边微亮起时, 才迷迷糊糊睡过去。
再清醒, 却听到院里隐隐约约交谈声传来。
“没想到彭大人和我们女公子关系这样好,这都好几日了, 总是早早就进府等着, 还送来大堆大堆补养品。”
“谁知道呢,往日也不见他这样殷勤,他怕是没安什么好心。”
江如簇皱眉。
才翻了个身,就有小丫鬟上前来, 给她撩帐子, 伺候她穿衣。
紧接着,耳边就传来平儿严厉的训斥声。
“你们两个,凑在这里说什么呢,主子们的事, 岂是我等仆从能随意置喙的。”
“若是再让我抓住你们, 立刻打一顿, 发卖出去。”
一连番的求饶声中,平儿已轻手轻脚推门而入。
等身边小丫鬟出去了。
才愁苦对江如簇开口:“女公子,这可怎么办,听闻彭大人已好几日都是下朝后,只回府换套衣衫,就匆匆过来我们府中。”
“方才在厅里,奴好说歹说,彭大人都不为所动。”
“就是要等着女公子。”
她又不住声的感慨,说彭大美人生的好,走到哪里都能引得女娘们议论纷纷;又说他位高权重,身份非凡,就算是她,也不能不管不顾的将人赶出去。
江如簇也不着急。
慢吞吞的挑了好半天衣裳首饰,这才穿戴整齐,去见彭大美人。
他正一手执白子,一手握黑棋,在棋盘上杀的不亦乐乎。
看见江如簇,虽是皱了皱眉,一副要教训她的模样,却不知为何,竟忍了下来,只连连嚷嚷着叫江如簇快快过去,与他一同。
“季师叔真是好兴致。”
“天天跑到我这里来下棋,难道是你彭府的院子不够大吗?”
彭大美人一边将棋子全数塞进她手里,一边哎呀哎呀的吐槽斥责她。
“你这个小女娘,怎这般没良心,我给你送来那一大车药草补品,你也不知好生谢我,怎的一开口就像我欠你钱一样。”
他将江如簇上下打量了数圈。
应是见她脸色比之前好了不少,这才笑起来。
“你与师姊感情果真深厚,她如今好些了,连带你看起来,都好了不少。”
江如簇却不客气的翻白眼。
“季师叔难道就是来与我说这些的?”
“自然不是。”
彭大美人斜斜睨了江如簇一眼:“我是要与你说,我已找了往日在董府与我能说的上话的几个仆从,暗中留意老夫人情形,顺带探查董家其他动静,若是那边有什么不好,会立刻报到我这里,你日后便可放心了。”
江如簇本也以为事情在一步步好转。
却没想到,不过短短两日,情况突然急转直下。
先是纪大人没有按照约定日子来给惠文君诊脉。
董府又传出老夫人不好的消息。
紧接着,闻人旭就闯进了江如簇院子,说惠文君昏昏沈沈已快一天一夜了。
“纪大人本应昨日来的,却不知怎的没有露面。但他身边常带着的那个弟子来了,也给岚真看过,说人正在康覆,多睡睡是好的。我总觉得哪里怪,就和往常一样,时不时和岚真说话,结果,昨天夜里她还能迷迷蒙蒙应我两声,从今早起,就有些叫不醒了。”
江如簇惊得直接坐起。
一时间,她脸色大变。
待到回过神时,她已跟着闻人旭匆匆往惠文君院子里赶了。
惠文君样子当真不好,便是江如簇这个不太懂医的人都能看的出来,她呼吸急促,分明是气短,将一张脸憋的红中泛青。
露出奄奄之相。
一直守在她身边照看的丫鬟泣不成声。
说这两日都好好的,可今早再伺候惠文君用完药,她就成这样了。
江如簇第一个想到的,便是有人在药中动了手脚。
将满屋子伺候的奴婢仆从吓的跪倒一地。
闻人旭却十分确定:“药不可能出问题。”
“我从前在药铺也当过一段时间跑堂,对各种样药草,也都有所了解。纪大人开出的方子我都留着,平日看着她们抓药煎药,都没有出过岔子。还有那些药渣,我都看过,确实没有不对的地方。”
那怎么会……
江如簇心中不由大乱。
平日鬼点子多多的她,彻底慌了神,一时竟不知该怎么办了。
还是闻人旭提醒。
“芳澜君,我怕岚真不好,当务之急,还是要尽快再请纪大人来一趟。”
江如簇连应了几声对对对。
她脑子里一时黑一时白,思绪有些不连贯。
可她却知道,无论如何,她也不能让惠文君有事。
她在静谧的官亭街上飞马疾驰,先是赶到纪大人府上,得知宫中有贵人抱恙,他已在宫中守了三日,未曾回府;后又马不停蹄,往宫里赶。结果,却被拦在宫门外。
宫门守卫知晓她是皇帝身边红人,往日对她也多有恭敬,便是那日她闯着要出宫时,对她也都是好言好语相劝。可今日,他们态度却十分坚决。只说是接到上峰命令,严守宫门,禁止任何人出入。甚至由不得江如簇与他们争辩,闹到要拔剑伤人地步。
江如簇只能听到耳旁尽是吵闹声。
究竟是人声还是马声,她有些分不清楚。
她心中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要进宫,要找皇帝,要请纪大人去救惠文君的命。
“芳澜君博闻广识,难道不知擅闯宫禁是死罪。”
“我劝你莫要在这里胡搅蛮缠。否则,不必报到陛下面前,我就能一剑杀了你。”
两名宫门守卫黑着脸,一左一右架住江如簇胳膊,猛地将她往后一推。
江如簇身子被推的一个趔趄,就要往后跌。
却被身后一人稳稳接住。
与此同时,原本还凶神恶煞,挡在她面前的一众宫门守卫,哗啦啦跪倒一地。
“如簇。”
听到熟悉声音,江如簇满腔惊惧再也控制不住,眼泪唰的落下来。
她望向同样一身演武操练装束未曾换下的高翧睿,就如同在湍急的浪涛下抓住最后一根浮木般,扯着他的袖子哀求。
“大人,大人你帮帮我。我女师不好了,我要找纪大人,我要找纪大人。”
“我知道,我已知道了。”
男人握着她胳膊的手紧了紧。
“先让武英护送你回府,我现在就去见驾。你且安心,最迟两柱香,我定将纪医官送到你府中。”
江如簇忙不叠点头。
她顾不上想高翧睿为何会知道她闯宫是要求纪大人过府;也顾不上想他为何会来的这样及时。
她只知道听高翧睿的话。她知道,只要是他答应她的事情,无论如何都是会办到的。
她只知道,他是可以信任和依靠的。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样重新爬上马背的,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府中的。等她再次来到惠文君院子时,一向跟在她身边贴身伺候的丫鬟正站在帘子外抹眼泪。她手里紧紧捏着一方帕子,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可看见江如簇的时候,她还是强忍泪水,匆匆迎上来。
她说:“芳澜君,我家女公子真的不行了,她这次真的熬不过去了。”
丫鬟的声音像晴天霹雳一样砸在江如簇头上,震得她耳边嗡嗡鸣叫。
气的江如簇一巴掌将她扇翻在地,怒斥她胡说:“纪大人马上就来,女师还有救。你要是再敢胡说,信不信我现在就拔了你的舌头!”
丫鬟虽捂着脸,满面泪水,却只伤心紧盯着江如簇,颤抖将手中捏着的帕子抖开,捧到江如簇眼前。
“奴的母亲以前在老太爷塌前伺候过他大归。当时老太爷落下的汗就是这样如油一样黏腻的,母亲说这是骨汗。人一旦生出这样的汗水,那就是神仙下凡也救不回来了。”
不等江如簇反应。
武英已上前来,一脚将那丫鬟踢开。
他一连宽慰江如簇不要听那丫鬟胡说,一边叫平儿扶江如簇进屋。
惠文君靠卧在闻人旭怀里。
她满面红光,看起来像个十分健康的人,气色非常好。
她喊江如簇的名字,也比往日病恹恹时候有力些。
江如簇只觉自己的心,跳一下就顿住,待到要窒息时候,又跳一下再顿住。
她看到了惠文君明亮的眼睛,也看到了她如盲人般在空中无序摸索的手。她如木头人一样,将手伸过去,被惠文君紧紧握住。惠文君手心不覆往日冰冷,而是又潮又热,竟真如那丫鬟方才在屋外所言那般,带着黏腻的油感。
仿若历经了九世遗梦,幡然清醒。
江如簇时断时续的思绪终于再次连接。
她慌张跪倒在惠文君塌前。
不住声的哀求:“女师,女师。你这是怎么了,你不要吓我。你说过你要陪着我的,你不能丢下我。”
惠文君眼角含泪,语气似是虚弱,又似是往日般康健:“如簇,我撑不住了。七郎还没回来,我走了,你怎么办?”
“你怎么办。”
才说完这两句,惠文君握着江如簇的手蓦地一松,就重重的跌在了榻上。
132丶油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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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里哭声四起。
江如簇却突然明白了过来。
之前许多没有想通的事情, 这一瞬间,她都想通了。
惠文君那么着急给董七郎送信,就是知道自己撑不了太久, 要叫董七郎回来,陪着她,以免她真的撑不下去, 一病不起。
她那么早就开始为她做安排。
可她不在了。
她再也不能看她,不能握她的手,也不能与她说话了。
她浑浑噩噩从地上爬起来。
腿却止不住的发颤。
“女公子。”
如幻似真般,江如簇好像看到平儿正着急的向她迎过来,她也好像是真的听到了平儿的声音。
好像有人急匆匆赶来。
她似乎看到了高翧睿的脸。
可眩晕感来的更快,她头重脚轻的栽下去, 她磕的浑身都疼, 她喉头止不住一阵阵发甜,看着地上赫然出现的一滩血红, 她再也撑不下去, 彻底晕了过去。
也许她并没有晕多久。
只是浑身都充斥着无力感。
她床榻边围满了人,可她没有看到高翧睿,仿佛刚才发生的一切,都只是她一场梦。
她看了一眼平儿。
平儿立刻会意:“好了, 既然女公子已经醒了, 大家就先去忙吧。”
纪大人原本正在给她诊脉,见她醒来,立刻致歉。说他这些天一直被困在宫里,没法出来;又说她特地叫身边的小弟子来看, 得知惠文君的情况并没有恶化。
“他回来时, 曾与我说过, 惠文君长时间昏睡。这个是对的,我给惠文君的药方里本身就有安神的草药,再加上睡眠确实可以帮助病人身体恢覆。”
也就是说,纪大人身边的人没有问题,药方没有问题,药也没有问题。
可为什么之前人明明好好的,结果,只过去短短一夜,就骤然离世。
“可她还是走了。”
纪大人一边收拾药箱,一边一眼一眼看江如簇。
似是憋着话说不出来一样。
江如簇强撑着坐起来:“怎么了,纪大人可是想到了什么?”
“下官在宫中也时常听同僚说起芳澜君一些行事,听闻芳澜君因担心惠文君健康,特地求了陛下,定要让陛下在惠文君过身后,再治罪董公。”
“想来,芳澜君应也是能知道的,像惠文君那般的病人,是一定一定不能受刺激的。”
“若药没有问题,身边人又小心看顾,那剩下的便只有一个可能。”
江如簇猛地从床上坐起。
是有人和惠文君说了她和闻人旭都不想让惠文君知道的事情。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江如簇跌跌撞撞,想从床榻上起来。
可她一动,就止不住浑身发软,眼前发黑。
被纪大人急急匆匆止住。
“芳澜君莫急,您现在最重要的事,就是好好照看自己的身体。”
“您都不知晓,陛下和高将军冲进黄美人宫里,发了好大的火。直说要是惠文君有三长两短,您有三长两短,定是要问罪黄美人的。”
难怪。
难怪宫门守卫一反常态,竟完全不顾及她的身份,不但死活拦着她,不让她入宫门,还要对她动刀剑。
原来是黄美人从中作梗。
她被平儿扶着,重新躺下。
直至送走了纪大人,江如簇才沈下了眉眼。
“你去找闻人先生,将方才纪大人与我说的话再和闻人先生说一遍,然后把那院子里所有仆从奴婢都交给他,任由他处置。”
“待事情了了,你再来回我的话。”
江如簇躺在静若沈湖的室内,只觉心口一阵一阵发疼。
她付出这么多,不过就是想让惠文君过得舒心自在些。
她只是想让这个世间对她最好之人,能多陪她些日子。却悲哀到连这小小的愿望都无法实现。
所以,不论是谁要害惠文君,她都一定要让他付出代价。
原本安宁静逸的院子,陷入一阵鸡飞狗跳中。
天将近黑时,彭大美人急匆匆而来,说董老夫人两个时辰前咽了气,他当时就想过来,却被内官急匆匆召进宫中。
“陛下发了好大的火,令中书拟旨,黄美人卸去所有封号,幽闭北宫,身边只留一个伺候的;父兄及其子侄斩首示众,家族其馀人等皆流配三千里。”
“今日当值的所有宫门守卫,也都被丢官罢爵,永世不再录用了。”
彭大美人一声接着一声的叹息。
先是感慨皇帝当真看重江如簇,竟为了她将宫闱之内闹的沸反盈天。
后又说照现在情形,董公肯定得不了一个好下场。
他话音还未落,平儿就眼眉沈沈进了门。
不过短短半天,闻人旭就将一切都弄清楚了。
是董公,买通了惠文君身边的贴身丫头,以那丫头心上人的性命要挟,让她无论用何等样方法,必得说出董老夫人亡故的消息,给惠文君听。
“她昨天夜里趁着闻人先生不在惠文君床榻边功夫,故意拉了另外几个丫鬟在窗下闲聊,放了这样假消息给惠文君。”
“惠文君果然没能受得住打击。”
江如簇脑中一片空白。
她知道董公阴险毒辣,从未真心将惠文君当做女儿般看待。却没想到,他竟使出如此下流的手段,要惠文君的命。
“若此事真是老师所为,他的目的恐怕并不只是想让惠文君死这样简单吧?”
彭大美人忽然开口。
莫说是平儿,就连江如簇也惊得侧目望向他。
好半天才回过神来。
紧接着,平儿也掩下面上惊讶,垂头敛目对江如簇道:“董公说,女公子您视惠文君如命,为了能使她顺心,什么事都愿意做。若是叫惠文君死在您眼前,您一定会受不了打击,要么一病不起,要么一蹶不振。”
“只要没有您在陛下面前进谗言,待到来日,陛下气消了,他便能东山再起了。”
所以,董公这是在利用自己的亲生女儿,算计她?
江如簇止不住冷笑,心里气的发疯。
这个机关算尽的老匹夫,他简直不配为人。
“陛下那样疼爱黄美人,当初黄家差点破坏黄河治理大事,陛下都未对黄美人及其家眷降罚。如今不但拿掉了她的封号,还将她幽闭在冷宫。可见,连陛下都知道,做错事情就应该受到惩罚道理。”
“黄美人是宫中贵人,都必须为自己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董公,和那些想害死惠文君的人,自然也不能例外。”
江如簇淡淡瞧了平儿一眼,目送她离开。
又冷幽幽望向彭大美人。
“彭大人,夜已深了,你不该继续待在我府上,还是尽早回吧。”
彭大美人似乎并没有想到江如簇态度转变这么快,震惊望着她。
好半天才起身离去。
满宫内外的人,似乎都怕江如簇就此倒下。
她一直被平儿看着,老老实实躺在床榻之上也就罢了;就连皇帝也十分关怀她的身体,命纪大人每天来给她问诊开方。
董七郎第二日下午便回来了。
只可惜,江如簇并未见到他。
不论他如今是否已有了封号,他都还是董家子,惠文君去了,董老夫人同样也去了,哪怕是为了孝道,他也是要寸步不离守在董老夫人灵前的。
更何况,董公早已恨毒了她,怕是不惜将董七郎关起来,绑在家里,也绝不会允许他见她一面的。
但江如簇并不着急。
她将布置灵堂,和府中主持吊唁迎来送往的一应杂事,全部交给闻人旭;也没有没日没夜的守在惠文君灵前。她只负责每日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好好养身体。
直至正式出殡那一天。
江如簇依制给惠文君打灵幡,这才露面。
她看着惠文君墓前燃起的两盏人型油灯,不由勾唇。
“本来,看在惠文君面子上,我还想给董公留点体面,只让他依律伏法便可。”
“可如今看来,等待他的,将是比死更痛苦的下场。”
平儿亦步亦趋跟在江如簇身边。
她并未听懂江如簇的话,懵懵懂懂相问。
江如簇却只朝她指了指那两盏油灯。
“你看不出来吗,那是惠文君身边的两个丫鬟。”
平儿这些日一直忙着照看江如簇,一心担忧她的身体,自然没有注意到这些细节。
如今被江如簇提醒,再仔细查看那两盏油灯的外形,她立刻被惊出了一身冷汗。
连声结巴:“女公子……您说这是……”
闻人旭取了惠文君身边丫头的人皮,制成了人皮油桶。从此,她们将生生世世立在惠文君墓前,只能做两盏永不熄灭的照明灯,永世不得超生。
办完惠文君的丧仪,江如簇才被平儿盯着歇下,闻人旭便找了来。
“我明日就离府了,下次碰面,芳澜君只当不识得我便好。”
江如簇挣扎着起身,先是叫平儿将早已准备好的银钱物件,以及身契籍契拿给闻人旭,后又提起董七郎。
“兄长认识你,他如今就在董府内,先生可以再等些日子,等兄长离开长安,再进董府也不迟。”
闻人旭却不以为意:“算算时间,董老夫人的丧仪应也结束了,董大人如今未来找你,看来是被那老匹夫用孝义拘住了。”
“我先出府,在大街小巷闹些动静;等你养好身体,把董大人从董府弄出来,我再出现在那老匹夫眼前,才能不突兀。”
江如簇想想,确是这个理。
便也不再留闻人旭。
于第二日一早,将闻人旭送出府去。
她又躺了好几日,被纪大人一碗又一碗的好汤药养着。直到皇后派来内侍,亲自关怀她的身体;又接了皇帝抚旨,赐给她加侍中的特权。她才沐浴更衣,进宫谢恩。
帝后关怀备至,问她身体可否恢覆了,吃的好不好,睡的好不好。
133丶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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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连连叹息:“孤听医官来报, 惠文君走的平静。她这一生虽苦,却得了你这样一个能为她豁出性命的学生,也不枉了。你也一样, 为了她和董家不惜数次冒死顶撞于孤,如今将她好好送走了。你可莫要钻牛角尖,生出些想不开的歪念头。”
江如簇敛目, 嘴角忽勾起一抹笑。
“累陛下担心,是妾的不是。惠文君在世时,妾不曾负她,以后也不会为她想不开。”
皇帝听了连连道好。
这才说起董家的事。先说自从被董公觉察出他欲对他算账的意图,董公就很少在朝堂上发表意见了;哪怕是他特地点名问,董公也是各种打太极和稀泥。
“活像一条滑不留手的泥鳅, 实在让人抓不住别的错来。”
之后, 又关心江如簇。
“董爱卿回长安,听说一直守在董老夫人灵前, 不曾离开。你可是还未曾见过他?”
江如簇悄眼望皇帝。
想来, 皇帝应也还没有见过董七郎。
若是依制,董七郎回长安第一件事,自然是面见皇帝,可偏偏他入城的时间卡在了董老夫人办丧期间, 皇帝自然也不好即刻召见他。反而要降下抚旨, 赏他金银财帛与假期,令他先在家中好好治丧,以为天下表率。
“女师和老夫人是同一天大归的。”
“不过因为女师年轻,不能停灵太久, 这才将葬礼办在了老夫人前头。”
“董大人忠君体国, 待到老夫人葬礼结束, 他定会第一时间面见陛下谢恩的。”
江如簇早就得到孙永盛传来的消息。
董府近些日,虽还有吊唁和主持老夫人丧仪的人进进出出,可门庭看守却十分严格。
不论什么人,只要出入大门,都需要被十查九问。
董公这样,怕就是在防着董七郎溜出来,与她相会。
她想了想:“陛下若是有紧要事由交代董大人,大可托大鸿胪彭大人之口相传。他二人私交甚好的。”
皇帝自然也知道。
却沈默不语。
江如簇略一思索,便明白过来。
皇帝贵为国君,想要见谁人,只需一道口谕召来即可,又何必纡尊降贵,托人传信?
那岂不是堕了皇家威仪。
何况,皇帝应也会担心,若事机不密,更加引得董公收敛锋芒,小心谨慎,便更加不好抓他的错处了。
“陛下若是想召董大人进宫问话,只管传口谕即可。不必在意董公。”
“妾有法子,能解陛下之困。”
皇帝惊奇望江如簇,眉头更是兴奋的一跳一跳的,只问她究竟有什么办法,能叫董公那老泥鳅就范。
江如簇却不好尽言告知。
只简单说了说往日为保惠文君康健,为保董七郎仕途不被影响,她一直十分关注董公。董公虽喝多酒有些胡说八道,可实际上,他并不是贪杯之人;清醒时说话行事也总是小心斟酌,从不轻易给人落下把柄。
“既然不好抓住他的错处,那我们就诱他犯错。”
“董公这样自负又胆小的人,其实就是个窝里横。陛下放心,待妾将一切都安排好了,您只需想想,该如何定董公的罪便是了。”
皇帝果然一扫方才愁云满面模样。
一副要笑不笑表情,指着江如簇:“你呀,你这个小女娘,还真是数年如一日的狡狯。看来,你若是真心想算计一个人,是没人可以脱逃的。”
江如簇垂眸不语。
她不过是相信人性罢了。
皇帝很快召了董七郎入宫。
江如簇本想先回避,便说要看看六公主。
她好歹占了一个六公主伴读的名号,又收了六公主的礼物,实际上,却从未见过这位据说还是个奶娃娃的小公主。
结果却想起:“陛下,妾有一事不明。”
“妾曾听女师提起,六公主年幼,到今年应也只有两三岁,怎得齿序却排在了十公主前面?”
皇帝连连笑,说六公主是刘美人诞下的孩儿。刘美人一生只得两女,头胎女儿正是排行第六,如今的六公主若按齿序来算,本应是十七公主。可刘美人重病时,总将十七公主错认做六公主。
“中书奏请,说是刘美人久病不愈,不如全了她的心愿。或许人一高兴,病就能好。”
“孤便给六公主另外追赐了谥号,由着她将十七公主叫做六公主。后来刘美人虽走了,满宫上下的称谓却没有改过来。”
皇帝说的颇为深情。
看样子,当年的刘美人应也是非常得宠的。
江如簇心里却忍不住,猛翻白眼。
难怪这皇帝能数年如一日的纵容董公压在丞相头上,原来是有先例的。
从未央宫告退出来,江如簇跟在内官身后,不知在这偌大宫室里绕了多少个圈,走了足有两刻钟之久,才到了十七公主殿中。小小孩儿,如今已养在了皇后身边,照顾的嬷嬷宫婢一大堆。江如簇与这一宫殿的仆从嬷嬷一一见礼,待见到十七公主,才知晓她正在午睡。
想着待会儿还有话要与董七郎说,江如簇自然不好在这里耽搁。
只得承诺下次进宫再来看十七公主,匆匆离开。
她在冷风呼啸的宫道上等了不过一炷香|功夫,董七郎便出现了。
也不知皇帝是如何与他说的,看起来,他的脸色有些差。
“兄长。”
时隔这么久再相见,江如簇内心其实有些忐忑。
他们分别时,董家还是那样赫赫风光的世家;如今再见,不但董家没落,人丁雕零,甚至不久之后,连董公都要一同伏法。江如簇其实有些担心董七郎能不能经得起这样大的颠覆。
毕竟,他曾是那般心思单纯直率的翩翩公子。
见到江如簇,董七郎先是一惊,才反应过来,疾步朝她而来。
“如簇。”
董七郎上前来,捧住她被风吹的寡白的脸,又急又忧。
“你怎在这里,等了多久了?”
“怎么不知晓找个避风的地方,有没有冷着?”
见董七郎待自己还和以往相同,并未因家里的事变的一蹶不振,江如簇心中暗暗松口气,这才摇头。
董七郎如今真是不一样了,连见驾,也都不再着文士广袖,身姿也不再似往日在长安时般绵软翩翩,整个人显得干练不少。
江如簇捧着他的袖子连连保证穿的厚,没有冻着,又上前去搂他的腰,这才听到他的叹息声。
“我本欲早早去寻你,结果被父亲罚入祠堂。”
“若不是方才陛下召见,只怕我还出不了府呢。”
他抱着江如簇揉了又揉,许久,才终于说起惠文君。
“如今家里的仆从都说,是因你照顾不周,才叫阿姊年纪轻轻就亡故。可我知晓你与阿姊的感情,你定是恨不得将这世上最好的一切都寻来给阿姊,想来,阿姊能在你府上度过最后时光,心里也是快活的。”
江如簇并不言语。
从始至终,她都知道,不论她在长安做什么,董七郎都会全然信任她的。
她只怕他一下子受不住这样大的打击。
“陛下应是向兄长提及君舅了吧?”
猎猎风声卷着两人衣衫,在长长宫道上飞舞。
江如簇半晌没听到董七郎声音。
她心中暗暗叹息,看来,皇帝是将该说的,不该说的,都尽数告诉给董七郎知晓了。
“兄长,等老夫人丧仪过了,我就上表,请陛下恩准我们成亲,你说好不好?”
“虽是热孝成婚,不能大操大办,但我知兄长并不十分将那些繁文缛节看在眼里,兄长也定知晓我,我也是一样不在乎那些俗礼的。”
“等成了婚,我们就一起回平阴,还和之前一样,关上门过我们的小日子。好不好?”
平阴治水事一日都不能耽搁,待到董老夫人丧仪结束,皇帝给董七郎的短丧诏怕就要下来了。
到时,董七郎只能在长安呆二十几天,便得返回平阴任上。
她得趁这日子,将该办的事都办了。
江如簇本以为董七郎会立刻答应,结果,等了许久也未听到他声音,便好奇擡头去看。
却见他也正定定的盯着她。
他笑了。
还和之前的每一次一样,温柔又和煦。
他将她重新抱进怀里:“好,都听你的。”
“不过,还是由我上表给陛下说这件事吧。你一个小女娘请赐成亲,也不怕被人听到了笑话。”
江如簇被逗得咯咯直笑。
心里却止不住在想。
以前,她在太原城时,不得不仰江老夫人的鼻息过活,那时候她一心只想嫁一个田舍郎。为了让自己可挑选的范围尽量大些,她才不得不时时维护声誉,在意旁人的想法与眼光。可后来她有了芳澜君的封号,有了不被江老夫人胁迫的底气时,她就不再将那些虚名放在眼里了。
更何况现在。
“反正娶我的是兄长,又不是旁人。只要兄长不笑话我就好。”
董七郎终于展颜,抱着她又是疼又是宠。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们站在长长宫道上,说了好一会儿话。
江如簇这才目送董七郎先行离去。
和她料想的不错,董七郎此番进宫,是被董家马车送来的,那人寸步不离守在宫门口,就是怕董七郎出宫后直奔江如簇府邸而去。董七郎方才一说,江如簇就明白了。为了逗董七郎,她还故意做出副吃味的样子,连连嘀咕明明是陛下赐婚的正经未婚夫妻,如今却像对难解相思的苦命鸳鸯,还连连问董七郎刺不刺激,只将董七郎逗得又哈哈大笑才肯罢休。
江如簇顶着冷风,又站了许久,才准备出宫回府。
却看到从不远处墙根下转出来的身影。
高翧睿面上没什么表情,分辨不出究竟是开心,还是不开心;反倒是跟在他身后的武英,脸色一时黑一时白,相当精彩。
134丶返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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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大人。”
江如簇福身朝高翧睿拜了一拜。
脸上有些发烧, 也不知高翧睿在那地方站了多久。
高翧睿也向她揖首:“芳澜君,身体可好些了?”
江如簇还未说话,立在高翧睿身后的武英已不愤开口:“芳澜君既能入宫觐见, 又能与心上人谈情说爱,身体怎会不好?”
看来,高翧睿是将她与董七郎的所有对话都听去了。
她不甚自在的笑了笑, 提步欲走。
却听到高翧睿冷冰冰声音,话是对武英说的:“看来我这些日太宽纵你,才叫你失了规矩,竟敢如此对芳澜君讲话!”
“出宫后,你自己去校场,当着全军的面, 领一百军棍。”
武英虽然挨了罚, 却依旧满面不服样子,盯着江如簇。
江如簇脚步不停, 只低着头越过二人而去。
在府中等了十日, 平儿终于传来消息,董老夫人的丧仪走到了最后一阀,今日出殡。听着平儿愤愤不平,说她好歹是董家新妇, 老夫人出殡这样大的事情, 董家竟都没有人来与她说一声,这根本就是不把她放在眼里。
“董公心里想的是什么,只怕如今整个长安城都知道了。”
“女公子真是太冤了,竟要被董公那等样人这般嫌弃!”
江如簇表情淡然。
“他嫌弃我已非一两日。当日在御前, 他代替兄长公然向陛下提出退婚时, 便已闹的满城风雨了, 今日这样不过是小场面。”
平儿苦着一张脸:“那我们怎办,我们总不能当不知道吧?”
自然不能。
即便董公再嫌弃她,只要没有退婚,她就是董七郎未来新妇。
便是看在董七郎面子上,她也绝不能不露面。
“人家没有请我,我自然不能直接出现在葬礼上,但在董老夫人棺椁途经之地拜一拜还是可以的。”
官亭街住着的,不是世家豪族,就是朝中大员。
是整个长安城八卦产出最集中的地方。
加之董家进来正逢多事之秋,一举一动都颇受瞩目。
连带着江如簇也是个话题中心人物。
故而,她才刚现身于街上,便引来周围人频频侧目,交头接耳者有之,议论纷纷者有之,甚至还有胆子大的,当着她的面,就开始细数她与董家的一应渊源。
有说她虽名为董家新妇,可始终入不了董公眼,不但这次董老夫人葬礼,董家没有准许她一起披麻戴孝,便是连上一次董老夫人寿宴,也未曾邀请过她。说她就是死皮赖脸硬扒着董家不放。
也有说她为了惠文君,与整个董家公然闹翻,害得董七郎夹在中间两头为难。说她与惠文君一样,都是离经叛道之人,可怜董七郎,煌煌圣意压下来,也只能委曲求全,娶了她这样不要脸面,眼中没有尊卑的小女娘。
又提起当日惠文君葬仪,董家全族无一人参加。
若不是皇帝看在四公主面上,遣了使者到江如簇府上撑场子,只怕惠文君的葬礼都得草草落幕了。
江如簇根本不将这些议论放在眼里。
郑重拜过董老夫人棺椁后,便由平儿伺候着回了府。
“我叫你问的事,可有眉目了?”
平儿方才并未跟在她身边,而是与守信二人一同到大街上打探消息。
闻人旭已离开她府上好几天了,半点风声也未曾传来。
即便是她日日着人打听,也未听到丝毫风吹草动。
她既担心闻人旭出师不利;又担心他的安全。
这才借着今日热闹,将身边人都放出去,仔细打探。
“闻人先生这些日都不在官亭街,他在东街一家茶馆任说书先生。”
“最近几日正在讲秦王与韩公故事。老夫人棺椁经过那家茶馆时,闻人先生刚讲完这个故事,正在感怀,若他是当年韩公,绝不可能落得个五马分尸下场。”
江如簇眉头一跳。
没想到闻人旭短短时间便已将董公的性情和为人摸得一清二楚了。
竟算计的这样一分不差。
两人正说着话,定儿忽急匆匆进来,说彭大人到访,正在厅中等候。
江如簇眉头立刻皱起,心中忍不住暗忖。
董公应不至于做的这样绝吧。
再怎么说,彭大美人也曾经是他最钟爱的弟子,他不可能像对待她一样,对待彭大美人。
“季师叔怎有空到我这里来,难不成你也没有收到老夫人丧宴的请帖?”
彭大美人似是早料到江如簇还说这个。
他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将手中棋子全数扔到棋盘里:“老师不但没请我,满朝大臣及家眷,他一个都没请。”
“陛下早已显露出要与他清算的意图,结党营私之事,被他说成是助陛下行事,叫陛下失去先机;如今陛下和老师都在考验对方的耐心,就是看究竟是陛下先作罢,不再追究老师;还是老师先藏不住野心,再犯错。”
“老师好歹在朝为官这么多年,便是再不如从前,他也知道,这时候最应该就是谨小慎微,低调行事。”
江如簇心中冷笑。
什么谨小慎微,什么低调行事。
根本就是放屁!
董公要是知道低调行事,就不会对惠文君用墩刑,也不敢胁迫惠文君身边贴身丫头,气死她了。
他分明就是将自己倒台之事全数算在了她与惠文君头上。
“怎么低调行事?”
“纵容家中恶仆对惠文君用墩刑,然后,再杖毙了那仆从,来个死无对证?”
“这明明是老奸巨猾,不择手段收拾首尾,怎到了你嘴里,反而像是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了呢。”
江如簇对彭大美人嗤之以鼻。
在他要开口辩驳时,直接打断。
她不欲和他多谈论此事。
只继续咄咄逼人,问彭大美人为何而来。
“我是受人之托,代七郎来陪着你。”
“七郎近些日忙的脚不沾地,还不忘担心你钻牛角尖。他托我带话给你,待到老夫人葬礼过了,一定来看你。”
江如簇心中不由一暖。
董七郎这是担心她被董公排挤在董家之外,伤心难过。
只是……
江如簇十分不爽的看了一眼彭大美人:“那你回去可一定要与兄长说,若是以后他再担心我,就换别人来看我。”
彭大美人立刻炸毛,连连质问江如簇是什么意思。
江如簇并不理他,只慢悠悠起身离开。
也不知什么时候起,她心里觉得彭大美人怪,却又具体说不上究竟是哪里怪。总之,她如今就是不愿与彭大美人呆在一处。
可不论她如何冷落彭大美人。
都没能挡住他日日进她府的脚步。
除了上朝睡觉,彭大美人丝毫不吝的,将每天剩馀的所有时间,都浪费在她院子里。
只是,她一次都未曾再见过他罢了。
如此又过了半月,孙永盛传来消息。
说董公近些日常在东街茶馆出没,每每到茶馆,都要拉着闻人旭说许久的话;紧接着,宫里便传来消息,皇帝召她入宫觐见。
想着应是董七郎已向皇帝上表,江如簇心中漾起淡淡涟漪。
结果入了宫才知晓,皇帝并非要与她说和董七郎成婚事,而是与她商议叫董七郎回平阴。
“董公奏请,言及家中长辈丧仪已过,且黄河治水时一日也不能耽搁,想让董卿尽快回平阴任上。”
皇帝与董公是同样想法。
“况且,让董卿继续留在长安,若是来日时机到了,孤又是否要顾忌他?”
“若是当着他的面,对董家清算,令他颜面何存,日后又怎么返回平阴任上主持大局;若是给了他脸面,岂不是又要叫董公那老狐狸逃脱了?”
皇帝说了一大堆,江如簇却全没听进去。
算算时间,董老夫人丧仪已过去近十日了,董七郎便是再怎样耽搁,请奏与她成婚的表疏也该送到皇帝御案上了。
怎的皇帝不提他二人事,反而属意董七郎回平阴呢。
“孤已下旨,令董卿今日启程,返回平阴。”
“孤担心,你这小女娘若是非要不管不顾跟着董卿去平阴,董卿对你无法。这才不得不将你拘在宫里。正好,孤也有旁的事要与你商议,子霆已三次奏请,欲对河西用兵,只是如今国库空虚,军饷粮草难以为继;之前你提出的放贷生利,虽收获颇丰,可要靠这等样手段充盈国库,那至少也需两年。”
“孤还欲在两年后,再对塞外匈奴用兵,将匈奴主力尽数驱逐至胥山以西。”
“你须得替孤想想法子,一年之内,便得使国库充盈起来。”
江如簇心不在焉。
赚钱之事,她最拿手。
高翧睿在平阴第一次提及要对河西用兵时,她脑子里就已经有许多让朝廷,让皇帝赚钱的法子了。
可她此刻想的,却不是赚钱不赚钱。
而是……
“陛下方才说,令董大人今日返还平阴?”
突然被江如簇打断,皇帝面色略显不虞。
他张口,似是要训斥江如簇,可在看到江如簇惨白脸色的一瞬间,皱眉:“怎么,你不知晓此事吗;孤特问过董卿,他也愿意尽快回平阴的,他没与你说过吗?”
没有。
董七郎根本没有与她说起这些。
江如簇有些慌神,她坐立难安。莫非,董七郎已托彭大美人带话给她,只是她一直冷落彭大美人,才漏了消息吗?
这样念头才刚刚在江如簇脑中闪过,她便不住摇头否认。
不会。
若他让彭大美人代为传话,彭大美人就算等不到她,也定会将让平儿定儿她们告知给她知道的。
更何况,他们之前明明说好,上表请赐成婚的。
董七郎便是再着急回平阴,也绝不可能忘记这等样大事。
除非,他不是忘记。
而是根本没有上表。
他根本没想与她成婚。
135丶搁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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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如簇甚至不及跪拜告退, 火急火燎的冲出宫门,牵了孙永盛的马翻身而上。
她一路疾驰,终于将董七郎截在了城门之内。
大概早知晓她会被皇帝拘在宫里, 董七郎见到她的时候,表情显现出瞬间惊讶。
江如簇一步步走到他面前。
看着他身上衣衫随疾风摆动。
“兄长要去哪里?”
董七郎身后齐备车马仆从,还有压了整整两车的箱笼。
显然, 他是要回平阴的。
且他此去,怕是数年内都不会再回长安了。
“兄长与我说好的,待成婚后,我们一同回平阴,难道兄长忘记了吗?”
概是明白瞒不过江如簇。
董七郎也下了马。
但他只是远远站在那里,不再像往日般, 朝江如簇走来。
“我已上书陛下, 请求解除我二人婚约了。”
董七郎的声音顺着风,钻进江如簇耳朵里, 刺的她止不住发颤。
身形发颤。
声音也发颤。
“为什么?”
“我不明白, 兄长为什么要这样做,兄长明明答应的好好的,我们明明说好了,要尽快成亲的, 为什么兄长却要解除婚约, 还要不辞而别?”
“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兄长可以明言告诉我,我都可以改的。”
董七郎眸中翻涌着无数覆杂情绪,波云诡谲。
他与江如簇对视。
江如簇依旧能从他的目光中读出怜惜与心疼, 可他却要与她解除婚约。
他几度欲言又止。
终是开了口。
“如簇, 你知道吗?”
“你一直说自己是罟中之鱼, 可阿姊却说,你是龙搁浅滩。实际上,早在平阴时,我便知晓了,你并非是那些只空有美貌的女娘,但我一直说服自己,觉得只要我疼你爱你多一点,便是将你困在我身边,只做个普通女娘,也不算是辱没了你。”
“可不论是我景阳君的名号,还是阿姊送来的信,都在提醒我,长安城的浪潮确已掀起。而你,将在这擎天巨浪中扶摇直上,腾飞九天。”
“我再也不能骗自己,也无法假做什么都不知晓,折断你的双翼,将你囿于内宅之中。”
“你为我丶为阿姊付出那么多,我不能对不起你的。如簇,你别让我瞧不起自己。”
江如簇摇头。
她不知晓惠文君给董七郎的信中都写了什么。
她也不知道董七郎说的是对是错。
可她知道,她不能让董七郎走。
她上前去,想与往常一样,握住董七郎的手,抓住他的衣袖。
可他却抢先一步,跃马扬长而去。
江如簇被这狂风卷着,回头去看,看董七郎的身影越来越远,慢慢从她视线中消失,也慢慢从她生命中消失。
听董七郎的意思,是成全她。
可她却觉得,她的心被掏空了,五脏六腑被掏空了,便是连肠子都一起被从身体里扯了出来。她只剩下这一副空空的躯壳。
她眼前止不住发晕。
她明白,自从惠文君身体一天不如一天的时候,她的三魂七魄也一同在慢慢抽离。
她那么多次垂死中求生,都是为了惠文君。
可惠文君再不能陪着她了。
她说了那么多勉强惠文君强撑着多活几天的话,其实也都是说给自己听的;她知道,惠文君也知道;所以,她要她助董七郎完成黄河治水,鼎立朝堂成为一代名臣。
她其实知道,董七郎能不能问鼎朝堂,成为一代名臣,继续延续董家的士族风光,都无关紧要。惠文君看重的不是这些,她唯一求的,就是董七郎能平安,能健康,最好还能快活。她那样说,不过是给她找个理由,让她继续撑下去,继续活下去。
惠文君给她铸造了一个信念。
可如今,这个信念倒塌了。
倒塌了。
明明只是天气阴沈,明明只是刮着风,可江如簇却莫名觉得耳边一道道惊雷炸响。
震得她头脑嗡嗡,心口一阵阵发疼。
她控制不住的往前跨了两步。
呆呆看着城门。
即便那里已经没了董七郎的身影,可她却依旧紧盯着那里。
直到她耳边响起一声小心翼翼的呼唤。
那人也叫她如簇。
她想扭头,看看究竟是谁,可她的视线才刚刚从城门口挪开,脑中便涌出一阵惊天的眩晕,人已不受控制的栽了下去。
江如簇只觉自己似是沈入了深深海底,静谧又危险的海水封住了她所有感官,也封住了她的呼吸;可她又觉得自己像是被卷入了无边无际的浪潮中,耳边一阵阵猛烈的浪涛声拍打的她浑身每一寸皮肤都疼,难以言喻的疼。
她想痛呼,想呻|吟,却发不出声音。
她身上每一个毛孔都叫嚣着疼痛,泌出汗水。
她脑袋下的枕头,身下的床褥,湿了一次又一次。
她能感觉到有人寸步不离守着她,时时给她更换衣物被褥,给她擦汗送水喂药。
然后哭着对另一个人说,药灌不下去。
她急促的呼吸着,有些想笑。她的口鼻都已经被海水封住了,她不能张口,否则就会被淹死;就像现在,即便她用尽浑身力气呼吸,却依旧陷入难捱的窒息中。
她听到一声熟悉的叹息,又听到那人说了一句,准备后事吧。
她听到了更加剧烈的哭声。
她的灵魂似是在慢慢抽离,缓缓从身体里飘出来。
她看到了围在她床边的许多人,平儿定儿,和一大群小丫鬟。
她看到了站在屋外廊檐下的孙永盛。
她心中掩不住的悲哀。
其实,死了也没什么不好吧。看看她多悲哀,都快死了,身边却没有一个亲人;到了最后,陪在她身边的,也只是平儿定儿和孙永盛,这三个夥伴。
后来,她看到了匆匆而来的彭大美人。
他脸色很臭,用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毒舌,更冰冷的言语,骂走了所有人;然后一个人在她床边坐了很久,从白天到黑夜,再到白天。
然后,她看到了一车又一车名贵的木材不知从什么地方运来,三三两两的工匠开始在她府邸中出没。他们一个个都说着可惜可惜,然后,十分熟稔又有序的将那一大堆木材堆砌成方方正正的盒子。
她看到平儿红肿着眼眶,将她平日喜爱的衣裳首饰一件件整理出来,一边流着眼泪,一边不断擦拭。
她本还想和平儿说说,叫她别哭了。
什么衣裳首饰的,没什么要紧的,她其实也并没有表现出来的那样喜欢。有这擦首饰的功夫,应该多多的给她被几床柔软又厚实的被褥。平儿这样衷心的丫头,肯定知道,她这个主子最最最喜欢的,其实就是舒舒服服的坐着靠着躺着。
而那个木盒子,一看就知道不怎么舒服。
只还没等她开口,毒舌又犀利的彭大美人又来了。
他又坐在了她的床榻边。
他脸色越发不好了。
他又从白天坐到了黑夜,又重新到白天。
但他这次说话了。
他还是那样毒舌。
他说:“这下,长安城可出了大热闹了。前脚是你活不成了,孙永盛天南地北的给你搜罗寿材,又给你置办祭田,准备身后事;后脚高子霆就吐了口血,开始重病,日日紧闭府门,将宫中使者,连带太子都一同关在府门外,躲在府中开始给自己凿棺木了。”
“看来,他果真比我待你更情深。”
“你呀,你说说你,不过就是个惠文君,陪你读了几卷书,教你绣了几朵花,你怎么能傻到将自己的命都搭进去了呢?”
“江如簇,江如簇,江如簇。你为何要这样不顾生死的为一个人,你要是不这样,我的心也不会这样不听使唤。你不知道,我讨厌这世上所有忠贞的人。我本来应该讨厌你的。”
彭大美人走了。
江如簇却飘不起来了。
她想起来了,晕倒之前,追出宫前,她坐在皇帝下首。当时,高高在上的帝王正要求她好好想法子,替朝廷赚钱。
因为未来两三年内,朝廷有非常重要的两场仗要打。
若不出意外,这两场仗都少不了高翧睿出马。
可他现在却躲在府中,给自己刻起了棺椁?
他果真如说的那样,预备陪着她一起去死。
但这怎么行呢?
他是那样飞扬的少年,如天上红日般曜目的少年,他应当是高骑神驹之上,开疆拓土丶剑指四方的英雄,怎能就此沈沙折戟。
他不能的。
她已累的他搭上了婚姻,不能再累他搭上宝贵的生命了。
她应该助他才是。
助他完成所有他想做的事。
江如簇清醒那日,平儿第一个扑上来,抱着她痛哭不止,口中骂骂咧咧的全都是在说董七郎该死,竟然将她气成这样;又嚷嚷着要不是董七郎此刻在平阴,她定是要冲到他面前,狠狠抽他两巴掌才解恨。
然后又庆幸江如簇总算是熬过来了。
“女公子当真是吓死人了,纪大人在您榻前守了整整三日,让我们准备后事的时候,我差点就随您一同去了呢。”
“您要是再晚醒两天,后院棺材都要打好了。”
孙永盛不说话,站在旁边直乐呵。
直到平儿又哭又笑的,将江如簇这些日魂魄游离在外看到的,都覆述了一遍,又跌跌撞撞去大街上找医士之后,江如簇才开始问外头情形。
“两日前,董公被下人揭发,公然行犯上诅咒事,此刻人已被押入廷尉狱中了。”
江如簇惊奇,连连问是怎么回事,可否是和闻人旭有关。
孙永盛先是将事情来龙去脉讲了一遍。
原来,十日前皇家祭祀的两处庙宇同时起火,董公以为翻身时机已到,便起草奏章。言及两处祭祀庙宇同时起火,乃天子有错,是上天预警。结果这奏章草书不知怎么落到了家中下人手里,那人当即向有司衙门检举揭发。不过半日,便上达天听。
惹得帝王震怒。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12-28 16:03:42~2022-12-29 20:13:4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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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6丶发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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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家如今乱的很, 闻人先生自入府后,便深居简出,听闻他并不常主动和董公打交道, 都是董公找他说话。此次揭发董公之人,也并非是他。”
江如簇意外挑眉。
看来,闻人旭还有别的安排。
她漫不经心勾了勾唇:“陛下不过要抓一个惩处董公的机会罢了。”
“这些日, 你稍稍上些心,看看董公最终会是个怎样结果。只要不牵扯到兄长,这件事,我们也不必插手。”
“想来,会有旁人着急的。”
孙永盛啊一下,呆站了好半天, 才恍然大悟。
“女公子是说彭大人吗?”
当然。
满朝皆知彭大美人是董公爱徒, 若董公大难临头,彭大美人却什么都不做, 只一味明哲保身。怕是他的官也就只能做到大鸿胪为止了。
“朝堂不是乡野。他若在这时候袖手旁观, 那他的人品也着实堪忧,又怎配身处高位?”
“陛下欲重用他的心思,满朝人尽皆知,接下来, 就看他怎么应对了。”
江如簇清醒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长安城的大街小巷。
宫里先是派了使者前来, 对她嘘寒问暖。
又使医官纪大人日日来给她诊脉开方。
“女公子,奴听武大人说,陛下将高将军接进宫养病去了。”
“如今宫里大半的医官大人都守在高将军身边,都期盼着他能早些好起来呢。”
那是自然。
皇帝需要她帮朝廷赚钱, 以达到短期内多次对外用兵所需。
可若是要赚这样的钱, 最快的办法便是与商争利, 与诸侯国争利,与山匪草寇争利。
到时候,局部战争定是在所难免。
高翧睿若是不尽快养好身体,岂不是得耽误大事?
“高将军也病了?”
这消息,江如簇是早就知晓了的。
只是,清醒之前,她迷迷糊糊的,总想着高翧睿会不会是因她之故才吐血重病;可如今看宫里对她的态度,又似乎不太像。
“是。”
平儿将热茶送到江如簇手中,皱着眉,百思不得其解。
“听武大人说,高将军当日在校场与人比试,结果一时躲闪不及,被虎贲军中一无名小卒用千斤锤击中了胸口,当场就吐了一口血。”
“之后更是重病不起,闭门谢客多日。”
“便是太子领了陛下旨,出宫来探望,也被高将军拒之门外了。”
既然连太子都没能入的了将军府,那彭大美人又是如何得知高翧睿在府中刻棺椁的?
江如簇本欲问问平儿。
可话到了嘴边,又觉得不妥,强忍着咽了回去。
“还是今早,陛下又传了口谕到将军府,说是高将军若是再不入宫养伤,陛下皇后定然亲至;又有和嘉郡主在旁劝说,才终于将高将军接进宫的。”
江如簇将空了的茶杯塞到平儿手里。
略显困倦的打了个呵欠。
“宫里的医官自然是最好的,陛下心疼高将军,想尽办法也要把他接进宫去,本身就无可厚非。”
她懒洋洋看了平儿一眼:“你以后可别有意无意打听高将军的事了。”
“免得叫旁人知晓了多想。”
平儿似是不服,小声嘀咕了几句。
大略都是些有什么多想不多想的,和嘉郡主爱高将军,更胜过爱自己的眼珠子,日夜不离的守在他病榻前照料,这消息早就已经在长安城传的人尽皆知了。
别说是她,如今就是大街小巷的总角孩童,都唱着歌谣,个个都盼着以后能娶个像和嘉郡主那样贤惠的新妇。
“又不是奴一人说。”
江如簇听到了,也只当没听到。
她重新躺下,翻了个身对着窗外如水的月光发起了呆。
什么样的无名小卒能伤得了高翧睿?
若那人当真这般厉害,又怎会只是个无名小卒?
高翧睿这找借口的功力,还真是几年如一日的差劲。
果不其然,她的病才刚刚好了些。
宫里便传来旨意,帝后宣她入宫。
皇帝脸色差,脾气也差。
江如簇进殿的时候,他老人家正将重重的竹简往彭大美人身上砸。
口中更是不留情的怒骂。
“饶了他,你还好意思开口,竟敢求孤饶了他!”
“冬日干燥致使宫室起火的事情,哪年不闹上几次。他倒是敢说,竟胆大妄为到如此地步,还说什么天子有错,上天降罚。他以为他是天上神仙,他说什么就是什么了?”
“看来,孤就是太宽纵他了,才叫他这般无法无天,连孤都敢指摘了。家国政令,孤何时犯过错;若说错,那就是孤没有趁早杀了他!”
皇帝鼻子都快要气歪了。
狠狠的指着彭大美人,额头青筋直冒。
“你……孤要不是看在你的面子上,就他那样的货色,早就进阎王殿报道了!”
江如簇简直大开眼界。
以往,她与皇帝打交道,见识的都是他老人家威势极重,不显山不露水中展现步步杀机模样。她还从未见皇帝发过这样大火。
她正暗暗咋舌。
看来,董公这次当真是触到皇帝逆鳞了。
就被盛怒的皇帝陛下指住了鼻子尖。
“还有你……”
“你,为了个惠文君,非得要拖着孤等了一天又一天。如今可倒好了,竟发生如此荒唐之事,他不过动笔写几个字,可朝廷万民又该如何看待孤这个皇帝。现在大街小巷莫不是都在议论,是孤这个帝王失德,才会惹怒上天,降下天火来?”
“你们……你们可真是孤的好臣子呀!”
江如簇目瞪口呆。
所以,她这是吃瓜吃到自己身上了吗?
她顶着皇帝怒火,跪倒下拜,心里却在想别的。
“明明是丞相大人无能,不能快快接手董公手中事务,这才累的陛下没有尽早处置董公。这与彭大人和妾有什么相关?”
“陛下可真是冤枉死人了。”
江如簇话音未落。
上首已连续砸下来竹简,茶盏,墨锭等一应物事。
满殿中的奴婢仆从皆惊惧跪倒。
就连朱内官也不住叹息,又是责怪,又是感慨,又是规劝。
“芳澜君快少说两句吧,陛下正在气头上,您可莫要火上浇油了。”
江如簇悄眼看着怒不可遏的皇帝。
想了想,索性直起身,故意提高声音哎呀一句。
虽立刻惹来皇帝怒目。
可江如簇却全当看不见,只直勾勾盯着朱内官,摆出一副你没见识你不懂的表情:“朱内官怎得也这样冤枉妾,妾哪里火上浇油了,这油明明是陛下自己浇上去的才对呀!”
“陛下乃真龙天子,国之主君。陛下想要谁人的命,直接一个杀字,立刻就能让那人人头落地。可这和杀人封口有什么区别?”
“朱内官你总在深宫,你可不知道,市井中的老百姓那也是很忙的,他们每天都要织布种田,忙活自家的生计,他们哪里来的那些闲心讨论别家事。再说了,火烧房子的事有什么可讨论的,待妾等会出宫,往花街柳巷走一趟,策划一出名门公子为花魁娘子打破脑袋的风|流轶事来,看这满长安城还能有谁人记得火烧房子这种无聊的八卦?”
“这事情不就解决了吗?”
江如簇悄悄朝皇帝看了一眼。
见他老人家正目若沈水的紧盯着她。
这才急忙拜倒。
郑重了神色:“陛下想杀董公,以后有的是机会,又何必急于一时。陛下现在不杀董公,市井还有一半人会觉得那什么老天发怒,降下天火的说辞都是董公胡诌的;可您若是杀了他,那可就精彩了,只怕满大街的人当真都要觉得您是心虚怕人说,这才急于杀了董公,封他的口呢。”
“到时,哪怕是丞相大人和大司农大人亲自下场,去花楼里争姑娘,都解不了陛下的困了。”
皇帝又气又恼,将御案拍的啪啪作响。
又朝江如簇膝下砸了好几卷竹简。
怒声斥责她胡说八道。
“你这小女娘,你就是长了这张能说会道的嘴。否则,你早不知在孤手底下死了多少回了,现下还能有命在这里气孤!”
“让朝廷命官去楼里争姑娘,亏你想的出。你当孤这朝堂是什么地方?”
话虽是这样说,可皇帝好歹不再像之前那般盛怒。
至少,他老人家一直暴跳的额角青筋,算是平息了。
江如簇这才道:“陛下不相信妾,难道还不相信彭大人吗?彭大人这可都是为朝廷,为陛下着想。”
皇帝不爽的目光在江如簇和彭大美人身上连转了好几圈。
这才不耐的吼了几声滚滚滚,给孤滚出去,别再在这里碍孤的眼。
江如簇眉头暗暗一挑,不管彭大美人是否反应过来,反正她已抓住了机会,快手快脚爬起来,就准备开溜。
只是,还没等她逃出殿门。
身后就又传来皇帝隐含怒意的声音。
“你站住,你入宫是干什么来了,孤还没找你算账呢,你就想跑?”
江如簇心中暗暗翻了个白眼。
直到目送彭大美人离开,她才不情不愿的回转,做出一副乖巧的样子,重新跪到皇帝眼前。
眼看着皇帝又要开骂。
江如簇急忙开口:“陛下,妾不愿与董大人解除婚约,还请陛下莫要批覆董大人的奏疏。”
皇帝被噎住,好半天,才冷冷哼了一声。
“你倒是机警,知道孤宣你来是为何事。”
“只可惜了子霆那个痴儿,次次为你闹出这等样出格之举,你说说你们这两孩儿,你们究竟是要怎样?”
“你们难道真以为,人家都觉得你们这一出出的都是巧合?你白了头,他就白了头;你受了伤,他就受了伤;你病的要死了,他也重伤开始准备棺木了?”
“你可莫要忘了,你答应过孤什么!”
江如簇自然不会忘。
她能得皇帝今日这般的信重,是有条件的。
137丶两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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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禀陛下, 妾日后一定尽力保重自身,让这种巧合少发生些。”
皇帝正色挑眉,叹息着又在御案上拍了一掌。
本以为彭大美人已经先行出宫了, 却没想到,他竟一直在殿外等着。
看见江如簇出来,他立刻凑上来。
“方才谢谢你。”
彭大美人满脸奇怪表情望江如簇:“我还以为, 这世上最希望董公早死的人,就是你呢。”
确实。
董公害死惠文君,害的董家家破人亡,害的董七郎前途堪忧。江如簇确实是全世界最希望董公立刻去死的人。
可许多事情,都需要等待个合适时机。
更何况,还有闻人旭。
相信闻人旭对董公的恨意, 绝不比她少。
“之前, 五兄六兄出事,看你表现的那样平静, 始终置身事外, 我还以为你对董家的事漠不关心呢。”
江如簇话音未落,彭大美人的飞刀眼就已经砸了过来。
“若是我那时替五郎六郎求了情,现在又怎能再替老师求情?”
江如簇皱眉。
怎的听彭大美人这话,似乎他早已知晓, 董公会出事的样子。
她顿住脚, 审慎盯着彭大美人。
立刻叫原本还言笑晏晏的彭大美人楞住,但他很快反应过来。
“正如你所说,我是老师最钟爱的学生,算得上是他身边最亲近的人之一。我又怎可能不了解老师为人, 实话讲, 老师的很多做法, 我都不赞同。我也劝说过老师,可他老人家始终坚持己见,才最终走到了这一步。”
江如簇心不在焉点头。
道理好像确实是这个道理。
但,她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她正欲再问彭大美人两句,却被他抢先。
“你何故这番做派?”
“你就好好做个小女娘不行吗,怎的偏偏要将自己当成个断案老吏,不是怀疑这个,就是怀疑那个?”
“你信不信我现在就跟你翻脸?”
“难怪这满长安城的女娘,就你总动不动闹病危,又是长白头发,又是奄奄一息。你要是再这样费心劳力,迟早将自己命搭进去。”
彭大美人甩袖,扬长而去。
江如簇却若有所思的紧盯着他背影,望了许久。
以往,没见他这样容易生气呀。
甫一回府,江如簇就给孙永盛送去信。
不过半刻钟,他便急匆匆赶来。
“你还有没有印象,闻人先生在平阴时,曾说过,那指使他蛰伏在都水府的人,是个常年行走于长安和平阴两地的商人?”
这消息是孙永盛审出来的,他自然记得。
且,在江如簇身边呆的久了,孙永盛早已学会了举一反三。
“女公子是想将那人找出来吗?”
“可以吗?”
董公虽已入狱,可董七郎还在平阴任上。
哪怕是为了惠文君的嘱托,她也定要将所有可能对董七郎,和黄河治水事不利的行凶者揪出来,以免生出后顾之忧。
“难是难了点。不过只要闻人先生没有说谎,我就一定能将这个人找出来。”
“女公子等我消息吧。”
江如簇原地转了两圈。
当日惠文君回长安的决定做的太急,很多事情来龙去脉,她都还没有厘清。
虽然已经确认了对都水府动手,要害董七郎的人,就是董五郎和董六郎,且已经能确定,董五郎背后的操盘手就是丞相大人。可董六郎背后那人,却始终隐藏的很好;惠文君处置了董六郎,也切断了关于那人的所有线索。
但江如簇是非要将那人找出来不可的。
否则,她不能安心。
“之前女师动手,只处置了六兄,并没有对那些与六兄一同在草庐中的仆从们动手。听闻六兄去世后,那些人或是回乡,或是换了别的行当维持生计,你想办法寻一寻他们,看看能不能在他们口中问出什么。”
孙永盛一一应了。
之后,江如簇才说起,她在皇帝面前提出的那个馊主意。
果然听得孙永盛也是嘴角眼睛直抽抽。
“女公子还真是别出心裁,竟能想出这等样法子,助陛下解困。”
江如簇尴尬。
这话怎么说来着,长安城里满都是权贵,大街上随随便便拉一个穿着体面的公子哥出来,都有可能是哪个侯爵府的后人。
在这些人中找两个喜欢流连花街柳巷的纨絝子弟,也不算难事嘛。
“反正我已经在陛下面前说了话,陛下也已恩准了,况且这确实是成本最低,也最有效的法子。”
“若是你不能帮我,我便只能找旁的帮手了。”
孙永盛憋了好半天,最终还是艰难的朝江如簇竖了个大拇指。
他匆匆离去,当天下午,长安城中最有名的花楼就传出消息,说是要举办花魁竞选。又放出话,此次竞选花魁,不只是要选出长得最漂亮;身段最软的;更是要挑出一位最有才华,能诗词唱和的。并且那花楼还放出话,说是要邀请长安城中所有的文人名士,共襄盛举。
此等样消息一放出来,果然成为长安城中各大酒楼食肆最火热的话题。
瞬间压过庙宇着火那种无聊新闻。
为彻底转移所有人视线,江如簇还特地拨了一大笔银钱给孙永盛,叫他只管送去给花楼老鸨。
不论如何,都要让老鸨把这一次花魁竞选活动,搞得精彩又别出心裁。
又略微提点了几句。
老鸨果然很快融会贯通,不但把花魁竞选的场地定在了长安城最大的酒楼中;还将那酒楼包了整整十天,搞出一大堆类似走秀竞演之类的娱乐节目;在此期间,但凡有意愿投出选票的所有人,不但可以观看免费表演,还能品尝到免费美食,喝到免费的美酒。
惹得长安城所有人竞相议论。
经历了五天的流水宴席以及群众参选后;老鸨再次放出话,接下来的竞选赛程中,只有出得起价码,或是做出有名诗词歌赋的权贵文人,才有权利投票,继续参与花魁娘子的竞选活动。
待到了第八天,老鸨又搬出了一大堆前朝古物,以及名人书画字帖进行拍卖;只有参与拍卖,并且最终拍得拍品之人,才有资格继续投票,参与花魁娘子的最终决选活动。
到了第十天,也就是花魁娘子竞选的最后一天。
将最终选出来的六位花楼娘子作为拍品进行拍卖,最终获得拍卖价格最高的三位,便是公认的最漂亮的丶身段最柔软的丶最有才华的花魁娘子。
短短十日之内,连续又密集的信息轰炸,果然让长安城的所有人,哪怕是权贵王族,也都转移了视线,不再关注什么劳什子的庙宇着火,以及董公上书暗示帝王有错的鬼话了。
一切尘埃落定。
江如簇将算盘拨的啪啪作响,忙的手都要断了,才终于将所有账目算清楚。
压了一车竹简账目,入了宫。
皇帝高坐在上首,太子及众位皇子丶高翧睿与丞相大人都在宣室殿中。
似是在刻意等她。
皇帝看到她,立刻就是一声哼笑,又指着她的鼻子连连数落她胡闹,是胆大妄为,竟敢在长安城这样的帝都皇城搞出这等样不成体统的玩意。
江如簇却摆出一副十分委屈的样子。
“陛下可真是难为人。”
“妾这样做,还不都是为陛下解困。”
江如簇说话的间隙,朱内官已领着一大堆黄门,将她带进宫的所有竹简账目全数搬进了大殿。
“陛下可别急着骂妾,待陛下将这些看完了,怕是要笑的睡不着了。”
皇帝本还不以为意。
可等新任大司空大人,和朱内官带着一众黄门,将这些账目一一核对清算后,他老人家果然坐不住了。
别说是皇帝,便是殿中的所有人都惊呆了。
江如簇反而成了表现最平淡的一个。
毕竟,她早就已经惊讶过了。
“妾此次组织的花魁竞选活动,共用时十天,酒楼用地和食酒成本共用了七万钱;获毛利润七百万钱,净利润六百九十万钱。”
“此中并不包括第八天和第九天的拍卖获利。”
“这两天的拍卖品中,除去陛下赏下的前朝古琴和名家冶剑之外,其馀拍品全都是妾与手底下人搜罗来的。陛下的古琴和名剑共拍出了四百三十万钱;其馀拍品共拍出了三千八百五十二万钱,除去应付给各拍品提供者的价款之外,妾总共收到了一千二百三十万钱的手续费。”
“还有那三位花魁娘子,总共拍出了八百七十万钱。”
“妾已做主,赏了花楼老鸨十万钱做酬金,又赏了十万钱给那些参选的花楼娘子做酬金。再扣除妾支付的七万钱成本,其馀都可以上交给陛下,用于充盈国库。”
江如簇看着已经被吓傻了的满殿官员。
笑望向最见过世面的皇帝。
“妾以为,这些钱应是够全军将士,在外作战三个月的花用了吧。”
“顺便,还能让长安城上下不再只将眼睛盯在陛下与董公身上。”
江如簇说着,又似是想起什么般,故意提高声音啊了一下。
“活动进行到最后一天时,平昌候家的五公子意图仗势欺人,生生将一位花魁娘子的竞价从两百万钱压到了一万钱,还不许旁人参与竞拍。妾就让身边人将五公子抓了起来,就关在妾府中柴房里。”
“陛下看,这人妾是直接交给廷尉府,还是就此放了才好?”
皇帝老儿坐在首座,无语了好半晌,才沈着脸。
教训江如簇:“交什么交,你这小女娘,孤警告你,不准将廷尉府扯进来;这要是给长安城上下知道了,岂不是都要说是孤刻意纵着你胡作非为?”
“你不要脸面,孤还要脸面呢。”
“你赶紧把人放了!”
138丶钱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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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如簇心里不大乐意。
“回禀陛下, 妾不敢。”
“若是五公子顺藤摸瓜,查到妾这里,要报覆妾怎办?”
“听说平昌候权势很大的, 妾可惹不起。”
皇帝原本还乐呵的脸一吊,眼看着就要发脾气,高翧睿已抢了先。
“芳澜君只管听陛下的, 将人放了便可。堂堂帝都,陛下在朝,岂能容人胡作非为。”
“你只需将人放出来,陛下自有法子叫他们没时间找你的麻烦。”
江如簇惊奇望向皇帝。
皇帝满脸无奈的表情还未来得及收回,那意思明显就是本不想管,如今却被高翧睿和江如簇一唱一和架住, 不得不管了。
她立刻喜笑颜开。
连连谢皇帝, 又谢高翧睿。
“待妾出宫,立刻就放人。”
殿中诸位臣公又将各账目明细查验核对了一遍。
这才急着问正事。
“账在这里, 钱呢?”
“钱在酒楼。”
江如簇和问话的人大眼瞪小眼:“那么一大堆钱, 妾无论如何都是搬不出来的,路上也无人护卫,万一贸贸然运出来,却在路上遭劫, 妾岂不是连哭都找不到地方哭去。”
单是装钱的箱子, 就压了一整间屋子。
孙永盛带着手下所有人,都扎在那地方看守。
为防万一,江如簇还雇佣了酒楼的打手和夥计一起盯着,才能等到今天。
“陛下赶紧派人去将钱运出来吧, 妾可提心吊胆许多天了, 手下能打的都守在酒楼里, 半点不能挪窝呢。”
皇帝一边呵斥江如簇是胡说八道,言及堂堂帝都怎可能公然闹匪贼;一边指了高翧睿,叫他派一队人马去将钱运进宫。
有长远军出马,自然事半功倍。
不到半个时辰,长远军人便已将压满了箱子的五辆车运进了宫。
将所有钱币都点清,不顾其馀人如何惊讶,江如簇都先大松了口气。
应是看出江如簇的紧张,高翧睿宽声安抚。
“芳澜君日后若还有这等样计划,可往将军府或北军营区送信,陛下与我都会助你行事的。”
江如簇看着皇帝脸色,呵呵装傻,完全不敢接话。
可高翧睿却已直接向皇帝拜下。
“陛下,既芳澜君有此才,又愿意为朝廷所用,那朝廷与陛下自当对她的安全负责,要助她行事才对。”
“子霆说的有理。”
皇帝先扫了一圈钱箱,这才下令,使朱内官取来一枚玉制令牌交给江如簇。
直道日后若有需要,可持令牌直接到长安城各大营区,及各大府衙调兵相助。
眼看着没自己什么事了,江如簇本准备开溜。
结果,却被皇帝留下共同议事。
皇帝连下数道命令,不多时,诸位三公九卿大人便都到了殿中,开始商议这笔钱该如何用。有说黄河治水还需要一大笔,应将这钱尽数入库封存;有说朝廷对外用兵在即,应该用这钱尽快推行锁子甲,更换刀剑武器与战马;也有说朝廷各地灾祸不断,应先下拨银钱赈灾,抚慰民生。
倒是叫江如簇意外。
她是真没想到,朝廷竟已穷到了等着钱用的地步。
又连连庆幸,好在这些事情与她无关。
就让皇帝和各位臣公烦去吧。
结果,就被高翧睿点了名。
“芳澜君觉得呢?”
江如簇无语,先看了一眼高翧睿,又望向皇帝及诸位臣公。
却见他们都等着她说话。
她立刻满头黑线。
在心中将高翧睿骂了个底朝天。
他这问题问的,当真是非常有水平,好像这些钱要怎么用,能由她说了算似的。
江如簇又不傻。
她可不想这样不明不白的,就被装进套子里去。
“钱该怎么用,自然有陛下和各位大人做主,妾不过一个小小女娘,并不十分懂朝廷大事,也不知究竟哪里用钱更急。妾不敢妄言的。”
可高翧睿却不肯放过她。
“芳澜君何须自谦,你的能力,陛下与殿上诸公都是了解的。”
他又朝皇帝揖首:“陛下,臣以为,芳澜君既有能力用三十万钱作本,赚下千万钱;便可利用这千万钱,再赚下更多钱。陛下何不恩准,将这些钱划一半出来交由芳澜君处置,以利生利,或可解陛下之忧。”
江如簇真是一个头两个大。
近两年,朝廷多事。各地不是山匪流寇之祸横行,就是水灾旱灾不断,朝廷不但要对各受灾严重的郡县免赋税,还要调拨粮款赈灾;加之黄河治水事还需要大笔银钱支持;皇帝和高翧睿又欲对外用兵。可谓是上开不了源,下节不了流。
难怪皇帝那样急切,三番五次提起要她替朝廷赚钱的事。
只是,赚钱不难。
可若皇帝和高翧睿真以为只要她出手,便能像这次一样,一本万利,那可就糟了。
“回禀陛下,高将军。妾此次行事,用的乃是非常之法,本意是为转移市井民众关注点,制造些新鲜事情出来,令大家不再议论朝廷上的大事;赚钱之事不过顺手而为。此乃借了天时地利人和之功。”
“这等样法子,是不能多用的,否则,效果必定大打折扣。”
“若是正常做生意,不论妾如何使力,也难达到一本万利效果。”
好在,皇帝也做生意,江如簇说的这些,他老人家也是了解的。
他并不准备为难她。
“也不需你做什么生意都能一本万利,只要能保证比正常买卖多赚些便可以了。”
江如簇立刻松一口气。
那就好办了。
她想了想,才斟酌着开口:“既是如此,妾倒想说些与各位大人不同的看法。”
皇帝和高翧睿本就等着,此刻自然不会阻拦。
“依妾所见,朝廷若真这般缺钱,陛下不妨查几个贪官污吏,抄几个巨富之家,先解眼前危局;再令我朝疆域内所有将士刀兵出鞘,好好剿一剿山匪流寇,端上几个山头,收没了那些贼匪的不义之财。这便赈灾的钱款也有了,治水的钱款也有了。”
“至于朝廷对外用兵的所需花费,待妾再想想其他法子。”
“陛下只管放心,绝不耽误朝廷与陛下的大事。”
事实上,法子多的是。
只不适宜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出来。
江如簇可不想成为众矢之的,再闹得个如晋阳逆王那般的麻烦事。
不说殿中其馀人,就连皇帝,都在江如簇连番的馊主意中直抽嘴角。
不住口的斥责她,说她什么都不懂,只知胡说八道,整顿吏治并非是一日之功,巨富之家无错也不能随随便便说抄就抄;又说清剿山匪流寇的事情,朝廷一直有部署,只等到合适时机,便可动手了。
最后做主,将此次江如簇赚回来的钱分作三份。二分之一封入国库,用以支持黄河治水及朝廷其馀开支费用;另外二分之一,一半用于各地赈灾,一半用于各军剿匪开支。
这才叫了散。
江如簇紧赶慢赶,却始终没有躲过。
再次被皇帝老儿点名留下。
说是要赐膳,实际就是换个地方继续开会。
“方才你就东拉西扯,不肯正经说话,孤一猜便知你定是在打见不得人的鬼主意,你还想溜。”
江如簇呵呵笑两声。
还未来得及开口,对面高翧睿已十分好心情的开起玩笑。
“臣早便和陛下说过,芳澜君是个滑不留手的性子,是陛下自己不愿相信的。”
“以臣所见,若是待会陛下将要说的话全说完了,芳澜君怕是要吓得再不肯入宫了。陛下倒不如现在便下旨,令芳澜君即刻入宫,任六公主伴读,此后长居于宫中,陛下何时想寻芳澜君说话,只需朱内官传个话,立刻便能找到她。”
江如簇惊的啊一声,脑中立刻警铃大作。
高翧睿这挨千刀的,竟想将她拘在宫中。
她可受不了这宫里的规矩束缚。
“陛下可莫要听高将军谗言。陛下既令妾替朝廷赚钱,妾便免不了要四处走动,了解行市,安排人手;这进进出出的,难道让下面办事的人都进宫来示下不成?”
“再说了,陛下是妾主公,主公有吩咐,妾自当随时听命,就算妾住在宫外,只要陛下召见,妾也会立刻进宫觐见的;妾便是再想溜,还不是逃不出陛下掌心。”
皇帝满脸高深莫测表情,听江如簇和高翧睿打嘴仗。
倒是没有如以往般,时时谛视审慎的揣度她。
只甩着袖子,问方才在大殿上,她到底是想到了什么鬼主意,不好开口。
江如簇这才正经了神色。
“陛下,妾初到长安时,便为并州与长安的银钱汇兑之事发过愁。朝廷各州因富庶程度不同,银钱汇兑的比率也不同;就拿妾当初之事做例,妾在并州几经生死,才堪堪分到千万钱,结果,一进长安便被削去了近四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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